第47章

蘇遠跟着小厮坐上了偏門的一個小方桌,夏老板不知怎麽搞來了邀請函,也跟着人群一起混了進來。宋景和林然雖也在姑蘇待了小半年,但依此刻那兩人的心境,怎麽也不會注意到這個來歷不明的小老板。

蘇遠剛坐上桌,小厮為了表現對他的厭惡之情,一句話沒說便扭頭走了。夏老板坐在蘇遠的右手旁,順手幫他倒了一杯茶,見蘇遠被無名小厮毫不掩飾地嫌棄,毫無同情心地笑了出來。

蘇遠倒不在意,接過茶,正好他吃撐了需要消會食,他捧起茶杯嘗了一口。

就算是喝茶重口味如他,喝了一口還是默默放下了茶杯。

夏青玉觑着他的神色,見蘇遠放下了杯,立刻補刀道,“宋景是辦場婚禮将家産全部掏空了嗎?居然泡苦丁茶來招待客人!”

估計這話他喝下第一口茶時便想說了,憋到現在才說出來真的是為難他了。

蘇遠再次舉起杯喝了一口茶,這茶便如同宋景心中的苦。

他心中那麽多無處發洩的苦悶,通通浸在這一壺壺其貌不揚的茶水中,清香的苦味在整間屋子裏攻城略地。

天色漸漸暗了下來,蘇遠一天的自由很快就要結束了,他在夏老板的帶領下遠遠地望了一眼林然和宋景兩人,不過他也看不見,主要目的是為了能讓宋景看向他。

夏老板鬼精鬼精,幫蘇遠帶了個路後人就不知縮到哪裏去了,蘇遠一個人站在陌生的長廊下,長廊哪裏都挂着帶着喜字的大紅燈籠,奴仆們早早的就往裏面點上了燭火,黑漆漆的長廊配上紅彤彤的光,蘇遠一身白色粗布麻衣站在裏面,十分紮眼。

宋景很快便注意到了長廊上的他,和林然低聲說了一下便匆匆趕了過來。

蘇遠聽到腳步聲,遙遙擡了一下手。

宋景沒力氣維持這些禮節性的東西了,他快步上前,牢牢抓住了蘇遠的手,“真相到底是什麽?我繼續待在這個朝堂,老将軍他們所做的一切努力,到底有沒有意義?”

他用力之大,仿佛溺水之人抓住了最後的一根救命稻草。假如蘇遠能夠看見的話,他會發現一向淡然的宋景此刻通紅着一雙眼,仿佛要奪眶而出,完全不複之前翩翩公子,溫潤如玉的模樣。

蘇遠嘆了一口氣,“真相不過就是你想的那樣而已,都埋進土裏的事情你這麽在意幹嘛?你覺得你做的事情有意義那它就是有意義的,林然無故受了這麽大的委屈,到底是為了什麽?邊疆上的老将軍,又是為了什麽?”

宋景松開了它鉗制住蘇遠的手,頹唐地低下頭,喃喃道,“老将軍一家忠良,鐵骨铮铮,但我不是,我就是個被賣掉了的農民的苦孩子,能在世上茍且着活就茍且地活,活不下去了爛命一條也沒什麽好心疼的,像我這樣的人,怎麽能讓林然跟着我一起受這麽大的委屈呢?”

宋景雙手掩面,泣不成聲。

蘇遠默然不語,他聽到了另一個人的腳步聲。

林然站在宋景身後,秀氣的眉毛緊緊皺起,他只聽到了最後一句話,先是惱,然後再是惱羞成怒,他自以為經營良好的滿不在乎的表情被宋景輕易破解了,但宋景卻礙于他的心情沉默不語,以至于當着蘇遠的面失聲痛哭。

滾燙的血液沖破他的喉管,燃燒他的臉皮,林然費了畢生的氣力,才将嘴裏的那股腥甜的味道吞下腹中,像是吞了一塊鉛塊,沉甸甸的情愫壓在上面,林然覺得自己有些喘不上氣。

他太喜歡這個人了,喜歡到呼吸都想與他的喜怒同步。見他如此難過,以至于自己的呼吸也開始困難了起來。

有無數的語言在林然舌尖翻滾,他張了張嘴,最後色厲內荏道,“我自己都不委屈你替我委屈什麽?!”

