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等我再醒來的時候,我發現自己在陌生的屋子裏。
是裴綸在胡同裏買的一所小院子,一共沒兩間房,只請了一個雜役,偶爾掃掃地洗個衣服。裴綸不常回來,院子也就經常空置着。
錦衣衛的辦事效率奇高無比,李貴大人在京郊陳村被錦衣衛抓了個正着,押回京城大牢,等待着極刑伺候,造反謀逆的罪名是沒跑了。周子才的地庫被裴綸一行人連夜搜了個幹淨,搜出反詩幾十餘冊、反書上百本,聽說龍顏大怒,聖上要把他的頭砍下來示衆。
如風死了,對外稱是審訊當夜自缢而死,我不知道她到底是怎麽死的,但是我覺得,相比于一輩子被囚于教坊司,死亡也許是她更好的歸宿。
我名義上雖然是脫罪了,但仍然處在錦衣衛的嚴密監控下。“沈煉這個人心狠、多疑,你如果不在我這裏,遲早要再被他抓回去。”裴綸一邊給我倒水一邊對我這樣說,語氣裏有一點點恐吓的味道,但我不怕他,能黏在他身邊,我反而高興。能這樣宿在他家裏,我感覺和他親近了很多,就算他穿着那身威嚴駭人的錦衣衛制服,他也是我觸手可及的男人,這一點讓我渾身舒暢。
“你這兩天也不要出門了,更不要回教坊司去。沈煉正帶着他的人重新調查教坊司,人多口雜,怕生出什麽事來。”
我抱着杯子喝水,他說一句話我就乖順地點一下頭,非常聽話,事實上只要能和他在一起呆着,什麽教坊司啊反賊啊這些烏七八糟事,早就被我抛到腦後去了。
“別光點頭,得給我聽進去了。”他順手接過我喝完水的杯子,看了我一會,問,“餓不餓?”
“餓了。”真是餓了,餓得有點頭暈,我感覺我的胃袋都在癟下去。
“我就知道。”他無奈地笑了一下,“想吃點什麽?”
“有什麽啊?”
“出門左拐是百福樓,右拐是馄饨,再走兩步往細米胡同裏一拐就是賣點心的,綠豆糕豆沙糕翡翠團子什麽都有,上靈濟街還有賣大肉包子的。”他瞥了我一眼,“我看你餓得要命這樣兒也下床走不動路,幹脆我買完了給你捎回來吃。”
想想他說的那些吃的,我口水都差點流下來:“那我想吃百福樓的燒鵝,還有玉米涼糕,山楂片也來點吧。”我瞧一眼他的神色,趕緊加上一句,“謝謝大人。”
“嗬我的大姑娘,您這胃口可真不小,為了滿足您的要求,我還得從百福樓一路跑到細米胡同裏。”他拍拍褲子站起來,“行,躺好了等着吧,我一會就回來了。”
他出門以後,我抱着被子傻樂,我知道這是他住的屋子,桌椅整齊地擺放着,他平時當值披在身上的披風挂在牆上。
唯一有點可惜的是,裴綸給我拿了條嶄新的被子。這條被子估計是剛剛曬好的,上面還存有陽光的味道,但是沒有裴綸的味道,這讓我有一點點失望。
Advertisement
裴綸回來得很快,拎着一個褐色的食盒。上層的燒鵝還是燙的,掀開蓋子,一股熱氣裹着燒肉的香味沖我撲面而來。
他把筷子塞進我手裏:“吃吧。”
“你吃了嗎?”
“光顧着給你買吃的,我自己哪顧得上吃啊。”他笑了笑,也拿了雙筷子,“你以為這是給你一個人吃的啊?爺我也餓着呢,咱倆把肉分了吧。”
我們坐在桌子對面,也許是因為我今天真的餓急了,我面對裴綸的時候居然沒有像以前那樣緊張。
我嚼着滿嘴的涼糕看他。裴綸年紀不小了,眼角已經有了細細的皺紋,但這并不妨礙他在我眼裏的英俊,他低着頭扒拉米飯的樣子讓我想到教坊司廚房裏養的那只松鼠,那家夥貪吃,但又那麽可愛。
他正好擡眼看我,發現我在眨都不眨地盯着他,他好像有點不好意思,微微側頭,用筷子敲敲食盒:“好好吃飯,看我幹嘛?”
我心裏滿是那種少女陷入戀情的魯莽與喜悅,含糊不清地說:“我喜歡看你。”
裴綸愣神看着我,眼神有點奇怪,我不知道他是沒聽清我說什麽,還是聽清了但不可置信。
“你是說真的?”他放下筷子,認真地盯着我。
我點點頭。
“我以為你會再等一陣再說。”裴綸嘆了口氣,收起往日玩世不恭的笑容。他好像失去胃口一樣,坐直了身子,看着一桌子菜肴不為所動。
過了一會他才說話,聲音低低的:“其實我多少也是知道的,我眼不瞎,腦子也不傻,你有心,我是看在眼裏的。”
一口點心嚼着嚼着就咽下肚了,我等待着他的話。
在有點壓抑的沉默裏,他“啧”了一聲,皺眉踹了一腳旁邊的長凳,像是在發洩什麽:“你這姑娘也挺機靈的,怎麽就喜歡錦衣衛這種貨色呢?”
