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等我明白如風姑娘為什麽對我說謝謝的時候,我已經被錦衣衛押到了周府。
正是日落時分,我被一個錦衣衛粗暴地捆住了手,跌跌撞撞地邁進了周府的大門,我看見大門處有一道猩紅的血跡,一直延伸到院落裏。
周府被南北鎮撫司的人圍了個水洩不通,正堂裏站着裴綸、沈煉,和其他兩個錦衣衛,裴綸面無表情,靠在柱子邊上,站姿閑散。地上跪着兩個人,一個是如風姑娘,一個是小才,如風姑娘的遠房表弟,或者說,他的真名叫周子才,當今兵部右侍郎。
我嘆了一口氣,不再說話。
如風姑娘曾經跟我說,她想念她唯一的家人,一個遠房表弟,叫做小才,每次我出教坊司的門的時候,她都會給我點錢,讓我給小才買點好吃的,順便給小才稍封信,以表思念。
那幾封信大概就是沈煉手裏那一沓紙了。
命運無常,當它降臨在你頭上時,你抱怨不公,但你細細回想過去,所有的一切都有着可追溯的緣由。
“周子才大人心機如此深重,真是想不到啊,想不到。”沈煉在大堂裏踱步,聲音冷漠,佩刀已經出鞘,就握在他手裏。
周子才臉色煞白:“大人,你到底想說什麽?”
“當年謝氏一族以謀逆之罪抄斬,長女謝如風發配教坊司為官妓,周大人作為謝小姐的表弟,反倒對此事上書叫好,職位不降反升,讓周圍人可是都紅了眼,世人都以為周大人忠心耿耿,不料你周子才才是和謝家一夥的最大的反賊!”
我側頭去看如風的表情,她正咬着嘴唇,都咬出了血。
“虧你還想着忍辱負重,給謝家報仇。”沈煉冷笑一聲,把信紙塞給旁邊的一個錦衣衛,“念。”
“近日一切安好,每想到這濁世肮髒人間,夜半不住作嘔,我人雖在教坊司,但心卻永遠與亡父同在……
“自從家裏滿門抄斬已過了一年,想到這一年你在朝中忍辱負重,出謀劃策,我便感到心疼……
“閹黨橫行,每每想到此,又是夜不能寐,你雖為兵部右侍郎,但一定要一切小心為上,等李兄逃出京城,我們再做打算……
“七月三日晚,醜時,在教坊司東南小門,我便接應李兄出逃,鎮撫司再追,也追不到教坊司來……”
Advertisement
沉默良久,沈煉盯着跪在地上的如風:“這信是你寫的吧?”
周子才立刻高喊:“你們有本事沖我來!休想欺侮我長姐!”他話還沒說完,沈煉一腳踹在他胸口處,這一腳就險些讓他喘不過氣來。
“是我寫的。”如風姑娘流淚說,“這一切都是我出的主意,與周子才無關,信也是我脅迫小魚姑娘幫我送的,她什麽都不知情,更不知道信裏寫了什麽。”
此時再袒護誰就是找死,我閉着嘴一聲不吭,像個啞巴一樣低頭看着腳下的一片血跡。
“好,既然信是你寫的,主意也是你出的,那你能否告訴我,李貴大人從教坊司逃走後,如今在哪呢?”沈煉低頭看着如風,舉起了刀。
如風沉默,像塊毫無生機的木頭。
“哦,那看來這主意并不是如風姑娘出的。”沈煉諷刺一笑,朝向周子才,“那周大人對此是否知情呢?”
周子才死死抿着嘴,一動不動。
“看周大人這副剛正不阿的樣子,想必就算如風姑娘死了,也不能使大人動搖半分吧。”沈煉下刀,裹挾着風直沖下來,正離如風脖頸還有半分的時候,周子才突然劇烈抽搐起來,不一會就口吐白沫倒在地上了。
這一變故來得太過突然,不僅是沈煉,顯然連如風也沒有預料到周子才的突然暴斃,裴綸立即派人上去檢查,結果是服毒自殺。
女人的哭聲響徹天際,沈煉表情陰郁,裴綸在他身邊不知道說了點什麽,他摔門離去,就剩裴綸站在屋裏。
外面暮色低垂,在如風的哭聲中,我聽見烏鴉飛過周府頭頂,發出垂死的鳴叫。
“把兩個人帶進屋裏。”裴綸淡淡地說道。
如風的眼淚已經流幹了,她歪坐在椅子上,目光空洞地盯着桌子。
裴綸坐在對面,桌子上是一疊豆沙糕,他還在吃。他拿了個精致帶鎖的本子,随身帶了跟毛筆,旁邊一個下屬立即谄媚地張嘴,裴綸頭都不擡,把筆在他舌頭上潤濕,然後開始在本子上記錄。
“李貴是從教坊司東南門走的?”
