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1)

次日一早,阿蕙叩門進來為哲暄換洗梳妝,卻沒想到,郁哲暄一夜未眠,正坐在書案後翻着德文的舊書。

“公主,您怎麽坐這兒,該不是昨夜沒有就寝吧。”阿蕙有些詫異,道。

郁哲暄只是起身升了個懶腰,“這床我睡得有些不習慣,就索性起來翻兩頁書。”轉頭又對端着洗漱物什的阿芡道,“你去讓他們備些磚茶來。”

洗漱過後,面對着還是昨日的那些衣物,哲暄只能不耐苦笑。“也罷,既然你要讓人知道你寵我愛我,說來于我也無所謂。”哲暄這樣想着,指了其中一件白色滾青邊的馬裝,“就它了。”

阿芡還沒退出飛羽堂,定赫就進來了。

郁哲暄正準備更衣,見得定赫進來,擺手讓阿蕙停下,自己坐在軟榻上,問道,“出了何事?”

定赫施禮問安,繼而道,“回公主,汗王派人來宣,讓公主按例去請安。”

阿蕙聽聞便問,“公主,要去給汗王請安,您要不要換另一身。”

郁哲暄看着她手上的衣裳,扯出一個明媚的笑容,道,“不用,要的還就是它了。”

“公主。”定赫出言提醒,“這,見了汗王,該行的禮您可別——”

她話還沒說完已經被郁哲暄打斷,“定赫,我每年都做,雖然只是一次,但還不至于健忘。”

定赫聞言,便不再言語了。

議政堂後堂是郁久闾的寝殿,再分兩進,用一面大展的羊皮地圖分隔開,那地圖遠比飛羽堂內懸着的大上數倍。羊皮地圖外一側設坐,正中是郁久闾的汗位,坐下如今坐着慶歷公主與明安公主。

郁哲暄到的時候,并未通傳,服侍郁久闾的老奴達克已經急急忙領着哲暄進來了。

郁哲暄不慌不忙,施禮,問安,“哲暄請父汗安。”言罷,随即擡起頭,望向正中的王座。

那坐上之人還是前一年見過的樣子,發須已然花白,臉上露着慈愛的笑,卻不似一般老人的慈眉善目模樣,郁哲暄直望着他的雙眸,只一瞬便能看到他隐藏在慈愛笑容下的雷利目光;周身着暗黃的衣袍,袖口束着上等的牛皮,腳底蹬着雙馬靴,靴面兩側用赤金紋着鷹形圖騰,這樣的圖紋便是柔然可汗的象征。

“起吧。”郁久闾的聲音略顯得低沉,眉目間顯露出一絲暖意。

郁哲暄這才快速掃了一眼王座下的兩人,明安她是見過的,今日依舊是昨日那一身白衣,平和明亮,坐在那兒靜靜看着郁哲暄,好像昨日離開飛羽堂的不愉快已經一掃而光了一樣。

明安正對的慶歷,郁哲暄已經有幾年未曾見到,聽聞幾年前嫁與姜氏部族有名的将軍姜源,沒想到此刻竟然坐在這裏。她那一雙大眼睛正遇到上下打量自己的哲暄,不免顯得尴尬至極,讪讪笑着,也不知說什麽好。

“慶歷姐姐近日可好嗎?”郁哲暄說着,走到明安身旁沖她微微一笑,坐在她身邊。

慶歷有點難以置信般的,擡起頭看着哲暄,半晌像是才知道如何作答一般,道,“勞煩暄兒你動問了,我這一向還好。”

哲暄只是淺淺笑着,看了眼明安,繼續對着慶歷道,“西邊戰事一開,姜氏部族只怕硝煙不斷,這鐵馬金戈的,父汗自然是不放心,要把姐姐接回來。”

郁哲暄說着,目光并不在慶歷身上停留,只是看了看郁久闾,繼續道,“你看,父汗不也把我從岱山上接下來了嗎?”

