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威廉

3、威廉

在船長室裏沒有其他人之後,拔都問鐵木真:“今天那個威廉為什麽要留在這裏?”

“我也不知道。”鐵木真說,“不過,任憑他有什麽目的,我們都不怕。”

拔都的老眼睛在燈下發着光:“難道你沒有看出來她是個女的嗎?”

“我知道。”鐵木真說,“在救她的時候,我跟她貼得比誰都近,那時候我就知道了。後來她又跳起來貼住我,衣服都濕了,距離那麽近是沒有秘密可言的。雖然她年紀還小。”

“她會不會是真的喜歡你?”

“不會。”鐵木真斷然否定了。

“你怎麽知道?”

“她恨我,我從她眼睛裏看出來的。”

“她的眼睛……那可真是雙漂亮的眼睛,比海水還藍。是男人都會願意融化在裏面的。”老頭子仿佛恢複青春似地笑了。

但是他決不會被那樣一雙“漂亮的眼睛”迷惑,他冷靜地說:“當你脫掉外衣的時候,她仔細看着你的胸口,還有項鏈。”

“我的胸口有個刺青,是幾百年來家族的男性都要刺的圖案,代表劊子手的公正嚴厲、冷酷無情。項鏈……”

鐵木真把自己的項鏈解下來。那是條白銀鏈子,末端系着一個十字架,由兩把長鐮刀交叉而成。他入神地看着這個銀鏈:“這有什麽奇怪的嗎?”

“我記得少爺這條銀鏈已經在家裏傳了幾百年,是個古董。”拔都說。

“是我威尼斯籍的遠祖傳下來的。他曾經在第四次十字軍裏擔任劊子手。”

“那麽,他當然殺過很多人。”

“很多……”鐵木真閉上眼睛,“為了履行職責他一輩子殺死了不計其數的人。有一次殺過二百多個,都是教士和貴族,在君士坦丁堡。我經常做夢看見他在殺人……這不奇怪,我身體裏流着這位祖先的血,他能夠在我的夢裏複活。有時候,我仿佛變成了他,握着已經變鈍的屠刀,猶豫着該不該殺死跪在面前的人——那是個十幾歲的小孩,還沒有胡須。但我還是舉起了刀……血,都是血……”

“打仗就要死人,少爺。”拔都勸解他的主人,“何況,殺人本來就是劊子手的工作。”

“被殺是不是那些人的命運呢?”

拔都對鐵木真審視了一會兒,低聲說:“少爺想得太多了。您以後是要做大事的啊。鐵木真,您還記得為什麽叫這個名字嗎?”

鐵木真說:“我記得。在我八歲第一次騎馬的時候——那匹小馬是父親為我買的,我不願意騎它,要騎大馬。父親就給我買了匹全城最大的馬,把我抱上去。就在那次,他講了我的名字。”

他站起來,在艙裏來回踱着步:“父親說:‘鐵木真,我把我們整個民族的一位英雄祖先的名字交給你,希望你這一輩子都不會辱沒它。那位大英雄還有另一個名字,而那個名字曾經震驚世界——他還叫做成吉思汗。’”

拔都深深躬下了身子:“少爺,拔都相信您不會辜負這個偉大的名字!”

鐵木真又坐在椅子上,他端起酒杯啜了一口。很沖,但他就要這個味道。他游目四顧——拔都、壁毯、桌上擺着的彎刀……

“最近我老是夢見蒙古的草原——綠色的大地起伏着,像大海那麽廣闊,望不到邊界。駿馬和牛羊像雲朵一樣散布在上面,蒼鷹低低地在大地上空徘徊,它是那麽孤獨,只有地上的河流,彎彎的明鏡,照出它的影子。不知道從哪裏傳出來的歌聲,又哀傷又溫柔。唉,我真想家……”

“少爺您的家是在威尼斯。”老頭子提醒道。

鐵木真瞧了他一眼:“我的家是在蒙古草原上。我們的家都是在那兒,你別忘了。”他的語氣雖然冷峻,但老拔都卻露出溫和贊許的笑容。

鐵木真說:“什麽時候才能像我的祖先那樣,在草原上騎着馬去打仗啊……唉,可惜現在是大海的時代了。”

“海上也有騎兵啊。”老頭随口說了一句,鐵木真擡眼久久地望着他。拔都說:“少爺第一次抓住的那個海盜,外號不就是‘龍騎兵’嗎?”

