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老謀深算

深夜,豹師軍營,季玄馳馬攜令牌而入,徑直奔向郁巋營帳之中。

郁巋素來淺眠,非行軍在外,帳外素來也無需人守,季玄揭開帳門而入之時,便見郁巋持刀立在帳中,布衣在身,卻是一臉戒備之狀。

見到來人是季玄,郁巋這才放下墨月彎刀,迎上來問道,“豫王爺怎麽深夜來訪?”

“昨天白日裏不是說好了嗎,私下,我還稱呼你為郁巋兄,你還稱呼我季玄。怎麽沒過幾個時辰,郁巋兄就把這事忘了?”

郁巋邀了季玄上座,稱道,“這不見季玄兄漏夜前來,擔心是出了什麽大事嗎?”

季玄掏出懷中哲暄親筆信,遞給郁巋,道,“确是大事。”

郁巋接過信,信封上未見一字,未拆封,先問道,“此信是給我的?”

“正是。”

“那宇文兄可否先告知,此信是何人托你送來的?”

季玄知道,郁巋心中所猜之人是明安,心中不免覺得郁巋不了解明安與哲暄姐妹二人,便答,“郁巋難道覺得,安公主此刻能托得到我為她送信嗎?”

郁巋看到了封口處的羽狀封印,颔首道,“是了,确實是從飛羽堂出來的,這個羽印紋是當年德文王兄身上所佩之物,我想如今,除了哲暄,也沒人能用上它。”

季玄雖不知這個羽形紋是何意,可聽着郁巋的話,想着郁久闾為了德文太子所做之事,季玄自然也能掂量出哲暄在這位老汗王心頭的重量。

拆開信,十六個字頓時映入眼簾:公主送嫁,禮儀大典,欲了夙願,親眷列席。

郁巋看得一頭霧水,擡頭看着正在自斟自飲的季玄,問道,“宇文兄,不知這十六字,如何作解。”

季玄只是搖頭,“暄兒寫了什麽我也不知道,不過,我想她的謀劃都在這信裏了。”

“可是...”

季玄攔下郁巋話頭,“郁巋兄,我當真不知道暄兒有什麽主意,她未言明,我自然也不會問,還請郁巋兄莫要再說了。另外...”

季玄掏出懷中郁巋借于自己的令牌,道,“這東西還要放我這兒些許日子,如今暄兒被禁足飛羽堂,一切消息都會靠在下送來給郁巋兄。你放心,三日之後我離開柔然之境,必會将它還給兄臺。”

郁巋聞言,也只能颔首,恭恭敬敬送了季玄出去。

議政堂外匆匆有人行過,從後堂偏門而入,立于郁久闾寝殿門外。

老奴達克見到來人,微微颔首,轉進汗王寝殿。片刻,宮門微開,來人匆匆忙忙趕到,達克便退了出來,來人跪在屏風外,低聲禀報。

郁久闾聽聞來報,急急起身,正色問道,“你都看清楚了?”

“正是。”

郁久闾顏色驟變,正聲喊道,“達克!”

達克匆匆趕來,同樣跪在屏風之外,叩首道,“老奴在。”

“明日朝會之前,請宇文绛和哲暄到議政堂來。”

達克顯得有些為難,支支吾吾道,“大汗,這,豫王爺不難請,只是...這暄公主...”

達克擡頭,卻看不清郁久闾的神色,只能硬着頭皮繼續道,“暄公主已經很久不上議政堂,凡是去請,無不是托病不來,只怕這次...”

郁久闾揮手打翻床邊茶盞,無比惱怒道,“她若不來,你就叫羽陵把她給我綁來。”

達克顯然沒有想到郁久闾會如此發火,忙叩首應答道,“是,老奴明白了,會和暄公主好好說的。”

郁久闾顯然怒氣難平,口中還在罵道,“不給她點顏色,她當真覺得自己這個公主可以肆意妄為了,她以為自己是什麽身份,做事不計後果。”

郁久闾少有如此在下人面前發火的,若說先前有,也只有當年德文之事和大妃姜祯之事過後,處置德宗王子這一件事。

可眼見着郁久闾是如何處置了德宗王子的老奴達克,如何不明白郁久闾此刻說這話之意。

天未大亮,哲暄還倚在床榻上迷迷糊糊睡着,就聽見飛羽堂外窸窸窣窣的聲音。

哲暄向來睡得淺,翻了個身,見到宮外火把未熄,便對着屏風外面低聲喊道,“阿蕙,外面又發生什麽事了嗎?”