明安聽聞,只覺得不好,心下想,只怕哲暄心中這口氣還沒出,如今才回當着父汗的面如此直言不諱,便出言制止,“暄兒,你昨日方歸,飛羽堂住得可還習慣,飲食還和你口味嗎?服侍的人可還中用”

“姐姐你放心。”郁哲暄卻是一副不鹹不淡的樣子,似乎郁久闾不在當場,而自己剛才所說的也不是正對他一般,“岱山的日子雖說簡單,不過暄兒過得挺開心的。這王城的日子自然是錦衣玉食,就是再不合心意也沒有不去适應的道理。”

明安眼見着自己不但攔不住哲暄,反倒讓她的話越說越過分,急忙伸手去壓制哲暄,哪知自己手還沒觸及哲暄的手,郁久闾抿了口茶,清了清嗓,已經開口了,“既然知道要适應,日後就別熬個通宵,你自幼身子不好,難得這些年妙啓真人為你用盡心思,你若是熬壞了身子,反倒浪費真人的一番苦心。”

郁哲暄心下一怔,轉瞬之間不免冷笑,心想:不愧是汗王,果然是事事都要在你的掌控之中,飛羽堂的人果真也是你有心安排在我郁哲暄身邊的,我不過小試一番,你就已經如此迫不及待露出狐貍尾巴了。

明安看着郁久闾,心下擔心哲暄,只道,“我就說,你這次回來和以往不同,只怕是會不習慣的。怎麽樣,這一夜未眠的,可叫婢女給你備茶,也好提提神才是。”

哲暄點點頭,“姐姐,我會照顧自己的。如果連這點小事都應對不來,只怕這岱山上十年,不是把師父逼瘋,就是把自己逼死了。”

哲暄像是玩笑一般說着,心底卻是實實在在怨恨郁久闾。若他真如明安所說,當年把自己送上山,是不得已而為之,那麽這些年來這樣對待自己又算是什麽。十年來每次回到王宮,只能住在偏殿,那可是平日裏給周邊各國使臣住的,就連粗使的女婢也沒有,行了祭禮,見過郁久闾,次日就又被送回山上。這些,又都算什麽。

郁哲暄正想得出神,慶歷和明安正在說話,這樣的熱絡家常,竟也讓哲暄忽視了正一直盯着自己的郁久闾。

良久,宮外有老宮人通禀,稱羽陵求見汗王。哲暄這才從自己的思緒中清醒過來,擡眼便看見有些局促的慶歷。

慶歷的右手反複搓着,沒有衣袖的遮掩,這樣的小動作對于郁哲暄來說甚為顯眼。

郁久闾微微颔首,打發了宮人下去,對着她們三人到,“近日戰事緊要,今日過後,你們不可擅離宮城。”

如此哲暄三人便準備退下,哪曾想,郁哲暄剛一轉身,明安與慶歷還沒走出幾步遠,卻被郁久闾叫住了,“暄兒,你留下。”

明安同時轉過頭來,對于郁久闾的安排,她也甚是詫異,她不知道郁久闾會對哲暄說什麽,責罵她或是其他,對于明安來說,這都對調和他們父女感情有百害而無一益,便準備開口請求與哲暄一起留下。

哲暄看出明安神色之間的變化,沖着她點了點頭,嘴角松弛的笑似乎是在無言地請明安放心。

明安仍是不安,轉眼去看郁久闾。老汗王只是坐在高坐,一言不發看着哲暄。明安毫無辦法,只能點頭,跟着慶歷之後,離開了。

郁哲暄轉身回來,坐回自己原本的位置,抖好衣裙,亦不看郁久闾一眼,淡淡道,“父汗留下哲暄,不知所為何事?”

“你昨日回來,夜裏便對着你王兄留下的地圖書冊翻看了一夜,怎麽,今早沒有話要對孤說嗎?”