“……”
“出發之前他在哪?”
“……”
“他是不是曾經和周子才互通反書?”
“……”
如風一句話都不說,甚至連眼皮都不掀起來一下,裴綸放下筆,思索了一會,示意身邊的下屬出去。
過了好久,我口渴到嗓子冒煙的時候,裴綸才重新開口。
“如風姑娘,你知道那晚我為什麽要去聽你彈琴嗎?”
“……”
如風不搭話,他也不在意,抹了抹嘴上的渣子:“你的信是在周子才房裏搜出來的,周子才的信也必定在你房裏才是。但我找到的信沒有任何造反的成分,只有思念之語,我就在想,一個人她想要造反,她做得這麽決絕,明明有破釜沉舟之意,但又把證據藏得如此小心,必定有牽挂之物,那麽這牽挂之物是什麽呢?”
如風淡笑:“你跟我說這些有什麽用?我已是将死之人,橫豎一死罷了,我不怕死,你也別想問到李兄的下落。”
而裴綸根本不接她的話,徑自往下說:“直到我看到了一本書,《詩經》。如風姑娘愛讀書,但這書中卻大有玄機,需要我說說這玄機是什麽嗎?”
如風的臉色忽然變了。
“當年謝家滿門抄斬,就在當天,不知巧不巧,一個張姓姨娘偏偏生了一個男孩,謝家從此就有了種,還起名叫做子元,這謝子元就被寄養在……”
“你閉嘴!”如風突然高聲尖叫,錦衣衛立刻破門而入,齊齊拔刀,裴綸坐在他們中間,沖着如風一笑,“好,我閉嘴。我只想知道李貴的下落。”
“你在威脅我。”
他泰然自若地換個姿勢:“沒錯,我就是在威脅你。你知道的,如果這件事被沈煉知道是什麽下場,并不是誰都能像我一樣好心。”見如風姑娘的嘴唇扇動兩下,他才悠閑地提起筆,打開本子微笑,“現在我們能談談李貴的事情了嗎?”
如風被絕望籠罩着,不知過了多久,她才一個一個字從嘴裏蹦出來,她蹦一個字,裴綸就記一個字,不緊不慢,直到她把話說完:“京郊遠山,陳村。”
“很好。”他把手裏的豆沙糕放回盤子裏,“李貴出發前呆在哪裏?”
“周府。”
“周子才和李貴私藏的反書在哪?”
“周府地庫的牆裏。”
“李貴是否在書中直言‘天子昏庸’四個逆反之字?”
“是。”
“哪本書?”
“《東郊游記》。”
墨幹了,裴綸招手,下屬立刻又張開嘴巴,方便裴綸在他嘴裏潤筆。
“我再問幾個關于她的問題。”他指指我。
“她是誰?”裴綸一副公事公辦,完全不認識我的樣子。
“教坊司的侍女,叫小魚。”
“她與你是什麽關系?”
“沒有關系。”
“那你為何讓她去送信?”
“是我脅迫她的,因為她是侍女,可以随意出入教坊司。”
“她是否知道信的內容?”
“一概不知。”
裴綸又轉向我:“你确實對信中內容一無所知?”
“是。”
“是如風脅迫你的嗎?”
我張了張嘴,我看見裴綸死死盯着我,好像在迫切地希望我回答出什麽,這種急迫的神情我還是第一次在他臉上看見,我感覺如果他的下屬不在,他仿佛恨不得代替我回答他的問題。
這是一個關乎生死的問題,我看向如風,她也在看着我。
“……是。”我小聲說。
我的話落下,仿佛是我看錯了,裴綸的臉上居然出現了松了一口氣似的表情。
他把本子合上。
夜幕降臨,烏鴉的聲音也沒了,我兩眼昏花,差點就要一頭栽過去。下屬給他點上燈,閃爍的燭火映着他英氣的臉,這好像是我支撐下去的唯一動力。
“那件事情……你能向我保證嗎?”如風盯着他,像是在盯着一根救命稻草。
“你放心去吧,我向你保證。”
他們的聲音越來越小,我腦子裏一片空白,我只見燭光下裴綸英俊的臉明明暗暗,再之後的一切,我就都不記得了。
我昏沉之間感覺一路上颠簸不停,颠得我肺都快要一口吐出來,然後又是一段平靜的路,最後我終于感到自己平躺了下來。
有人在給我蓋被子,但我不想蓋,我踢翻了,那人就再給我蓋上,重複了幾次,我懶得再踢,安分地睡了。
作者有話要說: 感覺沈煉和裴綸從某種程度上來說都不是好人,起碼都不是正直的人,但他們也有喜歡的人,有憎惡的人,這也是他們最像“人”的地方啦。
裴綸大概也是有些喜歡女主的,畢竟女主一直喜歡他,他那麽敏銳,怎麽可能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