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其相在于骨(二)
“你告訴我,她是不是女娲後人,是不是!”在那個初雪之夜,他就已經有了猜測,可是他怎麽也不會想到上古的神族會終日與一群妖怪厮混在一起,更不會想到,她這般高貴的身份會在凡間食煙火之氣。
直到那日,她動用了護體的金光,他才敢肯定,她不但不是妖,更是神仙一脈。
她身體受傷,一方土地瞬間凋零,她人首蛇身,這般明顯的特征,其實并不難猜出,她是女娲一族的後人。
奈何初見之時,她給他的映像更像是一個風情萬種的蛇妖,便一直以為她是半妖之身,是受了詛咒的生靈,一半妖像,一半人樣,無法徹底的歸屬到其中一個種族之中。
子規嗤笑,“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她是神是妖,與你何幹?”
“我可能知道該如何讓她好轉。”耿介聽到子規這樣的說法,心中便是了然了,可她說得确實在理,是神是妖,又與他何幹?
她是高高在上的神,而他只是一介凡人,她說他是她的故人之子,可他也僅僅是她的故人之子,再多的,便什麽也沒有了。而他,憑什麽奢望些再多的?
“就憑你?”子規不信,這些天,她和三七已經将能試的方法都已經試過了,就連三七這樣從未造過殺孽的妖怪的精氣也沒有辦法幫她分毫,而這個凡人小道士竟然說他有辦法,豈不可笑至極?
“帝都女娲廟,那裏常年受百姓供奉,香火不斷,神本就受凡人香火,以此為精氣,你若不信我,大可将她帶到那處一試,再壞還能壞到哪裏去呢?”
子規還想再說什麽,卻被三七攔住了,“你知道你昏迷的時候,你的師兄弟想要殺你嗎?”
耿介點了點頭,“他們想要我死在這道妖怪手下。”
“往後再次遇到他們,你會如何?”
“不會如何。”耿介閉着眼睛,緩緩呼出一口氣,“同門情誼已盡,往後他們于我,不過是萬千凡塵之中微不可見的沙粒。”
“你不恨他們?”三七挑眉。
“恨。可我不願意變成他們的模樣。”
三七終于露出了笑容,極淡,“耿介,那我們便老實跟你說了吧,我們是妖怪,自己穿梭于各地之間是沒有問題的,可是,我們如果不用人類的方法是沒有辦法将她帶回帝都的,而她如今的模樣,是絕不能被凡人瞧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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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能禦劍飛行,只是我身上的修為損耗的七七八八,撐不到帝都。”
“這個簡單,我幫你恢複修為。”三七毫不猶豫。
子規卻還是有些不信,耿介的冥頑不靈她是深深讨教過的,三七給他療傷的代價她也是知道的,若是這人修為恢複之後生了異心,她是半點法子都沒有的,“你信他?”
“信與不信重要嗎?我們已經試過了所有的法子,即便是否只有一絲希望,我們都得試一試。”三七施法,逼出了一顆翠綠的圓球狀物體,像是內丹,卻又不是內丹,“服下它,保你修為全部回來,記住你的諾言。”
耿介沒有猶豫,從三七手中接過這顆翠綠色的圓球,直接服下,頓時感到周身血脈充盈,探了探自己的修為,竟又高漲了不少,“多謝。”
三七只是笑笑,他實在沒有多餘的力氣言語,數千年來,他一共就養出了兩顆靈丹,前一顆早就喂給了扶桑,這一顆,又給了耿介,身上的修為大減,必須要化成原形休養。
子規不知道從哪裏變出了一個裝了泥土的壇子,将化為原形的三七埋了進去,冷冷的對耿介說,“如今此處再沒有人是你的對手了,我和扶桑所能依靠的,不過是你的一句諾言罷了,但願你不要背叛我們。”
“帶我去看看她吧,再過幾個時辰,等天黑了才能動身。”耿介從榻上起身,多日沉睡,雖說身子已經完全恢複過來了,可腳上還是有些虛浮。
子規施法将裝了三七的壇子收入袖中,領着耿介向裏間走去,推開門,繞過屏風,半掩的床帳之中依稀已可以看到扶桑。
分明是豆蔻少女的容貌,可頭發竟然變得花白,面色寧靜,仿佛只是睡着了一樣。
耿介只覺得有只手狠狠地抓住了他的心髒,那是一種綿長而磨人的疼痛,密密麻麻的生出網來,将他整個人都裹了進去。
忽然就有了一個念頭,只要面前的這個人能夠好好的,就算是讓他放棄掉前半生的信仰,他也心甘情願。