郁哲暄其實方才聽到郁久闾叫住她的時候,已經猜出對方的用意,他既然知道自己一夜未眠,自然也會有人告訴他自己這一夜都在做了什麽,這些沒什麽好詫異的。

“羽陵羽大人還在殿外候着,難道父汗不先見見他嗎?”

“留下你,自然有留下你的道理。先知道了你的答案,再見他也不遲。”郁久闾一攘胡須,道。

“既然如此,哲暄有一句話,不知能不能先問一問父汗。”

郁久闾一副不置可否的樣子,良久,突然仰天大笑。郁久闾的如此反應,卻是大出哲暄的意料。

她不追問,只是等着郁久闾的答案。亦或是說,随着郁久闾的笑聲漸漸停了下來,哲暄心中已經有一個近乎成形的答案。

“你想問什麽就問吧。不過你确信,在孤這裏得到的答案,你會相信嗎?”

郁哲暄确信,那個心中成形的答案,是正确的。“至少,這是父汗親自給哲暄的答案。”

“好。既然如此,你問吧。”

“父汗把我送上山,可是為了我的病。”

“是。”

“那麽,這是父汗心甘情願的決定咯。”

“是。”

哲暄在心下長嘆一口氣,想起離開岱山時的場景,突然萌生了一個念頭,繼續道,“父汗與師父之間,可有十年之約?”

“是。”

郁久闾沒有片刻遲疑,果決答道。

“十年間,每年允我下山,可也是父汗與師父之間的約定嗎?”

“是。”

“那麽,這十年,父汗的冷淡,總不會也是與我師父之間的約定了吧。”

郁哲暄步步緊逼,一句話比一句話急,問到此,郁久闾忽然停下來不作答了。

郁哲暄看着他,良久,冷嘲道,“我,對于父汗而言,究竟是誰,是您的幼女郁哲暄,還是您最寵愛的德文兄長的替身?”

郁久闾沒想到哲暄會這樣問,之前的幾個問題他或是猜到或是沒猜到,至少還在他的預料之內,除了這最後一個。

半晌,郁久闾盯着哲暄看得眼神才和緩下來,道,“那樣安排,算不上是與妙啓真人的約定,只是羽陵有與孤說過你在山上的起居生活,可謂是極簡。柔然雖比不上南邊的衛國,宋國富庶,但是王宮的吃穿用度還是岱山上比不了的。剛把你送上岱山的時候,孤也曾令羽陵将上等的衣物吃食都送去,可是你師父不許,說是這樣與你無益。後來你回宮,孤唯恐你習慣了這王宮的吃食居所,回了岱山反倒不好生活,才不許他們過分優待與你。”

哲暄看着郁久闾,他的雙眸卻并不看着自己,只是久久看着遠處大展的七國圖,像是沉在自己一個人的回憶中。

“至于你說,孤是将你當成女兒還是當成德文,孤也不知道該怎麽回答你。孤确實想在你身上找到當年德文的影子,你也确實很像德文。妙啓真人曾寫信告知孤,你如何聰慧,如何善武,如何讀書,柔然文漢文如何一點即通,這些都很像德文,還有——”郁久闾頓了頓,目光轉回,盯着郁哲暄的右肩,“你身上的胎記,孤也是後來抱你的時候才知道,為什麽當初你母妃會說,你是德文托生而來。你可知,孤與你母妃,一子三女,唯有你與德文有這海東青羽翼的胎記。若說真能将你與德文分得一清二楚,那是孤框你。可是暄兒,有些事情,細究原因本就沒有必要。你是孤的女兒,你只要知道孤所有的安排,都是為了你好。”

郁久闾說完,就沒出言。哲暄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看着方才言辭懇切的郁久闾,突然間竟然不知要以怎樣的态度對待他了。于哲暄而言,郁久闾的話她不可能此刻全盤相信,只是這樣的話,若是說她聽了全不動容,也是假話。

彼此無言竟有半刻,郁哲暄才道,“既然父汗實言相告,那父汗的問題,哲暄也會全盤托出。”