他張開手從身後抱住了宋景,宋景被他圈在懷裏,停止了哭泣,但鼻尖和臉頰都是紅紅的,看起來頗有幾分可憐。

林然将頭湊了過去親了親宋景的臉頰,暖暖的,鹹鹹的,想着反正站在面前的蘇遠看不見,所以林然沒忍住,又親了一口。

“沒什麽好委屈的,真的,信我。”林然在宋景耳邊喃喃道,“就算委屈你也不能去蘇遠面前哭啊,多丢人。”

蘇遠的聽力真的不錯,當他驟然間聽到了自己的名字,難得的,蘇遠有點手足無措。按理來說蘇遠覺得此時他便可以功成身退了,但他又覺得宋景好像有話想和自己說,于是尴尬地站在原地,希望自己能原地化成一根柱子。

還好宋景及時從林然的懷中鑽了出來,他握住林然的手,聲音還有些沙沙的,“蘇遠你接下來打算做什麽呢?”

“不知道,随遇而安吧。”蘇遠笑了笑,“接下來的計劃什麽的,這種事情向來是由事不由人啊。”

“幹脆就不去想啦,走好眼前的路就好了。”蘇遠嘴角的笑意加深了些,繼續道,“比如目前我只想待在汴京的巷子裏等一個人回來。”

林然露出了然的笑容,“應該就是這幾天吧,我爹應該将他趕出來了。”

蘇遠同這倆人揮手作別,夏老板不知從哪個旮旯裏鑽了出來,一邊抖了抖身上不小心沾上的灰,一邊嘴上還不忘八卦道,“怎麽?蘇兄居然交上朋友了?還和朋友這麽能聊?”

蘇遠剛得到了一點準信,對生活突然有了一點期待和盼頭,心情頗好,不太願意和夏老板計較,于是只是淡淡地點了點頭,回道,“我覺着我的朋友怎麽也得比你多兩個。”

因為為人太摳門而沒朋友的夏老板感覺自己的膝蓋中了不止一箭,這時的天完全黑了下來,小巷子裏也沒路燈,蘇遠因為老實本分早就被朝堂中那些只手遮天,翻手為雲覆手為雨的大人們遺忘在記憶的不知名小角落裏了。

這麽暗的天色夏青玉看不清蘇遠的臉,但他有種莫名的感覺,蘇遠現在心情必定是不錯的。于是夏老板橫下心,低聲問了一句,“蘇兄你現在願意跟着我一起混嘛,我覺得我可以罩着你的。”

蘇遠當然知道現在就是他的最佳出逃時機,風雲即将大變,沒人會在意他這個無足輕重的小角色。

雖然他向來信奉随遇而安,但也沒有在汴京茍且一輩子的打算,更何況汴京也容不下他待一輩子。

“夏老板,我還是很相信你作為商人的嗅覺的,但我現在還有一個願望,我長這麽大就有過這一個願望,我非得讓它實現不可。所以請再等我幾天,再等幾天,我會主動來找你。”

夏青玉頭一回聽蘇遠說這麽長一段話,着實被蘇遠吓到了,他甚至開始懷疑是不是自己認錯了人,現在這個走在他身邊的蘇遠其實是被人掉包了的。

夏青玉思考了許久蘇遠到底是不是被掉包了的,最後他猝不及防地發問,“蘇遠,姑蘇的那條醬牛肉鋪子在哪裏?什麽味道最好吃?”

資深姑蘇通的蘇遠秒答,“龍翔餐館對面,下了橋不遠就是,麻辣味重花椒的那種最好吃。”

是本人沒跑了。

夏青玉有點想不通了,開始叨叨,“蘇遠你最近吧,好似變了一個人。居然開始對我掏心掏肺地說這是你的第一個願望什麽的,居然還有了會喊你參加婚禮的朋友,不可思議啊不可思議。”

蘇遠沉默了半晌,最後又恢複了他平時那種古井無波般的老年人語調道,“苦肉計,目的是為了博得你的同情然後幫我求個情讓我能在這裏多待幾天。”

夏老板被蘇遠的耿直給驚到了,深深在心底感嘆了一下蘇遠果然還是以前那個蘇遠,然後反問道,“那你說的話是騙我的嗎?”

“不是。”蘇遠搖頭,他那微微加速跳動的心髒告訴了他這份不知名的欣喜和期許都不是假的。

“那我就去幫你求情。”夏老板的話擲地有聲。

兩人慢悠悠地走着,拐過兩道灣,再順着條波光粼粼的河道一直向東,見岔路口後向右邊的那條路裏鑽,最後終于抵達巷子的最深處。

蘇遠站在破舊宅子的門前對特地将他送回家的夏老板揮手作別,夏老板想了想,還是沒憋住,發問道,“蘇遠我感覺其實我們兩家人馬你都看不太上,為什麽你最後會選擇和我一起走呢?對于你來說,想不淌這攤渾水應該不是一件難事吧?”

“夏老板你太高估我了,我只是別無他路了而已。”蘇遠推開了門,偏過頭給了疑心病患者夏青玉一個掏心掏肺的準确答複。

至于夏老板信不信,那便是他的事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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