阿蕙從中堂急急跑來,答道,“回公主,是外面的軍士換防輪替。”

哲暄算着時辰,覺得有些不對,可因着自己禁足不能出去練劍,這幾日晨起的時辰也同往日有些許不同,因而心下亦不敢篤定,便問,“什麽時辰?”

“馬上就到寅時了。”

“寅時?”哲暄聞言,即刻來了精神,“之前輪替可是在今夜子時。”

“是。”

“兩個時辰就輪替了?”哲暄心下狐疑,原本是三個時辰一替,第一天可是一點事情都沒有,怎麽這一夜下來,竟然變了時辰?

心念及此,忙又問,“還有什麽事?”

阿蕙跪地,道,“公主,大汗身邊的近侍總管來了。”

哲暄嘴角一揚,起了身,懶懶伸了懶腰,“父汗有什麽新王令嗎?”

“是請公主去議政堂。”

“你沒替我回了嗎?”

阿蕙颔首,“已經說了,公主雖禁足宮中,但因日夜思念大妃,再發風寒,身子很是不爽,怕是不能去了。可是...”

哲暄倒也不着急,笑嘆道,“怎麽,他們還沒習慣嗎?”

“倒不是這樣,總管大人說了,他有話要進來面禀。”

哲暄搖了搖頭,不知郁久闾究竟作何打算,半晌颔首道,“畢竟是伺候父汗的,還是請進來吧。”

阿蕙領命退了出去,待到帶着達克進來之時,哲暄已經在中堂上坐好,只不過,面容疲倦,未有梳妝,散亂的青絲微微伏在額前肩頭。

達克恭敬施禮,俯首道,“公主,汗王請您今晨務必去一趟議政堂。”

“老總管,您是服侍父汗的人,按理,我也該禮敬你三分。可是,我的婢女已經說了,我身子不爽實在不好過去的。”

達克聞言,急忙跪倒,微微俯首,道,“公主,老奴不敢瞞騙公主,汗王昨夜是發了大怒的,疾言今日必須要請公主去一趟,否則...否則,就不惜讓虎師軍士架了你去。還請公主三思。”

阿蕙立在一旁,聞言心下大震,帶着一絲恐懼不安看着哲暄,口裏喊着,“公主,這是怎麽回事?”

哲暄看着跪在正中的達克,微微颔首,不疾不徐道,“既然如此,我便随老總管去一趟議政堂也沒什麽。只是老總管重要給我點時間,簡單梳妝一下吧。”

達克颔首,“是,老奴到殿外候着。”

阿蕙看着達克出了殿門,走到哲暄身邊,扶起正懶懶搖頭的哲暄,問道,“公主,您當真去嗎?”

哲暄看着她,無奈道,“你聽到人家說的話了嗎?我若不去,就架了我去,我又有什麽選擇,再說了,我倒是想知道父汗究竟是為什麽突然改了換防輪替的時辰。走,替我梳妝吧。”

阿蕙還是擔心,她本是宮生的婢女,當年處置德宗之事,她雖未見,卻不少聽宮中老人說起,對郁久闾更是聞之生畏。自家公主被禁足已經夠令她提心吊膽的了,如今聽聞郁久闾無端動怒,更是越想越怕。

心念及此,便問道,“公主,奴才有個主意,不知當講不當講?”

哲暄看着身旁這個丫頭,笑道,“在我這兒,當講的事情不講,才是最不應當的。所以以後,你自己掂量着,該說的話不用顧忌其他,名言就是。”

阿蕙颔首,繼而道,“公主,奴才想着不如去把定赫姑姑喊來,替公主今日妝容衣裙拿個主意。”

哲暄覺得很是莫名,笑問,“為什麽要請定赫?”