“你若願意,便是最好。不過,孤有一言說在前,方才的話,你信也好不信也罷,孤只告訴你,絕不是為了換你此刻的實言。”

這話,哲暄卻是沒想過會從郁久闾的口中聽聞,他只覺得這些年來見到的父汗絕不是會說這種話的人。一時之間,竟然覺得好笑。

這只怕是郁哲暄回到王宮,第一次真心實意地笑出聲,郁久闾看着她這樣的性情,也跟着笑了起來,“你看你啊,一時兇一時笑的,都要把孤弄糊塗了。”

郁哲暄回頭去看郁久闾,笑容收斂了一半,道,“父汗既然知道我昨夜翻了一宿的書,盯了一宿的地圖,今天又壓着外面的羽陵大人不見,偏要先和我說話,想說的,是不是西部的戰事。”

郁久闾長嘆一聲,“暄兒,孤不瞞你,這些年,孤身邊能商量事的人已經不多了。從前有你王兄,有你母妃,後來遇事,你長姐多少也能和孤商量上幾句。明安這孩子不太經世事,你長姐嫁去衛國,孤有好些年沒人商量事了。”

“柔然的大事,不應該是父汗一人說的算,如何要來詢問我們的意思。”哲暄這話說的平和,已經收斂了初來時的鋒芒,“再說,暄兒倒是覺得明安姐姐心思透亮,只不過有些事情,她不是不懂,只是不想置喙父汗的朝政。”

郁久闾看着哲暄,若有所思道,“你怎麽這麽說。”

“父汗可知,我昨日才回,姐姐就已經先一步去了飛羽堂見我,她的本意不外乎兩點,一來先知道我對父汗是怎樣的态度,他日若是我在父汗面前有什麽言語沖撞,她好護我,二來,她知曉我對父汗這些年的冷遇頗有怨言,話裏話外全是全是在替父汗說情。後來,我故意出言質疑她去飛羽堂見我的本意,姐姐雖然拂袖而去,可方才父汗不覺得,姐姐一言一行都在維護我們,不想看到我和父汗起絲毫沖突。”

郁久闾點點頭,道,“你說的這些,孤都知道。只是,沒想到你對她說那番話,盡然是為了激她,看她今日如何應對。”

“父汗覺得我太過無情嗎?”

郁久闾只是抿了口茶,又清了清嗓,“你有這樣的果決,孤很放心。不過話說回來,外面的事情,只怕沒有明安如此好對付。”

“高車的戰事,父汗可是還在其中動了分離部族勢力的心思?”

哲暄語罷,郁久闾驟然露出欣喜的目光,那是欣慰而炯炯有神的光芒,他不出一言,希望等着哲暄自己往下說。“高車,柔然以西,正遇柔然西部姜氏和蕭氏部族的領地,與高車開戰,這兩個老部族就成了前線,為了再行壯大自己的領地,部族會異常骁勇地投入征戰之中。只是,征戰的傷損,牛羊牧草的耗費,只怕也要兩個部族休養生息上數載的了。不知暄兒的想法,可與父汗的,不謀而合。”

郁久闾起身,走至七國圖前,道,“孤已經留下羽陵于朝中,負責籌備東部和南部部族繳納的糧草,鐵器,軍馬,至于西部戰事,孤以下軍令讓你堂兄郁巋令豹師,三日後出征。”

“姜氏呢?”哲暄跟在郁久闾身後,“父汗是怎麽安排蕭氏的族兵的。”

“姜氏族兵有姜源,之後會歸郁巋指揮。那蕭氏不是有幾位鷹師和豹師的上将,父汗是怎麽安置的。”

郁久闾指了指地圖上的北夷,“讓他們領兵去北境,同仆固,耶律兩族嚴守北夷。”

“父汗是擔心北夷人借機發難。”

“北夷騎兵悍勇尤勝我柔然騎兵,若是西部戰事一開,北夷人聞訊,必定不會放過這個機會。鷹師騎兵這兩日就會點齊,先豹師一步抵達北境。”

郁哲暄盯着七國圖,其中柔然,高車,渤海,北夷,還有南邊的衛國,柔然位于正中,除了與東部渤海世代聯姻,關系安定,衛國與柔然是這數十年才漸成穩定之态,西部高車,北部北夷都對柔然虎視眈眈,只不過是這些年高車國君哲勒年邁,當年一舉奪下庸城和嘉寧城的雄心已然不複,這才在西部漸起安穩平定。

“父汗可曾想過,若是高車與北夷人沆瀣一氣,您與衛皇有機會一舉滅之嗎?”