鐵木真嘆息道:“可惜呀,那時我年紀太小,不知道珍惜英雄,把他交給了科西嘉總督,只為換來一千五百金幣的懸賞,和傻瓜們廉價的崇拜。他在絞架上搖擺的樣子總會來騷擾我的不眠之夜……”他獨自舉起酒杯,仿佛在向多年前凋零在他手中的海盜英雄祝酒,“龍騎兵勃魯蓋耳,你是位好漢。他們不會知道你有多麽英勇……”

拔都擔憂地望向他陷入回憶的主人,寬解似地說:“少年時誰都會做傻事的。不過少爺那時候也真是勇猛,我們一共捉住了多少有名的海盜?”

“我記不清了,”鐵木真寂寞地說,“大概有十幾個吧。除了放掉的五個,其餘的都被我交給了他們肆虐之地的官府——這些人也算是罪有應得。”

“我們怯綠連號的金庫也就是這麽掙來的。”拔都說,“少爺想鬥遍世界各地的海盜的願望,也正在慢慢實現。大概只差東方的海盜了吧?”

鐵木真點了點頭:“那時我不知天高地厚,夢想建立大力神般的功業,還給自己捉住的海盜團夥各取了一個綽號——涅墨亞的獅子、七頭蛇……哼。”

“這也算為少爺以後征服歐洲作了海戰的演習啊。”

鐵木真好像疲倦地推開窗戶,望着寶藍色的夜空:“他們都在那兒看着我呢。作為一個勇士而生,最後作為一個勇士而死,是多麽幸福……今夜一醉方休吧……”

拔都沒有回答這句話。

“鐵木真——第一個鐵木真,”鐵木真說,“作了成吉思汗的那位鐵木真,他建立的大帝國由國都騎快馬到東西南北四極都需要跑一年。他把國家分給了四個兒子,然後死掉了。這樣的英雄為什麽也要像凡人那樣死呀?”

“任何人都要死。”拔都說,“世上的一切都有個結束。連長生天都會死的。”

“長生天?”鐵木真重複着。

“是呀,”老拔都說,“咱們蒙古人的汗國一個接一個地都滅亡了,戰馬在廄裏悲嘶——它們成了貴夫人的玩物,草原上沒有了刀光和喊殺聲,長生天的時代結束了。長生天死了……”

鐵木真摸着自己的彎刀:“我告訴你,長生天沒有死。只要我們活着,就有長生天。他永遠保佑咱們蒙古人,不管是在草原上騎馬還是在大海上操船,不管是使用戰刀還是大炮。長生天永遠不會死的。”

“就是為這個少爺才想去中國嗎?”

鐵木真笑笑:“你可別把這事告訴別人。像今天那個葡萄牙船長,最好別讓他知道我們的心思。”

拔都笑着點頭:“還用說嗎?今天少爺要跟他說遠航的目的時,我吓出了一身冷汗呢。”

鐵木真說:“拔都,給我把書架裏那本紅色羊皮做封面的書拿來。”

拔都拿來了那本書。鐵木真翻到某一頁:“你看,這本書的作者跟我們那位新朋友一樣,都叫威廉。我給你念念這章——”