阿蕙道,“奴才聽聞,三位公主中只有公主是與先大妃長得最像的,這話先前也只是聽聞,奴才也不敢确定,不過那日陪着公主去永寧堂行祭禮,見到先大妃畫像,這才...”

哲暄明白了,阿蕙想的主意是用過世的大妃來做自己的擋箭牌。這樣的主意,阿蕙能想得出來已經很是不易了,但是,哲暄心下暗嘆,阿蕙啊阿蕙,你這主意可不是幫忙,而是害人。

阿蕙像是看出郁哲暄沉默中暗藏的否決,急忙垂首,道,“奴才說錯話,還請公主責罰。”

哲暄搖了搖頭,坐到妝臺前,微微拂過額角散落的青絲,望着鏡中自己,“你的苦心,我明白。父汗發莫名之火,你為我擔心,故而想出此法,何罪之有?你想讓我借着母妃之名,至少能在父汗面前保全自己,可你沒見過母妃,所以才想請定赫來,為我梳妝、為我選衣。”

阿蕙立于她身後,默默颔首,不敢應答。

“可是阿蕙啊,這并不是個好辦法。有些名義,越是用在這樣的時候,越是危險。就好比,我的母妃。”

阿蕙不解,搖頭喃喃,“為什麽?難道,連先大妃都保不下您嗎?”

“你可知,我那日為何要獨自一人留在永寧堂?”

阿蕙仍舊搖頭。

“我就是仗着母妃,和父汗深談了一番。”

“大汗是為了那天的事,才閉鎖宮門,禁足您嗎?”

這次,換了哲暄搖頭,“沒有。他當下沒有為難我,就不會在為這件事情為難我了,所以,這幾日閉鎖宮門,根本不是為了祭禮之事。可是今日,父汗這般疾言厲色非要我去議政堂,我若還借母妃之名,只能讓他這無名之火燒得更旺,甚至,更可能引火上身。”

“那...公主的主意呢?”

哲暄取過妝臺上,一個匣盒裏的玉釵,“不是托病了嗎?那怎麽也得托的像點不是嗎?”

阿蕙來了精神,走到哲暄近前,擠出盡可能如常的微笑,問道,“那衣裙呢?”

“不是有件難看的蒼色常服嗎?就要那件。”

一身蒼色常服,一把白玉釵,不施粉黛,加上一夜不過睡了兩個時辰的困意,還當真有幾分病态之色。

哲暄只身一人,跟着達克去了議政堂後堂。阿蕙本是要跟着一道來的,可是哲暄不讓,她便也只能就在飛羽堂。看着郁哲暄一個人只身走遠,走向一切未知,沒有任何人作陪,阿蕙不知怎得,突然生出一絲心疼。哲暄淺眠,步子輕,食飲少,這些哲暄自己覺得習慣的事情在阿蕙眼裏都成了心疼,她雖未服侍過其他主子,但抱怨卻聽過不少,就算沒有什麽位份的後宮婦人,小小宮室之內也是規矩衆多,使喚他們這些奴才,更是恨不得他們忙得停不下來,好像只有這樣才能在郁久闾已經不去後宮的日子裏,一天一天熬下去。

哲暄卻是另一種不同,飛羽堂上下,每日幾乎有一半的下等宮婢可以睡到日上三竿,莫說比其他宮婢起得遲,就算有時哲暄練完劍,她們也還沒起呢!定赫管教宮婢也是不馬虎的,見狀,幾乎要把偷懶的宮婢打死。

哲暄聞訊趕來,詢問詳情之後,卻笑了,只問了定赫一句,“她們睡遲可誤了事嗎?”

