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許杏
當上鎖的紅色門再次打開時,陳霜萬萬沒有想到,門外來的人是許杏老師。
她腳上踩了雙低跟的鞋,一頭長發一絲不落地挽起,鼻梁上架着一副眼鏡。
——全然不是他們去野山寫生那天的穿着打扮。
她的目光在陳霜的臉上停留了幾秒,淡然地收回。
兩個沒有臉的男人站在門邊跟她說話,在确認唐小桃是她的學生之後,他們将她偷書的事情告知她。
許杏安靜地聽着,看着面前二人缺失的面部,她的模樣鎮定,仿佛完全不覺得那是一種異樣。
“情況我已經了解了,我把我的學生帶回去後,會好好對她進行教育。”
“請務必嚴肅教育,”男人對老師講話的語氣還算平和:“俗話說,小時偷針長大偷金,她年紀這麽小就偷東西,改不過來長大後鐵定是個危害社會的犯罪分子。”
她笑笑:“我知道,給你們帶來麻煩,不好意思。”
“不過你要把她帶走的話,書的錢她先得還。不止是這一次的,她是個慣犯了,在我們這裏偷了好幾次書。”
許杏微微颔首:“嗯,我跟她談一談,看看錢的事怎麽解決。”
兩個男人放她進房間,他們自己抱臂在門邊等着,沒有讓她們單獨相處的意思。
和陳霜四目相對,許杏沒有露出半分驚喜、疑惑,或者其他額外的表情。
她就只是平靜地問她:“唐小桃,你為什麽要偷書?”
陳霜的腦子卡頓幾秒,嘴唇蠕了蠕,道:“我、我餓。”
沒能理解她的意思,許杏皺起眉頭:“餓的話應該吃東西,為什麽去偷書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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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錢……”她的聲音低得幾乎聽不清。
“你的父母呢?為什麽不能向他們要錢?”
陳霜再一次陷入思考。她感覺自己的靈魂在這一刻仿佛漂浮到了空中。
這一段記憶在她腦中塵封了太久,以至于現在想起,她對于明明是自己的回憶感到疏離。
所以,現在說話的是她,卻也不是她。她好像在用旁觀者視角看着兩個人的對話,許杏老師對面的那個胖妞,是唐小桃,陳霜無法控制唐小桃說出的話。
“他們不讓我吃東西,他們也說我肥……”女孩垂着眼,神情唯唯諾諾:“提了的話,會被罵。”
許杏擡了擡眼鏡,嚴肅地教育她:“即便是這樣,能有別的解決辦法的,不可以偷別人的東西。”
女孩沉默不語。
陳霜知道唐小桃腦袋裏面在想什麽:老師,你說的道理我知道。但你說的別的解決方法,是什麽呢?
女孩沒有問出口。
“我還是不明白……”許杏俯下身子,目光與她的視線保持同一高度。
望着女孩那張寫滿驚懼的,肉嘟嘟的臉,她長長嘆了口氣:“為什麽偷的是書?書不能吃啊。”
——是為什麽呢?
陳霜閉上眼睛。
一開始偷的東西,是吃的。最常偷的是校門口的小賣鋪,糖果、巧克力,那種能用拳頭握住的小東西最好偷。裝作在零食堆裏挑選,把東西攥進手裏,等到店家給別人算錢,注意力分散時,把握着的拳頭迅速放進口袋,然後頭也不回往門外走。
偷東西是錯的,她當然知道。
可是,唯有偷來的東西,可以肆無忌憚、毫無負罪感地吃掉。
只不過,還是好餓啊。用這個方法,偷出來的全是些不抗餓的小零食,她嚼幾口,很快又吃完了。
某一天,班上有個男孩子跟陳霜說:你幫我偷漫畫書吧。
下意識的反應是拒絕,她搖着頭,表示自己聽不懂他的話。男孩笑嘻嘻地推了推她的胳膊:“裝什麽啊?我都看到好幾次了。”
他說:“幫我把新出的漫畫弄到手,我給你報酬。”
就這樣,陳霜徹底墜入了地獄。
如果偷到漫畫書,她能收到男生的幾塊錢報酬。那錢用來買書遠遠不夠,給她買零食是正正好的。
陳霜有了更好的偷東西辦法——手裏抓着一包薯片、兩包辣條,那明顯是她要買下來的東西,晃蕩到糖果的區域,照往常的方法偷拿些小包裝的零嘴。而後,她不用急着往外走了,她可以名正言順走到櫃臺,算好薯片和辣條的錢,走出小賣鋪。
偷書比起偷吃的,難上許多。
書店人少,新出的漫畫書常常是擺在一個顯眼的位置,且一共只有兩三本。
她将它捧在手上時,書本外層的塑封冰冰涼涼。新書是只賣,不外借的,這也是男生讓她去偷出來的理由。
陳霜會假裝自己要買這本書,拿着它,到借書的區域。路過書櫃之間,櫃臺的視線盲區,她便迅速将書藏進自己的衣服裏。
有時,店裏客人多,她藏完書就快步溜走。有時,察覺到店長若有若無地注意到自己,她只好假裝借書,拿一本最便宜的書,去到櫃臺。
直到被抓。
“我在跟你說話,你有在聽嗎?”