“世界的劃分是不公平的。在世界的三大部分中,我們的敵人将亞洲占為他們的世襲家園。亞洲乃世界之一部分;我們的祖先認為它相當于其他兩部分之和,是正确的。從前,我們的宗教就是在這裏伸展出它的分支;除兩人外所有的使徒也都是在這裏死去。但現在,亞洲一些地區如果還有基督教徒活着的話,他們是靠務農勉強維持生活,他們向自己的敵人納貢,并默默地渴望、期待着我們去幫助他們重新獲得自由。世界的第二部分非洲也是如此,我們的敵人已用武力占據了它200多年;這對基督教世界是一個更大的威脅,因為非洲從前曾供養過這些猶如最有心計的精靈一般的人們,他們的所作所為将使這一停滞不前的時代象拉丁語生存得那麽長久地不受基督教《聖經》的影響。第三部分是世界剩餘的地區——歐洲。我們基督教徒僅居住在歐洲的一部分地區裏,因為,有誰願意将基督教徒的名聲給予那些住在遙遠的海島上,仿佛鯨魚似的在冰海中謀生的野蠻人呢?世界的這一小部分雖屬于我們,但現在也被迫接受了好戰的突厥人和薩拉森人:他們已占據西班牙和巴利阿裏群島達300年之久,并期望着吞沒其他地區……”

“知道世界有幾大地區,卻僅僅滿足于在自己的地區裏打打殺殺,這太蠢了。”他念完以後評論說。

“歐洲快完了……”拔都說,“誰也不能把它救活。”

“救不活,就索性殺死吧。”鐵木真說,“東方有我們強悍的同胞,千千萬萬人,都是不怕打仗的戰士。成吉思汗留下了遠征異國的勇氣。我們有人,有船,有武器,有大海。歐洲有什麽呢?他們又窮又弱,還被貪婪的教士和宮廷小醜們拆分成無數個小國,就像我們意大利那樣,我相信只憑這一船戰士,就足夠統一意大利。”

“但是,即便您到了東方,即便您說服了那裏的汗,他同意派兵來征服歐洲,我們又怎麽能越過這無邊無際的大海呢?”

鐵木真笑了:“老家夥,虧你還叫這個勇敢的名字。沒有人做不成的事情,以前沒人做過的,我們去試着做。幾百年前的祖先騎在馬背上完成的功績,我要乘着海船去完成。”他按着拔都的肩膀,把頭低下去,小聲說,“你以為,長生天真的死了嗎?”

老拔都渾身發了一下抖,駭然說:“他沒有死!看見少爺的眼睛,我就知道,長生天還活着!”

主仆兩人各喝了一杯酒。拔都說:“可是少爺,咱們怎麽安置那位威廉呢?她是個女人,她還恨你。”

“在船長室的一角給她安排一張床吧。周圍用木板釘道圍牆,至于她恨我……”

鐵木真看了看手裏的銀鏈:“要作人,哪能一輩子不招人恨呢?拔都你放心,這個女人她傷不了我。什麽時候她承認自己是個女人,什麽時候我們就知道她的目的了。”

“那位葡萄牙船長,”拔都說,“他會不會知道威廉是個女人呢?”

“他一定知道。”

“那麽他……他怎麽不說呢?”拔都擔心地問,“他在幫助威廉欺騙我們?”

鐵木真搖了搖頭:“我看不像。他作為船長,肯定不會收容不明底細的人上船。而且,他說過他跟那孩子兩家是世交,一定知道她是女的。不然不會帶她出海。”

“那麽,我們去問他,為什麽要欺騙咱們。”拔都有些不平地說。

鐵木真說:“我看不必了,他肯定是有難處。”

對這個決定,他解釋說:“男人不應該追問別人不想說的事情。”

但是,鐵木真低估了威廉“這個女人”。這世界上的任何一個女人,在膂力上,在武藝上大概是威脅不了他,但她們還可以在其他方面威脅別人。

威廉搬進船長室住下的第三天,就露出了女人的本性——“他”難以忍受艙裏被鐵木真擺得亂七八糟,每天都得在睡前收拾得整整齊齊的。白天,他就對鐵木真說:“能不能請你把書收進書架裏,把彎刀挂好在牆上,把靴子刷幹淨以後擺到屋角裏?如果你非要把書放在桌子上,彎刀和刀鞘分開扔在兩個角落裏,靴子永遠不刷地扣在床底下,那就請讓我另外住個地方吧。”