定赫只能如實搖頭,回道,“不曾。”

“既然不曾誤事,而她們也确實沒什麽事情要做,睡遲了又如何。”

定赫知道哲暄的脾性,卻不能不把宮規說清楚,“公主,不是奴才有意為難他們,可是她們身為奴才有他們該做的事,就算沒事情也絕不能起得比公主吃,這是尊卑,也是規矩。她們不講尊卑,不守規矩,就應該受罰。”

哲暄颔首,很是贊同,“很好,既然你要講尊卑規矩,那咱們就好好講講尊卑規矩。”

定赫垂首而立,不好出聲。

“宮中可有宮規,定了他們幾時必須睡,幾時必須起。”

定赫垂首答道,“沒有。”

“好。那這飛羽堂上下,誰為尊?”

哲暄這話說得平常,可目光灼灼,氣勢如巍峨高峰,一字一句說出她口,如同化作凜凜劍光,進了定赫的耳。

“自然是公主。”

“你說規矩,可宮中并無這一規矩;你說尊卑卻枉顧了飛羽堂究竟誰尊誰卑。既然如此,這規矩尊卑四字何來。”

定赫剛欲申辯,哲暄反口道,“我知道,你要管顧這飛羽堂上下宮人,實在不易,自然要有規矩。不過既然今天我在這了,這飛羽堂的規矩就應該由我這個一宮之主來定,定赫姑姑覺得如何?”

定赫還能說什麽,只能颔首,道,“自然。”

“我不管別人宮裏如何管教下人,我只一條,當日事當人當時畢,過後就算倒頭大睡我也不管,但是,凡事做不到做不完的,你們自然也沒有理由偷懶。定赫覺得,我這說得對嗎?”

“是。”

哲暄看着還跪在眼前的和圍在四周的宮婢,“好,那日後,你就以這一條要求她們,若是有人故意偷懶,那便按着偷盜懲處,不用來過問我了。”

定赫聞言,忽然覺得長回不少面子,感恩又佩服地看着哲暄,一連颔首。

遇到哲暄如此主子,阿蕙心下總覺得無比感恩,所以見着哲暄一人去向議政堂,心疼又重了一分。

阿蕙正感嘆着,根本沒有注意到,裏間有人進來。來人不是其他人,正是已經被郁久闾發現了蹤跡的季玄,可季玄還沒有意識到自己形跡暴露,此刻前來,只是因為他同哲暄一樣,收到王令,被請去議政堂。去請季玄的傳令近侍并不是達克,因而季玄幾乎是與哲暄同時收到王令的,可寅時這樣的時辰前來傳令,已經足夠季玄察覺得出不同尋常了。他急急趕來找哲暄,就是想将此事告知,一來能先拿個主意,二來,也是想讓哲暄有個準備。可他到了飛羽堂,左右不見哲暄,才生了另一番疑心。

隔着屏風,季玄看見有人正欲往裏間來,可卻不是哲暄,而是她的侍女阿蕙。見得來人越來越近,季玄正欲往床榻之旁躲避,卻聽外間有人進來的聲音,還沒等季玄細聽分辨,就已經看着屏風另一側的阿蕙急匆匆出去了。

來人不是別人,正是阿芡。阿芡聽聞達克來傳王令要哲暄去議政堂,也隐隐覺得不是什麽好事,便趕來了。

“蕙兒,公主呢?已經過去了嗎?”

季玄仍舊站在屏風之後,聽見來人進門便問。

阿蕙颔了颔首,“大汗都那樣說了,公主若是不去也不成。”

“大汗都說什麽了?”

阿蕙把達克所傳王令一一複述來給阿芡聽,卻聽得屏風之後的季玄眉頭緊鎖,幾乎要擰成一個死結了。季玄本欲轉身就走,卻聽見阿芡緊接着問道。

“公主可有說,這是出什麽事嗎?”

阿蕙搖了搖頭,“我也覺得事發突然,事情可能很嚴重,所以曾想着讓公主按着大妃生前的樣子裝扮,想着托大妃之名,多少能減輕公主在大汗面前的壓力,可是公主...”

阿芡接話,“公主沒有讓?”

阿蕙的颔首,季玄在屏風的縫隙裏看得清清楚楚。這二人剩下的話,他是無論如何也聽不下去了,他現在最緊要的,是趕去議政堂門口,先于郁久闾見到哲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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