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大明遺民

4、大明遺民

他們在海峽裏航行了三天,感到很枯寂。所以大家都盼望着有熱鬧看。炮聲響起來的時候,鐵木真正在吃他的中午飯。他扔下手裏的牛骨頭,問道:“哪裏開炮?聽上去是禮炮,不是打仗。”

拔都進來說:“少爺說得對,是葡萄牙船在放禮炮,他們的船準備進港了。麻林地港。很熱鬧的。”

瑪魯跳起來說:“熱鬧嗎?我也上去看看!”

鐵木真說:“你跟拔都上岸去吧,別鬧事。那些黑人可都是信□□教的。”

“我不管別人信什麽教。”瑪魯像特意找茬一樣在鐵木真背後說,“我又沒參加過十字軍!”

說完她就跟着拔都跑了。

鐵木真站在船頭上,眺望着港口,那裏确實非常熱鬧。可以看見葡萄牙人正跟一個渾身花花綠綠,但衣着品位不高的小個子黑人交涉什麽。像是問路,又像談買賣。他看了一會兒,覺得無聊,就回艙去看書了。

看書也沒能看多久,瑪魯就喳喳地叫着進來了。她還拉着拔都和另一個男人。

那是個陌生人,臉帶微笑,穿着當地的衣服。他一見鐵木真就準備跪在地上。鐵木真阻止了他:“別跪!我不是國王,你們這裏習慣下跪嗎?”

瑪魯說:“他在國王的宮廷裏呆慣了,天天見到的都是這種姿勢。他還想跟咱們一起走呢。”

鐵木真讓那陌生人坐下,然後開始試探他說什麽語言。最後發現,這位叫“馬明”的當地人,操着誰也聽不懂的話。

但他确實很聰明,他在地上又寫又畫,加上手腳的輔助,終于讓艙裏幾個人明白了他的意思。他是想說:“這位老大爺的模樣跟我很像,我想跟着你們一起回家。我不是這裏的人。”

“那你是怎麽來這兒的呢?”鐵木真問。他的眼睛會說話是出了名的,所以這位“馬明”看懂了他的詢問,就連比帶畫地回答說:“我爺爺跟船隊一起來這裏,因為信清真教,他就留下了。娶了這裏的黑色女人,生了我爸爸。我在這裏很孤獨,沒有跟我一樣長相的人。你們(他對着鐵木真和拔都)很像我,我要跟你們回國去。”

鐵木真知道下一個問題難以用手勢或者眼神表達,就拿過了一張挂毯:“這些騎馬的人,是你的同胞嗎?”

馬明撫摸着挂毯連連點頭:“是的。是的!不過,他們不是我們一家的。是另一家。”瑪魯幾乎失笑:“這人是不是白癡呀?什麽一家,另一家?”

鐵木真說:“他指的不是家庭,而是民族。這挂毯上是蒙古族人,而他的爺爺是回族人。”

瑪魯驚訝地望着鐵木真:“你竟然還能聽懂他的話?”

“對。”鐵木真點點頭,“從小時起,我就學習了很多民族的語言。也包括蒙古話和漢族話。這個馬明說的是漢族話。”

從這時起鐵木真開始跟馬明用漢話交流了。拔都和瑪魯都成了聾啞人,插不進嘴去。只見馬明忽而面紅耳赤,忽而捶胸頓足,話說得越來越快。最後,鐵木真說了一句什麽,馬明連連鞠躬,退了出去。

艙內鴉雀無聲,鐵木真坐在椅子裏低聲說:“大元帝國已經不存在了。前些年我們一直在海上征戰,竟沒有聽到這個消息!”