鐵木真為難地說:“可你不能跟水手們擠在一起住啊。你是個女人哪。”

威廉瞪大了眼睛:“你……”

鐵木真微笑着坦然望向他的大藍眼睛,威廉氣了一會兒,攤攤手,表示“我不跟這個蠻子堅持了”,于是說:“好吧,你怎麽發現的?我這幾天好像沒有洗過澡。”

鐵木真說:“可你在被救起來的時候跟我貼得很近。如果想保守秘密,你不應該摟得那麽緊。何況你還一連兩次貼上我的胸口。”

威廉紅了臉,兩手握拳:“你……”

“別激動啊。”鐵木真說,“你是想跟我決鬥嗎?你用刀還是用拳頭?”

“刀和拳頭我都不用,你別瞧不起女人。” 威廉轉身沖進船長室,拿了一支□□出來,那是把葡萄牙武器,可以被藏在衣服口袋裏,而威力卻能殺死幾十步以外的人。

“掉進海裏的時候,火藥沒有濕透嗎?”鐵木真關心地問。

威廉說:“都是用油紙裹好封在羊皮袋子裏的。”她從懷裏取出一個羊皮袋,顯然,火藥已經被重新弄幹以後又放進去了。她蹲下來:“救命恩人,過來幫我個忙……”

鐵木真靠近過去,蹲下,幫她往槍裏填火藥,裝鉛彈,安引火線。

威廉最後站了起來,手裏拿着引火線已經點燃了的槍,對鐵木真說:“讓我打什麽?”

“打條鯊魚。”

“是說真的!別開玩笑了。”

“那就打個能證明你槍法的目标吧——瞧,打那只海鳥,它飛得多低呀!”

海峽裏有很多海鳥,湊巧有一只飛近了帆船。威廉擡手一槍,海鳥落進了水裏。鐵木真的灰眼睛會說話,它們在說:“我還不知道你有這一手功夫。”

“是個有本事的女人……”他終于改用嘴巴說,“你叫什麽名字?女人是不會叫威廉的吧?”

威廉說:“說實話,我叫瑪魯·勃朗特。以後你就這麽叫我吧。”

“很好,達·迦馬船長知道你是女人嗎?”

“他不知道。”

“那麽,他怎麽安排你的住宿呢?”

“因為我有特殊的身份,所以他安排我自己獨宿一間小艙。”

鐵木真說:“從今天開始,就讓他們替你把船長室旁邊的那個小儲藏室騰空,改成卧艙,你可以在裏面睡覺和洗澡。”

他對旁邊的水手說:“誰也不準偷看這位女貴族,有誰偷看,我決不輕饒。現在,去替她收拾卧艙!小儲藏室裏面的東西放進甲板下面的倉庫。”

船上突然多出了一個女人,那些蒙古大漢們忸怩起來,但瑪魯所擔心的什麽“一擁而上”等可怕場面卻幸而沒有出現。

瑪魯忽然指着遠處的海面:“快!快救我的鳥。它要被鯊魚吃了!”

“急什麽,反正它都死了。”鐵木真漫不經心地說。

“不行!那是我的鳥。”瑪魯揪着他的衣服亂扭,“快想想辦法嘛鐵木真!”

鐵木真望向瑪魯所指的那片海面,果然那裏有條鯊魚正向被她打死的水鳥靠近。他向拔都伸出手去,拔都飛快地把他的彎刀從艙裏拿出來,遞給了他。

鐵木真右手抽刀出鞘,眯眼瞧了瞧他的目标,然後揮臂一擲!

