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因果本相生(二)
扶桑記不清離開此地有多長時間了,本以為自己一輩子都不會再踏足此地。
來到洞口的時候,她還有一些恍惚。
年幼時,雲荼喜歡游歷四方,往往倦了乏了,他還是會帶她回到這裏,這樣一處類似于家的存在。
那會子,正是女孩子家開始愛美的年紀,雲荼便專門在洞府裏辟了一處,專門用來放她從人間尋來的飾品。
她素來懶散,哪裏會凡塵女子的上妝手藝,往往是這般,她指着某個女子的妝容和發飾好看,再軟言軟語和雲荼磨上小半天,次日,雲荼便能給她弄出這一番花樣來。
那時,他還是妖君,莫說是妖族,就只看蛇族,那美人也是不計其數的。
年幼貪玩,時常會把獻殷勤的美人帶進洞中,自己躲在暗處,看着她們對雲荼賣弄風情。
最過火的一次,她将各族的美人各選了一名一同帶到洞中,吩咐她們好好表現,自己卻是躲在暗處看戲。
正在興頭上時,忽然就被提住了後頸,拖到了洞府後面的古樹上,挂了三天,不管她怎麽求饒,他都不做理會。
她心裏知道自己這次做得确實是太過火了,到了後來,也不敢再求饒,只能可憐兮兮的看着他,不敢開口說話。她第一次知道,有些事情是真的不能做的。
被放下來的時候,她實在是狼狽至極,閉上眼睛不敢去看雲荼。
雲荼把她抱到了溫泉之中,轉身要走,她不知道哪裏來的力氣,伸手拽住了他的衣角,“雲荼哥哥,扶桑知道錯了,真的知道錯了。”
雲荼只覺得自己的心軟的一塌糊塗,化成了原形,滑入溫泉之中,将她整個人緊緊纏繞在身體裏,蛇頭輕輕靠在她的肩頭,無奈道,“你這丫頭啊!”緩緩運功,替她療傷。
扶桑忘了自己是什麽時候睡去的,只知道,醒來的時候已經在床上了,雲荼也已經化成了人形,坐在一旁的椅子上守着她。
扶桑從來都沒有被這麽罰過,這會子見到雲荼還是有些害怕,怯懦道:“雲荼哥哥,扶桑這回真的知錯了,真的知錯了。”
雲荼沒有起身,只是向着扶桑招了招手,“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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扶桑沒敢猶豫,溫順的過去伏在雲荼的膝蓋上。
雲荼輕輕撫摸着她的長發,嘆了口氣,“我此次罰你,你可有怨言?”
“雲荼哥哥罰的對,是扶桑有錯在先。”
“你父親是凡人,你母親雖為女娲後人,但與你父親共結連理之後,壽元便同你父親齊平了。你繼承了女娲一族的神力,肩負着的是這片大地的福澤,你可知道?”
“扶桑知道。”
“你生長的極慢,你父母壽元将盡之時,你也只是個嬰孩模樣,你母親把你交到我手上的時候,才只是小小的一團,你這孩子又極懂得看人臉色,我也常常寵着你。将你撫養長大,與我而言,是一件極高的功德,也是我修行之路上的一大助力。”雲荼說着,明顯感受到這孩子突然安靜下來,只好把她抱到懷裏,“本想等你長大些再告訴你,可你這麽淘氣,我怕有朝一日我飛升至九重天之上,你這般性子,如何當得起大地之母?扶桑,我是真的把你當成了我自己的胞妹一般養着,可我不希望我對你的寵愛會讓你養成個刁蠻任性的性子。”
“雲荼哥哥?”
“往後,我便帶你四處游歷,但願能磨一磨你的性子,此外,你也該學着好好修行了。我知道你機靈,善于讨巧,可我更希望你足夠強大,即便離了我,也沒有人敢讓你對他卑躬屈膝。”
“扶桑知道了。”
雲荼不知道自己這一席話這丫頭究竟聽進去了多少,之前,總歸是他太過溺愛,才讓她養成了這樣的性子,若是真要論個什麽錯處,他自己該算頭一個。
“餓了嗎?”
扶桑心裏有點難過,她一直以為雲荼會永遠在她身邊的,突然被告知,他會離開的,心裏下意識的就不想讓他走,可是她憑什麽啊?她不過是他的故人之女,那有什麽資格讓他為了她放棄問鼎九重天的機緣。
她沒有回答,可這肚子卻是不由自主的叫了起來。雲荼失笑,抱着她向外走去。
扶桑慢慢的來到了洞府裏面的那一處溫泉,盡管多年未曾有人來過,卻依舊是當年離開時的模樣。
褪去衣衫,慢慢的滑到溫泉中央,放任自己沉入水中。
那個時候學藝不精,卻不知怎的有了幾分争強好勝的性子,從雲荼用來保護她的結界之中逃了出來。
對方是上古的兇獸,雲荼和它對上,一點兒便宜都沒有讨到,她不自量力的加到戰局之中,不多時,就已經精疲力竭,雲荼顧着她的安危,少不得分出心神在她身上,身上也添了不少傷口。
被兇獸震出去的時候,她看到雲荼的眼睛逐漸變紅,周身散發着肅殺的氣息,夫曳長劍也越發的詭谲起來。
兇獸最終還是不敵,被夫曳長劍斬成數塊。
這是她第一次看見雲荼近乎妖魔化,也是唯一一次。
雲荼走的是修神的路,平日裏一貫雲淡風輕,雖一颦一笑之間有幾分天生的魅骨,但一身正氣更像是個散仙。這是他唯一一次周身血氣淩繞,展露出萬年蛇妖的殺戮之氣。
他執着夫曳長劍,劍上不停的有鮮紅的血珠滴落,一步一步的向她走來,身上的殺戮之氣一點一點的退去。
扶桑失去意識之前聽到的最後一句話,他似乎是帶着淚意,“丫頭,我沒能護住你。”肩頭有幾分濕熱。
再次醒來,已經在溫泉之中了,身上的傷已經痊愈。巨蛇盤旋在她身邊,鱗甲上的傷口,觸目驚心,眼淚控制不住的就掉下來了。
“丫頭,哭什麽?這不是還沒死呢?”雲荼的聲音有氣無力。
“雲荼哥哥,如果不是我不自量力,你就不會受傷了,怪我,都怪我!”扶桑不敢去碰這滿是傷疤的鱗甲。
“乖,不哭了,都是些皮肉傷,在這溫泉之中養一養就好了。傻丫頭,別哭了,你看我都這樣了,沒辦法再哄你了,這一回,換你照顧我,好不好?”