“什麽?”拔都不敢相信地問。

“元朝倒了,被一個姓朱的推翻了,姓朱的建立了‘大明’。八十年前,馬明的爺爺跟着姓朱的皇帝派出的大船隊,開到了這裏,從國王那裏收取了一頭長頸鹿的貢獻。因為他爺爺是回族人,而這裏的人信回教,所以馬明的爺爺就留在了麻林地宮廷裏。他雖然在此成家立業,生兒養女,但卻總是教小孩子說中國話,不使他們忘本。率領船隊的大太監叫鄭和。他又懂航海,又會打仗。他也是回族人。”

拔都忽然有種出虛汗的感覺,他慢慢坐在椅子上,仰天嘆息道:“怎麽會呢?忽必烈大汗的元帝國竟會被一個姓朱的給毀了……這姓朱的難道有法術嗎?”

鐵木真說:“沒有大汗了,我們回去也看不見馬可·波羅的富庶的大城市了。哼,‘天城’!哈哈……”

“我們回去看看那個姓朱的。”拔都建議說。

“唉,好吧。”鐵木真仿佛提不起勁來,連瑪魯幾次三番地逗他也不行。

怯綠連號從麻林地港出發後,一路向中國回歸。馬明在船上簡直睡不着覺,他一天到晚都在笑。白天,他在甲板上看水手們操船,借機也學會了一些簡單的意大利話——在怯綠連號上,意大利語、葡萄牙語和蒙古話是通行的。夜裏,他坐在船長室內給瑪魯和鐵木真講述那些他爺爺講給他的故事。鐵木真不愛聽什麽姓朱的推翻了元朝,他就只講“大明”建國後的事,尤其是“永樂爺”派出三寶太監,七下西洋揚國威的故事。但是據瑪魯從他的話裏分析,“永樂爺”似乎本不該作皇帝,他搶了自己侄兒的王位。馬明竭力否認自己曾說過類似的話。因為害怕死後“進拔舌地獄”。

馬明說:“唉,現在,永樂爺恐怕早已經千秋萬歲了。”他說完就哽咽着流下了眼淚。

“什麽叫千秋萬歲?” 瑪魯問,她的紅頭發在燈光下閃亮。

“千秋萬歲……就是駕崩。”

“那什麽又是駕崩呢?” 瑪魯問個不停。鐵木真見馬明窘得滿臉通紅,就說:“瑪魯!別再折磨馬了。”但瑪魯的藍眼睛帶着笑意向他望了望,不加理會。

馬明終于說:“我們中國人,對皇帝是不敢說那個字的。駕崩……就是死。”

瑪魯說:“馬,你見過中國的皇帝嗎?”

馬明慢慢搖頭:“沒有……”

“那你為什麽說到他死就流眼淚呢?他又不是你爸爸。”

“瑪魯!”鐵木真低聲喝阻。瑪魯卻沖他翻了翻白眼。

馬明說:“唉,我沒有福氣,可我的爺爺是被永樂爺召見過的。我記得小時候,爺爺一提起皇上就流眼淚。我這一輩子怎麽也要面一回聖,免得入了土沒臉見爺爺。這次回去,我就要想辦法讓皇上召見。”

瑪魯又不懂了,向着鐵木真伸了伸舌頭。

她對馬明說:“你講講你們的大船隊的事情吧。”

馬明立刻精神煥發了,兩眼炯炯放光,說道:“我是沒有看見的,但我爺爺曾經在船隊中作過鄭和總管手下的副船長。當年,永樂爺說要‘內安華夏,外撫四夷,一視同仁,共享太平。’命鄭和率領二萬多人乘着二百多艘船,浩浩蕩蕩跨過大海,開往西洋。船隊裏有寶船、馬船、戰船、座船、糧船、水船等等。這艘小船算什麽!最大的寶船豎有九根大桅杆,帆若垂天之雲。當時世界上根本沒有那麽大的船,每次靠泊在岸邊,都被當地人歡呼膜拜。大船隊所載的兩萬七千多人,如以大明軍制計算,有五個衛呢。”

他這些話可能得罪了拔都,老頭哼了一聲說:“大而無當,有什麽好處?我們這艘怯綠連號上雖然只載有一百八十人,但是有二十門大炮,五十只鐵挂鈎,它的炮聲曾經使歐洲的海盜們心驚膽寒!”