彎刀化成了一個閃光的圓輪,如同從天而堕,直接落在那條鯊魚的頭上。力量之大,使它深深陷入鯊魚的腦殼裏。船上的蒙古漢子們歡聲雷動。拔都很有經驗地說:“鯊魚沒有鳔,一死就會沉到海底去的。”

見那些漢子還在傻笑,拔都大聲說:“還不快去撈?要等它把主人的刀也帶到龍宮裏去嗎?”

立刻有幾個蒙古大漢脫得赤條條,跳進了海裏。鐵木真大喊道:“魚血會引來更多鯊魚的!我的刀不要算了,大家別去冒險……”但是沒人理睬他。那些興高采烈的大漢們竟□□地竄進冬天的大海裏(雖然是赤道),仿佛是去做游戲。瑪魯皺着眉,低聲說:“他們也不怕醜!”

“對于你是女人這件事,他們還不習慣。”鐵木真說。

“那你呢?”瑪魯追問,“那天你把我救上來之後,按你的說法,已經知道我是女人了,為什麽還要當着我脫衣服呢?”

鐵木真看了看她,說:“那時候,我沒把你當女人……”他看看瑪魯的神色,又改了口,“海上是沒有女人的。”

這時候,跳下海的大漢們已經揪着死鯊的鰓,一邊歡叫一邊游了過來。他們都是弄潮好手。船上放下一條帶鈎的繩子去,下面的大漢把鈎子挂進鯊魚嘴,水手們一起使勁,把那條碩大的鯊魚緩緩拖了上來。

一個漢子嘩啦一聲跳上甲板,雙手捧着那只海鳥送給瑪魯:“給您,這是您的戰利品!”

瑪魯紅着臉,不接那鳥,揮手說:“快去穿好衣服!這樣像什麽話!”那水手莫名其妙地站着。鐵木真接過了鳥,對瑪魯說:“他替你撿回戰利品也是一番好意呀。謝謝,夥計!”水手容光煥發地走了。他也太過坦然,從脖子到腳腕幾乎□□,除了腰間裹的一塊布之外,渾身上下可以稱為衣物的,只是纏辮子的細繩和腳上的防滑絆鞋。

鯊魚被橫放在甲板上,水手們先用大斧劈開它的頭,挖出鐵木真的彎刀。拔都提着那血淋淋的刀,拿去刷洗了。這時一個水手出于好奇,把鯊魚的肚子剖開了。他們圍在這屍體旁,以一種天真嚴謹的科學精神把它細細割開翻檢。

“這是什麽呀?”一個大漢從鯊魚肚子裏掏出一條魚,“能吃嗎?”

“它能吃你就能吃。今晚把這魚給你烤了吧。”一個看來是廚師的漢子開玩笑說。

“這兒還有酒!”另一個水手舉起了一個黑瓶子,“瓶口有金花,看起來真是好酒啊!這鯊魚還講究吃喝呢。”

瑪魯心裏一跳,她跑過去,對那水手說:“請你把它給我看看,好嗎?”

水手把瓶子交給了她。瑪魯在水手們的圍觀下,掏出自己的小刀,使勁撬着瓶塞。

鐵木真從她手裏把瓶子拿了過去:“這是用火漆封了口的,你這樣打不開。我們進船長室開吧。”

瑪魯跟着他,在水手們衆目睽睽之下,跑進船長室。

鐵木真把瓶子放在桌上:“這是什麽?”

“我……我不知道啊!”瑪魯瞪着眼睛說。

鐵木真笑了:“你本來漠不關心,突然跑過去向水手讨要這個瓶子,難道是沒有原因的麽?這個瓶子顯然才被鯊魚吞了沒多久,因為表面還很光滑。是不是你扔到海裏之後,又被它吞下去了?”