郁哲暄突然發問,這才是她昨天一夜未眠的真正原因。

“兄長有一本自己記錄的戰事記,裏面是柔然建國以來大大小小的征戰,包括四十六年前,我柔然割讓了庸城和嘉寧城的庸寧一戰;也包括沒有寫完的,他自己與北夷人的戰事。這些,父汗都一一看過的吧。”

郁久闾只是點頭,“你說的這些孤都考慮過。北夷和高車一旦聯手,我柔然的戰線就會從北部一直西下。”

“如果真是這樣,父汗有把握應對嗎?”

郁久闾就不說話。

哲暄卻轉身踱步道,“相比之下,衛國只與高車接壤,與北夷素無往來,戰事若勝,對衛國自然是有數不盡的好處,若敗,我柔然才首當其沖。”郁哲暄頓了頓,問道,“父汗,這場戰事,可是衛皇提出的?”

郁久闾看着她,越發喜歡眼前的幼女,道,“不錯,此事是七年前,孤與衛皇商議兩國聯姻時商定的,雖說是衛皇提的,但确實是孤心中所願。怎麽樣,這高車與北夷,暄兒可有什麽辦法嗎?”

哲暄看着郁久闾,他的目光懇切卻堅定,郁哲暄知道,郁久闾心中已經有了決斷,“父汗,您應該已經出手了吧,還需要女兒為您出謀嗎?”

“那你說說,若是之于你,你會怎麽處理眼前的局面?”

郁哲暄斷言道,“主動出擊,離間高車與北夷。”

郁久闾爽朗大笑,“好。有你這話,孤可以帶你去見羽陵了。”

郁哲暄不免心下一驚,見羽陵,父汗還要帶上自己?郁久闾一驚準備走去前堂。

“父汗。”哲暄急忙忙趕到郁久闾身邊,一晃,攔住郁久闾,“父汗,為什麽要帶我見羽陵?”

“因為方才你的推斷,有錯漏。”郁久闾已經說着已經坐上議政堂,揮手讓宮人宣羽陵,又指了近前的位置讓哲暄坐下,“你且先坐,一會兒好好聽,先別開口說話。”

郁哲暄想不出自己哪裏猜錯,卻也好奇坐在這議政堂上是怎樣的感覺,聽來不僅好玩也很新鮮刺激。

羽陵又宮人引進,先向着郁久闾施禮,擡頭才見郁哲暄,先是一愣,急忙看向郁久闾。

“是孤讓她坐在這兒的,你也坐吧。”

那近前服侍的老宮人領着兩個女婢,先給郁久闾上了茶,又給羽陵和郁哲暄上了磚茶,便一道退了出去。

“說吧,事情進展的如何?”

郁久闾問罷,看了眼哲暄,自己喝着茶,不疾不徐。

羽陵微微颔首,有些警惕地看着郁哲暄,繼而道,“回大汗,都處理好了。一切如大汗所料,如今高車國君哲勒和太子額齊之間分歧之大已經不可調和,哲勒這幾日病重,已經不能起身了,哲勒的幾位王子已經一月之前已經到了王城。咱們的人就趁機造了點風聲,說是三王子因為有北夷人的支持,太子額齊恐自己地位不保,加之身旁的謀士慫恿,五日前已經領親兵五千向北夷進發了,三日之後必到。”

郁久闾并沒有很是欣慰的樣子,只是問,“只有五千?”