馬明也是個一心維護自己聲譽的人,他紅着臉說:“你們的炮彈有多重?幾斤幾兩?寶船上的大炮,能發射幾十斤重的鉛彈,能擊穿三百步外的敵船。除了大炮之外,船上的火器還有碗口铳、賽星飛。改造了的諸葛連弩一次可射火箭百支,宋代遺制的‘床弩’,能射出箭頭如巨斧的大箭。”

“恐怕這麽大的船,會在夜裏被別國的船看成島嶼吧?”拔都譏諷說。

“不!”馬明急着解釋,“你沒見過鄭和船隊夜航的情景:千燈萬炬,就像海上一座移動的城。船隊是晝行認旗幟,夜行認燈火的。”

瑪魯笑道:“好家夥,這樣的船隊,到處放火倒是容易啦。”

馬明說:“不對!他們從來沒有放過火。船隊遠航到了占城、木骨都束、蔔喇瓦、麻林地。每到一地,船隊都跟當地番人公平交易,解決當地争端,甚至還曾在蘇門答臘平叛,将叛王解回南京問罪。”

拔都仍不肯服氣,說:“我們的怯綠連號,這六七年來在歐洲海上專門與海盜作戰,科西嘉、克裏特島的海盜已經被我們少爺捕獲了一大批。少爺自己是意大利人,征剿海盜也算庇護家鄉了。鄭和又憑什麽去管別國的閑事?”

馬明笑道:“永樂爺既是有為之君,內安華夏,外撫四夷嘛,何況那個叛王本來就是中國人。不過,三寶太監從來沒有濫用過船隊的武力,他沒有建過要塞,沒有搶掠過別的國家,所有交易都是公平合理的,鄭和船隊挾無比的武力,卻處處與人為善,後來在西洋很多國家都留有三寶山、三寶井、三寶廟、鄭和行香碑等等名目的紀念之物。”

瑪魯說:“我看這個鄭和也是夠啰嗦的,帶着那麽大一支船隊,夠把周圍國家都滅一遍啦。他自己找個好地方,率領水師去當皇帝不舒服嗎?”

馬明笑着說:“力量強了,要當盜賊是誰都會的,但正因為力量強了卻反而不作盜賊,這才是君子之風。”

瑪魯說:“可我聽到別人說,這個世界是弱肉強食的,強者的第一反應就該是去吃掉別人。防備對手進攻的最好辦法就是進攻對手。”

當馬明反駁瑪魯的時候,鐵木真注意到他不願得罪人:“你聽到的話不一定都是對的。那是在食物有限的時候,在野獸們當中,才是弱肉強食;人處天地之間,五倫之內,在成為強者的時候,正應該以扶正天下為己任,才無愧于圓頭方趾。”瑪魯側過去,對着鐵木真吐吐舌頭。

馬明看着瑪魯,又說:“何況,你以為随便帶幾萬人的船隊,到外國去就能當上皇帝嗎?中國皇帝可以建船隊,也可以毀船隊。盜賊在老百姓心裏,是沒有地位的。”

鐵木真輕輕嘆息了一聲:“馬明,你講得很好,可以睡覺了。”馬明還想講,但是瑪魯拉拉他的手,說:“睡吧,大家都想睡了!”

大家都去睡了之後,瑪魯來到馬明的卧艙裏,馬明坐了起來:“你幹什麽?”

“噓!別出聲!我給你看樣東西。”瑪魯說,“你從小就在學習寫中國的字嗎?”

“是呀。”馬明莫名其妙地望着她。

瑪魯從衣服裏掏出幾張紙來:“你能不能幫我認認這幾個字?”

她把上次從鯊腹中取出的地圖上的字抄在紙上,次序抖亂了拿給馬明看。

馬明一張一張翻看着,他識字不太多,認得很慢。瑪魯一個勁兒催他:“快點兒!認出來沒有?”