見瑪魯回答不出來,他低聲說:“好了,瓶子就交給你,我不過問你的秘密。一個女人是應該有秘密的。”說完,他就走了出去。

鐵木真出艙之後,瑪魯用紙媒點燃了桌上的油燈,然後把瓶子放在火苗上烤着,瓶口的火漆封印很快化了。瑪魯用小刀一撬,瓶塞應手而起。裏面冒出的氣味嗆得她咳了一陣:“咳咳……哎,這種瓶子,他們總是弄不好。至少應該讓它沒有味道啊。”

她把瓶子倒過來,向下抖了抖。一個長紙卷滑了出來。瑪魯忙把瓶子擺在桌上,将那紙卷展開。

紙已經有點泛黃了,而且,雖然被存在火漆密封的瓶子裏,還是有些發潮。那是一張小小的海圖,上面畫着一些海島,其中一座的旁邊畫上了圈圈和叉叉,并用某種文字标注了幾個字。瑪魯興奮得臉頰微紅,她從鐵木真的抽屜裏找出幾張紙、一支筆,把那幾個字分別描在了不同的紙上。

然後她收好了海圖和瓶子,撒着手出去找鐵木真。

“有秘密。”她很神秘地說。

“搞什麽鬼?” 鐵木真皺了皺眉,“我不想知道你的秘密,知道了後患無窮。”

“那就讓我知道你的秘密吧!”瑪魯大叫一聲,把鐵木真的布袍衣襟扯開了。說實話,她這個動作真不像女人,而是像一個被某種欲望折磨得迫不及待的男人。她剛剛完成了自己的動作,鐵木真就抓住了她的雙手。瑪魯借勢趴在鐵木真的懷裏,仔細看着他露出來的項鏈。

鐵木真說:“你喜歡這個項鏈,我可以給你看,但是不能送給你。因為這是我們家祖傳的一件古董。”

“這就是……這就是你們家的傳家之寶?”瑪魯根本不想掩飾自己貪婪的眼神。

“是的,你不會是盯住了它吧?” 鐵木真說,“我聽說有很多盜寶賊,專門在海上活動。有時侯,他們偷商旅随身的首飾;有時侯他們卻偷極大的東西。”瑪魯漲紅了臉:“你這話是什麽意思?我只是對你的身世感興趣而已。”

鐵木真說:“那麽來吧,我給你講講我的身世。”

他們進入了船長室。瑪魯在鐵木真對面坐下:“給我講吧?”

鐵木真說:“你原來的船長瓦斯科·達·迦馬已經知道了我蒙古一邊的世系。而我還有一半的威尼斯血統沒有對他說。”

瑪魯的臉紅了,那不是害羞的紅,那是一種“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的意外激動所致的血湧上臉。

“你沒事吧?”鐵木真問,一邊拿起酒杯想給她倒點酒。

“不,我沒事!你接着說吧。”有一瞬間,瑪魯似乎從激動變為虛弱,她擺着手拒絕鐵木真的幫助。

鐵木真說:“我的蒙古祖先跟我的威尼斯祖先曾是戰場上的敵人,但後來卻惺惺相惜,成了朋友。這兩個棋逢對手的敵對國大将年齡相差二十歲——蒙古那邊的将軍要年輕些。所以,他就娶了威尼斯将軍的女兒。于是,我的蒙古和威尼斯兩邊的血統就湊全了。這個項鏈,”他拿着剛從脖子上解下的銀鏈說,“就是威尼斯籍的祖先傳下來的。對別人來說,它不怎麽值錢。”

瑪魯伸出手去說:“可以給我看看嗎?”

鐵木真把銀鏈交在她手上。瑪魯仔細地看了一會兒,問道:“這個銀墜有什麽含義?你的祖先參加過十字軍,是不是?而且,這十字架還是用長柄大鐮刀交叉形成的呢。真是恐怖的圖案!”