羽陵像是料到郁久闾會這樣問,答道,“另外的五千親兵被額齊分拆五隊,以維護王城安定為由,将幾個兄弟帶回的兵卒還有一些高車朝廷的重臣,全數監看起來了。”

“哲勒呢?以這個老家夥的性格,即便病重在床,也不會毫無作為才是。”

“大汗放心,都在掌控之中。哲勒聽聞額齊帶兵出走,果然下定決心易儲,可咱們的人先下手了,哲勒如今已經不能調動一兵一卒了。”

郁哲暄聽着,如今已經理出頭緒。郁久闾果然好手段,如今既然有了斥候潛在額齊身邊,故意挑起高車朝中父子君臣不和,再慫恿額齊領兵。北夷人被高車無故來犯,緊接着高車與柔然開戰,高車不僅少了一萬精騎可調,要緊的是高車再去北夷相求聯兵克敵,北夷人又哪裏有那麽容易答應了。

羽陵該說的說完,卻是先再掃了一眼坐在堂上,此時正在冥思的郁哲暄,道,“暄公主,可是覺得有何不妥嗎?”

郁久闾便也看向哲暄。

哲暄只是擡眼先看郁久闾,看着他點頭,才問道,“如今姜氏鐵騎可是由郁巋統領,那,蕭氏呢?”

羽陵答道,“此番,大汗只指派蕭氏的蕭奎去北境,以防北夷人伺機而動,其餘的。”他說着,一同看向郁久闾。

郁久闾只是盯着哲暄,“這其中,你覺得有何不妥嗎?”

郁哲暄思忖片刻,重重點了點頭,“父汗令蕭奎去北境,一是因為北境的北夷人是蕭奎和其所領鷹師最熟悉的敵人,二是想借他們二族之手,奪回四十六年前割讓給高車的庸城和嘉寧城,以此削弱此二族日益壯大的勢力,維持部族之間的平衡。可是,在蕭奎看來,西部的高車是此戰的最大敵人,蕭氏與姜氏,這些年争奪,蕭奎不見得沒有參與其中。父汗令其去北境,他會真如父汗所願,毫不插手西部之事嗎?暄兒是怕到時候,這個蕭奎不但不會好好在北境為父汗固守邊防,甚至,可能暗中令蕭氏其他族人掣肘郁巋。”

哲暄這話,着實讓羽陵有些心驚,卻是讓郁久闾很是贊同,聞言,便問道,“那按你的想法,如此,該如何安排蕭氏族兵?”

郁哲暄的嘴角挂起一絲弧度,低垂的眼眸掩不住光芒,嘴裏只是輕聲細語道,“父汗當年如何利用的蕭氏,如今,故技重施豈不是上上之策。”

“故技重施?”羽陵愣住,一半是不知郁哲暄所言為何,一半是驚她如此語出不遜,再看郁久闾,卻絲毫沒有惱火的神色,卻是笑容更甚。這父女兩的心照不宣,羽陵越看越糊塗,只道,“大汗,蕭氏那邊,大汗可是還有別的安排嗎?”

郁久闾轉眼看着不明就裏的羽陵,問道,“蕭奎可已經領兵出發了?”

羽陵道,“因為大汗沒有許他停留,今日一早已經點齊三千鷹師,估計再兩個時辰,就會來向大汗辭行,同耶律大人和仆固大人北上了。”

郁哲暄聽着,心下暗想,“對了,就是這時候了。”

果然,郁久闾颔首,道,“他領兵出城後,你去鷹師營中,令斥将蕭夽陵五千騎兵出征西線,同時令其收繳蕭氏部族騎兵,戰事未平之前,也由其指揮。”

羽陵并沒想過郁久闾還有這種想法,眼下更是愣在當場,“大汗,這——”

郁哲暄和這羽陵也算打了多年交道,雖然所有時間加在一起都算不上長,但是,就憑他能被郁久闾重用,成為輕率的虎師大将軍,就足以說明他在郁久闾面前的地位,也憑着他能向長姐青琁吐露自己被送上岱山的原因,能受自己的逼迫,說出郁久闾接自己下山的原因,只這三點,足夠說明羽陵專攻武事,不擅權謀。如今這樣一臉茫然,卻也是正理。

哲暄只道,“羽将軍是不明白,父汗為何要用蕭夽呢,還是不明白父汗為何此時才下令讓蕭夽領鷹師餘下兵将,偕蕭氏族兵,攻克高車?”