“好!”
往事太多太多,平日裏不曾回憶,如今想來,心痛如絞,如果當日她出手阻攔,會不會有不一樣的結局?
他飛升至九重天之上,她依舊混跡凡塵,做她的大地之母,他還好好的,也許相見之時不多,可他定然是好好的。
扶桑突然就開始恨那個願為雲荼赴死的女人了,沒有她,他會好好的,安安穩穩的渡完天劫,飛升成神。而不是如今日這般,魂飛破滅。
為什麽她要出現?為什麽她要出現?為什麽?
若是當初,即便是被他所厭惡,她也要殺了她,是不是就會有不一樣的結局?
“雲荼哥哥,雲荼哥哥,扶桑想你,真的好想你……”扶桑喃喃,閉氣在水中,對她而言不是什麽難事,更重要的是,在水中哭泣,誰都看不到。
手邊突然觸到了熱源,是一尊暖玉,收入手中,快速的向上浮去,這玉竟被雕成了她的模樣,長發為衣,人首蛇身,連鱗片的觸感都是那麽的真實。
她竟從來不知,竟有人雕了她的玉像。可這天地之間,能雕得這般相像的,除了他,她想不出來第二個人,能将她的容顏如此生動的複原出來。
扶桑只覺得心裏被什麽東西堵住了,壓抑得喘不過氣來,只想哭,瘋狂的大哭,她以為她什麽都可以放下,可是她不敢重回故地。
可是當她重回故地,見到了這尊玉像的時候,心裏有什麽東西突然崩塌。
很多很多的時候,她告訴自己,什麽都沒有變,可如今,她再也騙不了自己,究竟是真的什麽都沒有發生變化,還是她的自欺欺人。
真的也好,假的也罷,那個總是把她護在身後的男人已經不屬于她了,已經永遠都回不來了。
她是恨着久凝的,可她知道,恨的原因是嫉妒。
“雲荼哥哥,我情願能與你共歷這一場情劫,而不是眼睜睜的看着你愛上別人,魂飛魄散。”
“雲荼哥哥,就算是拼了我的命,我也要護住你最後的血脈。”
“我不要再管什麽大地的職責,懵懂了這麽多年,我悔不當初。如今,我會護着耿介,不惜一切代價。”
扶桑施法将玉像變小,扯下兩根頭發,化成紅繩,将它綁在了脖子上。
扶桑在洞府裏睡了許久,才動身回去,她先去的是林府。
阿貍的肚子慢慢開始顯懷了,林穆之大半的時間都是陪在她旁邊的,扶桑的突然到訪,兩人皆是楞了一下,還是林穆之先反應過來,吩咐下人去沏茶,卻被扶桑給攔下了。
“你先出去,我和這小貓兒說幾句就走。”
林穆之猶豫地看了阿貍一眼,在看到對方眼中的同意之色才離開。
“小貓兒,你為了他甘願受這麽多的苦,你可知道,什麽才算做是愛?”
“大人,愛情的模樣千百般,恕阿貍直言,這其中滋味,大人應當比阿貍更為清楚。”
扶桑沒有回答,低着頭若有所思。
阿貍摸不準她的心思,只能繼續說道,“若是夫君先阿貍離世,阿貍定當了無生念。”
“若是他愛上了別人呢?”扶桑冷不丁出口問道。
“若是他愛上別人你,便是含淚,阿貍也要護他的情緣美滿,他所在意的,阿貍絕不會讓旁人傷到一分一毫。”阿貍走進了,直視着扶桑的眼睛,堅定地重複了一遍,“即便是心如刀絞,阿貍也要拼死護着他和他愛的人。可是,夫君斷然不會做出這樣的事情來的,我信他,甚于相信自己的五感。”
扶桑楞了一下,輕聲念着她說的話,本來以為清明的東西又變得有些模糊了,不過,總歸是知道自己的決心的。她記得從前夫曳曾嘲笑過她不知人間情愛,比他這麽個由死物化出的靈還要遲鈍。
如今,她也不知道她是不是喜歡上了雲荼,那個将她一手養大的男人。
可是,再多的念想終究是一場空談,他已經不屬于他了,他甚至已經永遠的在這片大地上消失了。
如今,她唯一能做的,就是護好他最後的血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