鐵木真說:“我威尼斯籍的祖先這一支,上代曾有人參加過第四次十字軍。你知道,那是威尼斯收獲最豐厚的一次掠奪。它把本來要去埃及的遠征扭轉了方向,帶到它的商業對手——拜占庭那裏,那是一次洗劫和屠殺。後來在淪陷的拜占庭國土上建立了所謂的拉丁帝國。”

“這個鐮刀組成的十字架又有什麽象征意義呢?”瑪魯還是刨根問底,不肯放松。

鐵木真說:“這是劊子手的标志。那位威尼斯人擔任十字軍中的劊子手。他不僅殺死敵人,也殺死自己隊伍中違法的軍人。”

瑪魯已經有點難以克制了,她幾乎是高興地問:“他最多的一次殺過多少人?”

鐵木真不高興地說:“你為什麽要問這個?我一向不願意提起這件事……他曾經處死過二百多名拜占庭的教士和貴族。這件事總是出現在我的夢裏——在我睡得不好的時候。”

他深深地注視了瑪魯一會兒,說:“你這麽注意我的身世,是不是跟我有什麽血緣關系?比如說,你是我走失的妹妹?”

瑪魯一擺手:“去吧!你看看我——紅頭發、藍眼睛,再看看你——黑頭發、灰眼睛,一個蠻子。我怎麽會是你妹妹呢?”

“那為什麽呢?”鐵木真琢磨着,“你的舉動都不正常啊……”

瑪魯低着頭思量了一會兒,仿佛下了決心似地說:“你慢慢去猜吧!”

“你跟我有仇?”鐵木真斷然說。

“對了。”瑪魯說,“在你死之前,我會告訴你這仇是怎麽結的。”

鐵木真看了看瑪魯,坦然地靠在椅子背上:“我可以繼續猜麽?難道……我上次在西西裏島趕走的那個小乞丐,打扮之後就變成了你?不過不像啊,他是滿臉鼻涕,連褲子都沒穿,頭上還長癞痢……”

瑪魯受激不過,大聲說:“我告訴你吧,你的威尼斯祖宗在君士坦丁堡殺的二百多人裏面,就有我的祖先!”

“哦,原來是這樣……報仇成了你們家族的事業了。”鐵木真笑着問:“你打算什麽時候殺我?”

瑪魯盯着他,咬了一會兒牙齒,說:“我的力量還殺不了你。但是我要一直跟在你身邊,一有機會就動手。我會打槍,會下毒,會從背後用小刀捅你。只要我在你身邊,你就沒有一天踏實日子可過。”

“好啊,這個游戲很有意思。”鐵木真評價道,“不過,你為什麽要跟我明說呢?躲在暗中偷襲不是更可能成功嗎?”

瑪魯趴在桌上捶着桌面:“本來是要偷襲的。但今天,看見你殺死鯊魚之後……我肯定偷襲不能成功,一旦不成功,你就會把我殺了。”

鐵木真說:“哦?你的意思是,跟我說明之後,你就可以名正言順地偷襲我,而不會被我殺掉了?”

瑪魯擦了擦眼淚,深吸一口氣說:“據我對你的觀察,你就是這麽個人。我明說要報仇,你倒會把我留在身邊。如果我躲躲閃閃的,也許你就要找機會把我送到聖瑪利亞號上去。”

鐵木真笑道:“那麽就一言為定了?複仇使者。”

瑪魯也笑了出來:“你這人有沒有心啊?都快死了還在笑!”

“你那麽自信嗎?”鐵木真說,“你能肯定會殺死我?”

瑪魯站起來:“我的家族給我唯一的使命就是殺死仇人!不擇手段地殺死他!我這一輩子沒有青春,沒有愛情,沒有事業,只有仇恨!”她轉了半個身,解開衣服,把眼睛弄得好像要流出水來似的,“這樣去報仇,沒有不成功的。”

鐵木真笑着說:“不,不,小姑娘,你不了解我這麽大的男人,我不喜歡年紀太小的,別誘惑我,你還什麽都不是哪!”

瑪魯愣住了片刻,然後系好衣服,臉色木然地走到艙門口,回過頭說:“我會讓你後悔把我留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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