羽陵還是不解,黑夜般的眸子在眼眶裏打轉,道,“都不明白。”

郁哲暄差點沒笑出聲來,果然了,自己的父汗果然只會将自己的虎師交于像羽陵這樣的武将打理。于是,看了看郁久闾,郁久闾只是不理,任憑郁哲暄說解。

哲暄笑問道,“大将軍,我且問你,這蕭夽在鷹師之中,地位可是低于蕭奎的。”

羽陵解釋道,“自然。蕭夽只是斥将,親兵只有五百,哪裏比得上蕭奎,他可是左鷹師上将軍,非戰時,可以調動的親兵就有一千。”

“那,這二人能力如何?”

“要說也是相差無幾。這個蕭奎因為當年斬獲的北夷人數比蕭夽更多,如今官位才比蕭夽高。可是要說這些年在鷹師中的戰績,蕭夽也不會遜色于這蕭奎。”

“若大将軍如今是蕭夽的境地,你會怎麽想?”

“啊?”羽陵愣了片刻,轉瞬明白了,看了眼郁久闾,又轉眼對郁哲暄說,“公主的意思是,這蕭夽比蕭奎更适合征西,還能分拆蕭奎的勢力。”

郁哲暄抿唇一笑,徐徐道,“我雖十年不在宮中,但有些事也是能猜得到的。想必這些,蕭奎年仗着自己在軍中的勢力,為蕭氏謀了不少好處,蕭氏也仗着有他,從一個遠不及姜氏的部族發展至今,有了現在的規模。眼前與高車一戰迫在眉睫,姜氏,蕭氏都不得不用,姜氏雖貴,如今在朝中的武将也只有姜源一人而已,貴而無勢。然則蕭氏不同,朝中蕭氏有武将蕭奎,官拜上将軍,還有蕭夽,官拜斥候,只是小蕭奎一級而已,除此還有小一輩的蕭顯,旁支中的蕭緒也是軍中後起之秀。這樣的人若是任其發展,只怕有一天蕭氏一族聯起手來,這鷹師就不是父汗的鷹師,而是他蕭氏的鷹師了。”

羽陵越聽,眉頭擰得越緊,哲暄語罷,羽陵才恍然大悟,對着郁久闾道,“是末将這些年疏于防範,才致使蕭氏一族在鷹師中坐大,請大汗責罰。”

郁久闾并不降罪,只道,“你提拔的将領都一一報孤知曉,是孤沒有阻攔,一則蕭氏善武,軍中的确需要這樣的良将,二則,蕭氏一族皆因軍功受封,不僅合理,更重要是合情,随意罷黜或是有功無賞,豈不寒了将士的心。”

“所以,蕭氏一族,只能由他們自己內鬥化解實力。如何傷其根本卻不傷我柔然根基,最好的辦法就是在蕭奎之外另扶立一人。”郁哲暄抿了口茶,繼續道,“此人不能有勇無謀,也不能職分太低,在蕭氏族中須得有近乎于蕭奎的勢力,如此,才能取西部戰事之勝,分離之前蕭氏之中圍繞在蕭奎身邊的人。”

羽陵聽此,不由驚呼,“高,實在是高。公主,這些是山上的那個道姑教你的嗎?”