長凳晃了晃,停住了。
聽他這語氣,這算是同意啊,還是不同意啊?我無法判斷,小心翼翼地觀察他的神色,他英氣的眉頭蹙在一起,像是在思考一件一輩子也得不到答案的事情。
我慌了,手腳都不知道該往哪放,說出的話就是潑出去的水,話出口簡單,想圓場子難,我支支吾吾,冒出一句:“大人,我會真心待你的!”
但是這句話出口,總感覺他的臉色更焦躁了。他從懷裏掏出煙鬥狠狠吸了一口。
“跟錦衣衛扯上關系能有什麽好下場啊,這世道這麽亂,我哪天兩腿一蹬死了,能給你什麽?給你一個破房子,一點錢,一把刀——你也用不上,你說你圖點啥?”
“我不圖你什麽啊。”我誠實地回答。今天不知道怎麽了,我突然來了無限的勇氣,甚至都敢對着他的眼睛,義正言辭地講話:“怎麽說起死不死的了?我說的是我喜歡你,幹嘛要提那些晦氣的事。”
裴綸倒吸了一口涼氣,指着我“你這個人……”他一時無語,好像有點被我氣到了,雖然我不知道他在氣什麽。他指了我半天,終于大聲說:“我真是對牛彈琴!”
他氣沖沖地走了,我看着他的背影,還在思考那個問題:他到底是同意,還是不同意?
看他臉色好像沒什麽要同意的意思,但要說他不同意,他也沒有明确地說他不喜歡,不接受,不理睬。這個問題困擾着我,一直困擾到晚上裴綸回來。
裴綸回來的時候我都快睡着了,隐約聽到門響,我又堅持着爬起來,披上一件外罩,踩着月光,賢惠地跑到他身邊問:“你吃飯了嗎?”
“沒有。”他神色不愉地看着我,“你睡了?”
“還沒睡,我聽見你回來,就又起來了。桌上還有菜,我給你熱熱?”
“回去睡覺。”他不容拒絕地說。
我還想勸他吃點東西,但他的腳步顯然是往我房間去的,而不是往正廳去的,我只能亦步亦趨地跟在他後面。他身上沒有濃重的血腥氣或酒氣,看起來也不是風塵仆仆的樣子,我很難想象他一晚上幹了什麽,難道在門口的臺階上坐了一晚上?
到門口的時候他停下來,我也停下來,期待地看着他:“你真的不吃飯了?”
“不吃,你進去吧。”
我前腳剛進去他又叫住我:“你等會。”
在月色裏裴綸的影子被拉得長長的,高大的身影覆蓋住我的,莫名讓我感覺有點溫暖。
“我跟你說點正事,你聽清楚點。”他故意用兇惡的語氣說話,像是在給自己漲勢,“你站好了。”
我趕緊乖乖站直。
“你今天下午是不是因為我沖你喊生氣了?”
“沒有。我不會生你氣的。”我遲疑一下,“我只是不喜歡你說什麽死啊死的,不吉利,聽得我心裏害怕。”
“你怕什麽怕?爺我有那麽容易死嗎?”
我立刻使勁搖頭。
他看了我一會:“下午我沒有故意想吼你的意思,你要是被我吓着了,那我道歉。”他聲音低沉好聽,和月光交融在一起,令人感覺溫柔又舒服。
“我還是那句話,我真是給不了你什麽。你也知道當今錦衣衛是個什麽東西,說白了就是群狗,命賤,如果我官階升不上去,那我一輩子就是這樣了,到最後什麽也沒有……”
我知道自己偶爾腦子轉不過彎,但有一點我是确定的,那就是我一點也不想聽到裴綸說任何貶低自己的話。我打斷他的話:“我說了我什麽都不要。”
“你什麽都不要,我就什麽都不給,那才真是畜生。”他失笑,稍微彎腰與我平視,“姑娘,我可能讓你白跟着我嗎?”
“……”
“你看。”他苦笑一下。
“我……我……”我心裏有一堆話想說,但話到嘴邊卻又沒了聲音,“我”了半天,就是“我”不出個所以然來。
“沒事,不用說。你的心意我明白,你對我好我也知道,我心裏高興着呢。”裴綸把手放在我肩上,握緊,“雖然我這個人可能就這樣了,沒什麽出息,但我想過了,我承諾你,只要我還活着,我就把你保護得好好的。”
一股熱流湧上我心裏,我撲過去抱住他:“我會一直對你好的!真的!”
裴綸倒是被我撲得後退一步,差點沒接住我。
“好了好了,這麽激動幹什麽,我知道。”他笑着說。
這一晚的月色好極了,我借着月光看到裴綸發中飄出來的一根白發,我突然想起很久以前,我剛來教坊司的時候,有人血洗教坊司,裴綸帶人前來鎮壓,那時正好是秋天,援兵遲遲不來,殺到最後,血在教坊司門口流成了一條河。裴綸踩着落葉離去,背影比紛紛落下的葉子還蕭索。
還好他現在在我懷裏了。
作者有話要說: 寫的時候正在聽張芸京的《偏愛》,突然感覺有點感動,又有點少女心爆棚,忽然想到女主和裴綸的心情簡直就是《偏愛》歌詞的翻版。這一章配合《偏愛》食用口味更佳。
/*
把昨天都作廢
現在你在我眼前
我想愛 請給我機會
如果我錯了也承擔
認定你就是答案
……
相信自己的直覺
頑固的人不喊累
愛上你我不撤退
我說過 我不閃躲 我非要這麽做
……
*/
《偏愛》是少數我非常非常心愛的國語歌,大家沒聽過的可以嘗試聽聽ww