“有幾個字不認識,這五個都認得——寶、萬、石、生、塘。”馬明問,“你想幹什麽?”

“現在不告訴你。”瑪魯拍了拍馬明的手,翩然而逝。

過了片刻,她又轉回來,低聲對馬明說:“你千萬別把這件事告訴別人,尤其是船長!聽見了嗎?被他們知道,我就沒命啦!”

馬明使勁點點頭。他能看出來,這個女孩子現在依賴他。而馬明是個君子,是典型的具備紳士風度的東方男人。東方人總有一種奇怪的平靜,哪怕是看見大海站起來了,他也不會驚慌失措。

瑪魯又走出了卧艙,馬明重新倒在床上睡了。

瑪魯微微笑着,像個偷吃了糖的小孩子。她鑽進自己的卧艙裏——在海船上是不能一味求舒服的,瑪魯的卧艙是由小儲藏室改裝的,所以她要進去睡覺就得“鑽”。

她剛剛進去,直起了腰,就聽見一個人的聲音說:“你居然在這裏也混了個單間兒,不錯呀。”

瑪魯吃了一驚,借着舷窗映進來的一點月光,依稀看見一個人影淡淡地坐在窗邊,清瘦如煙。她籲了口氣:“你怎麽來了?”

“我怎麽不能來?”那個人冷冰冰地說,“你怎麽騙這個意大利人的?對那個達·迦馬船長,我們可以利用葡萄牙宮廷裏的勢力,而且能夠隐瞞你的女人身份。對這條船就沒辦法啦。我不相信你能瞞過去。”

“我沒有隐瞞。”瑪魯說,“我告訴他了。”

“什麽?”那個人驚訝地說,“你先是不顧同盟的命令,離開了葡萄牙遠洋船隊,來到意大利船上。然後,你又一意孤行,透露自己是女人的秘密!”

瑪魯毫不驚慌地解釋道:“您聽我說,我這麽做是有原因的。同盟的命令是盡量借助最強的幫手。這條威尼斯快船明顯比葡萄牙船隊要強,所以我覺得自己轉移到這兒來是對的。”

“那麽,你透露自己是女人呢?在大海上這可是有危險的呀。”

瑪魯嘆息了一聲:“是他先發現的。情勢所迫,我不得不承認,為了同盟的事業,個人的危險就算不了什麽啦。何況我還有刺客的第三條巧計可用——這位船長,他才只有二十歲出頭啊。”

那個人沉吟了一會兒,終于不再提瑪魯的錯誤,而是問道:“接到魚瓶了麽?”

“接到了。”瑪魯回答,“我還是搞不懂,你們怎麽會恰好把鯊魚送到我們的船邊來呢?”

那人說:“你要學的東西還多哪。作一個刺客,不僅要會下毒,會射擊,會布置機關,而且還要學會刻算陰陽,要讓事情顯得自然而然地發生。當你學會了這些事,你的敵人就會不知不覺地死在你手裏——但他自己卻還不知道。”

瑪魯嘆了口氣:“這麽難,我什麽時候才能學會呀?”

“刺客是殺一個人,長一分本事。你知道我殺了多少人才學會現在這些東西的麽?”

瑪魯在黑暗中搖頭。那個人說:“你真傻,在這麽黑的地方搖頭,別人怎麽看得見呢?幸好我是夜眼。”

瑪魯用細微的聲音說:“姐……姐姐……我接下來該怎麽做?”

“該怎麽做,誰也教不了你。”那人說,“你要把握好自己的心。不要弄巧成拙,弄假成真,知道麽?我來找你就是為了提醒你這一句。還有,魚瓶裏的海圖要看明白,接下來我們就要去找那個寶藏了。你得讓這條船朝着我們的航向走。”她在瑪魯的小床上躺下,伸長腰肢嘆息着,“好久沒有踏踏實實睡一覺了。作刺客真苦啊……今天夜裏我跟你擠着睡吧。”

瑪魯無聲地點着頭,爬到小床上,跟那個影子擠在一起睡下了。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