一只手在她眼前晃了晃,陳霜回過神,自己的意識已經重新回到唐小桃的體內。
“你以後保證,不偷東西了,對嗎?”
陳霜暈乎乎地對許杏點點頭,得到滿意的回答,她對她笑了笑。
“好,那書錢我先幫你付掉,你要記得自己的保證。”
許杏從包裏翻出錢包,數好金額遞給門口的人。
男人接過錢,終于讓出一條道,讓她們通過。
在陳霜與他們擦肩而過時,他們警告她:“如果下一次你還敢來偷書,我們就不像這次對你這麽客氣了。”
許杏前腳下樓,陳霜無言地跟在她的身後。
腳步踏上最後一級通往一層的階梯,樓下的空間重新呈現于陳霜眸中。
破了個洞的水泥牆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家書店店鋪,通往外界的出口寬敞明亮。
陳霜忽然困惑:走出去的話,她會去到哪裏?
“許老師。”她開口,試圖叫住前面正在下樓的女人。
她們離得這麽近,許杏卻像是把身後的動靜全部屏蔽了,僵硬地自顧自地往下走。
鞋跟在木地板上發出踢踢踏踏的聲音,許杏轉眼之間走出了店鋪,陳霜緊了緊拳頭,只能追過去。
樹林不見了,大霧不見了,她眼前出現了街道。
十幾年宛如大夢一場,那是,陳霜兒時的街道。
插電話卡的紅色電話亭,路邊停着等待乘客的三輪車、摩托車,銀行門口有一個坡度很高的上坡,從那裏跑下去能一下子沖到好遠。
那條,她總是孤獨的上學路下課路,盛夏的知鳥喋喋不休地鳴叫。小路上有一種粉紫色的花朵,拔下花朵放進嘴裏,花的根莖處有淡淡的甜味。
街上一個人都沒有,除了她倆。
陳霜覺得奇怪,不太願意再往前走:“許老師!”
“陳老師?”
和她說出那三個字的同一時刻,她後方的建築物傳來男童驚喜的喊叫。
“陳老師你來救我了是嗎!”
陳霜轉頭,先前敞亮的書店恢複了封閉的灰撲撲的水泥原貌,最上方是紅底白字的招牌——實驗小學中心書店。
三樓的某一間房,張豐宇小朋友踮着腳,高興地沖她揮揮手。
“陳老師,你快上來救救我吧,他們冤枉我偷書,關着我不讓我走。”
陳霜看着他,手臂起了一層的雞皮疙瘩。
——這……是什麽啊。
見老師呆呆愣愣的,小孩還想說些什麽。
可惜,他張開嘴,正要有一個發音的輪廓……這時候,突然有一只白色的爪子從張豐宇的頭後面伸出來,他連呼痛的機會都沒有,那爪子動作極快地扯着他的頭發,把他拉回房間。
窗戶“砰”地一聲,被從內合上。
之前的場景,重演了。那個窗口,窗口裏的張豐宇與白爪子怪物,仿佛小時候那種上了發條的玩具。當玩具的開關被旋轉之後,裏面的小人到點會出來表演一次。
每一次的發聲與動作,一點兒不差。
陳霜停在原地。
後方,建築物內不再有人聲,而她的前方,踢踢踏踏的腳步聲也不見了。
許杏老師還在,她的腳步甚至是沒有停下的。她在往外走,只是,她和陳霜之間的距離始終沒有拉長。
“我能不能問你一個問題?”
壓制着尖叫與逃跑的本能,陳霜往前挪了幾步,輕輕拍了拍許杏老師的肩膀。
“許老師,現在你的眼中看到的我是誰?”
許杏老師回過頭。
陽光下,光線充足,陳霜正對上一雙血紅色的瑪瑙似的眼睛。
一雙漂亮的眼睛。
是小白兔的眼睛。
許杏老師……有一雙那樣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