郁哲暄聽聞他将自己的師父,堂堂妙啓真人成為道姑,心下是不免有氣,轉念一想,不免又生了一分笑意,口中只道,“師父所傳,不過書中所載,向來不涉各國政事戰事,就算是柔然國內,也是一樣。”

那羽陵只是颔首,嘴裏低聲喃喃道,“高,那就更高了。”

郁久闾就不出聲,聽着哲暄在自己一句未明言的情況下,思路清晰将所有狀況理順,心下不免暗自欣慰,又想起當年妙啓真人托羽陵帶回的書信一份,言明此女之大才,心下也頗為佩服妙啓真人的識人眼光。

而此時,郁哲暄只是自顧自地喝着茶,像是前一宿的未眠攪擾着自己頭疼一般,絲毫不見得意之色。

郁久闾只是微微清了清嗓子,道,“你去鷹師軍營,見機行事吧。”

待得羽陵退出議政堂,郁哲暄才把耷拉的眼皮撐了起來,懶懶地說,“父汗能不能別用那麽詫異的目光看我。您明明什麽都算到了,我呢,也平白無故浪費了一夜,動了一夜的腦子,您這樣會讓暄兒覺得自己很不值的。”

郁久闾只是笑,越笑越大聲,直到胸口像是被一口濃痰塞住,才慢慢停下,飲了口茶,緩了緩氣,道,“你竟能看透孤的心思,孤能不詫異嗎?”

“父汗,您能告訴暄兒句實話嗎?”郁哲暄盯着他問道。

“什麽?”

“若是今日這座上,不論是我還是羽陵,換作旁人,會被您殺了滅口吧。”

郁哲暄沒有絲毫膽怯,眼神直勾勾看着郁久闾。就在方才,她的心思越想越遠,遠到了自己都不敢相信的地步,她心下有了個荒誕卻合情合理的推測。

郁久闾雖說不明白哲暄為何會有這一問,心下卻不打算瞞她,只道,“或許吧。”

“您能讓我知道這些,讓我肆意揣度為君者的心思,這已經很奇怪了。但我尚可理解為您想測試我這十年岱山所學,可是,我不明白,為什麽這些話,您方才會默許我在羽陵面前說出來。他可是,是手握幾萬虎師的大将軍。”

郁久闾并不打算在此刻給哲暄一個明确答案,便只道,“若是他人,孤只怕不會讓他出着議政堂,可是羽陵不同。”

哲暄眼見郁久闾話音落了許久,已是不打算再說下去,心中卻不大死心,索性追問道,“父汗,還有一事,您可否告知暄兒。”不待郁久闾讓她開口,哲暄已經繼續道,“當年,您為什麽會與我師父訂立這十年之約,你們究竟都約定了什麽?”

這個問題,郁哲暄還是問了,可時間上卻比郁久闾預料中的早了不少。他并不打算告訴哲暄,或者說,他至少不打算現在就告訴哲暄,并不是答案本身有多難以接受,而是郁久闾擔心現在的哲暄可能還不能理解他的決定。可是郁哲暄是多麽聰明的人,只這前後不到兩個時辰,他已然心中有數,不說,她就真的不會知道嗎。

郁哲暄明顯沒有善罷甘休的意思,追問道,“飛羽堂的人都是父汗安排的,包括看似始終在飛羽堂伺候的定赫,還有什麽長姐安排放在明安姐姐宮裏□□的阿蕙,想來都是父汗的意思吧。當然,那個阿芡,不用問,應該也是父汗的安排。您既然安排了這麽多眼線在女兒身邊,除了讓她們日日告訴您,女兒吃了什麽,有沒睡好,難道,沒有其他的打算嗎?又或者,一會兒,從這議政堂出去,女兒應該先去明安姐姐那裏看看,看看她那裏是不是父汗也安排了這麽多人。”

郁久闾心下只是苦笑,眼前的女兒實在已經是不好應付。她不願自己去探查,卻來自己面前逼問,不就是看清了在這宮裏,除非自己這個父汗點頭,否則探查不出任何實情。可眼前的女兒明明還是那麽不信任自己,那樣的安排,自己是決不能在此刻告訴她。便是任她如何鬧,如何騙,也不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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