一時之間,師父的臉,師兄弟們的臉,在他眼前走馬燈般的晃過,都漸漸變得模糊,剩下的,是初見時,她笑的張狂,是子規小築裏,她讓他自己思考,是初雪夜裏,她孩子般的笑容裏面劃過的經年的悲傷……
似乎從他們相識以來的每一個場景,每一句話,他都在不經意之間深深的映在了腦海裏,忘不掉,不想忘。
子規雖然性子活潑,可對于耿介,她實在是提不起來什麽好感。
與耿介而言,他确實是不大好意思問子規自己想知道的問題,這段時間的經歷,讓他更傾向于通過自己的經歷來認知。
總算是熬到了晚上,耿介将扶桑背在身上,子規在後邊扶着,禦劍而起,朝着帝都的方向。
子規知道扶桑有的時候會在此處修養,卻并不知道她究竟是藏身于何處修養,索性布了個結界,将扶桑與那神像靠在一處。
如今的法子,又只剩下等這麽一個字。
所幸,扶桑的氣色已看得出來的速度開始好轉,頭發也漸漸變回黑色,盡管她一直都沒有醒過來。
很快就過去了半個月,時間很漫長也很快速,子規不敢離開,即便她的酒肆已經那麽長時間沒有開張了。
這半個月裏面,三七已經恢複過來了,耿介每日除了守着扶桑,便什麽事情都沒做了。
子規不由自主的改變了對他的看法,甚至對他産生了幾分好感,平日裏話也多了起來。
“小道士,你想不想知道我是怎樣認識她的?”子規忽然問道。
耿介把視線移到了子規身上,沒有開口,眼裏卻是不加掩飾的好奇。
那個時候子規剛剛修煉出神識,還不會化形,平日裏也只能在山林裏邊游蕩。
巧的很,子規的嗅覺很靈敏,尤其是對酒。
雲荼喜歡喝酒,更是擅長釀酒。
子規是循着酒香過來的。
雖然鳥類天生害怕蛇類,可那個時候雲荼在扶桑面前更像是個溫和無害的大哥哥,因着極高的修為,倒有幾分谪仙之姿。
“哪裏來的小雀兒這般膽大,竟敢偷酒喝。”雲荼捏着子規的翅膀,倒是看不出來有沒有發火了。
可子規分明感到自己的翅膀上的力道大得很,痛得她幾乎以為骨頭已經斷掉了。
“雲荼哥哥,這小雀兒長得倒有幾分讨喜,不就是一壇酒嘛,重新釀一遍便是了,橫豎不差這些年的功夫。”扶桑打了個哈欠,突然又想到了什麽,“要不然,你教她釀酒,豈不是一舉兩得?”
“你這丫頭!”雲荼伸手輕輕點了一下她的額頭,又給了子規百年修為,剛好助她化了形。
“子規謝過兩位大人。”她神識修成才不久,自然是認不出來雲荼到底是個什麽身份,只好挑了個不容易出錯的稱呼。
她還記得,那個時候,她想啊,這兩個人看起來實在是般配得緊。
扶桑又連着打了幾個哈欠,睡意漸濃,嬌聲道,“雲荼哥哥,我困……”
“可不睡成了頭豬?”嘴上雖是嫌棄着,卻還是溫和的将她抱到懷裏,讓她枕着他的肩頭睡。
“我貪睡也好的過你時常喝成個醉鬼!”扶桑困得很,可還是頂嘴道,“小雀兒,你可要好生幫我盯着他,看他還敢不敢貪杯。”
子規心裏發愁,她哪裏敢幹涉這位爺呢?可她更不敢逆着這分明是被這男人寵到心尖上的小姑娘,只能唯唯應了。
誰曾想,鬥轉星移,教她釀酒的,已經去了。
讓她管着那人的,自己卻是入了迷,只恨不能日日醉生夢死。
子規還記得,她釀成了第一壇酒的時候,雲荼告訴她,那個人身蛇尾的小姑娘就是傳說中的女娲後人,要她不論何時都得護着她,甚至讓她賭了咒。
仿佛已經預料到有朝一日,他會從她的身邊離開,可是千年前,那個叫久凝的女子怕是連奈何橋都沒有渡過,雲荼怎麽可能算得到日後的緣分。
可那個時候,子規是打心眼裏喜歡這個小姑娘的,只要看見她的笑容,再多的陰霾也會消散。
酒莊只是雲荼的一個居所,自那以後,變成了子規的家,雲荼要她守着酒莊,要她不造殺孽,她雖想不懂緣由,卻也溫順的聽從了。
昔日的山林漸漸有了人來人往,到了百年前,此處竟然變成了帝都,而她,也迷戀上了凡塵的煙火氣,索性就開了間酒肆,看着人來人往,聽着四處八卦,日子也算是有趣。
那日,扶桑來了,一壇一壇地灌着自己,終于是醉了,像個孩子一樣大哭,抱着她,對她說,“雲荼哥哥不要我了,雲荼哥哥不要我了……”
那樣的絕望透過言語,透過淚水,讓她心頭一滞。
次日扶桑醒過來的時候,又仿佛什麽都沒有發生過,她不敢問,她不會說。
耿介在聽到雲荼的名字的時候心裏總是有些異樣的感覺,下意識的問道,“雲荼是誰?”
卻不曾想,一直在沉睡的人突然開口道,“他是你的父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