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大病初愈,身虛體弱,溪涯圍在床邊,被心中的雜事折磨得消瘦了一圈。
這幾日來來往往有人探病,都道她是急火攻心,許是修煉心切,走火入魔了。
入魔……她的确是入了魔。
溪涯盤腿坐下,凝神調理自己這幾日淤積在體內的郁結之氣,她自得了意外之喜,突破元嬰,好沒容易穩固下來的修為,卻是一夜就被打散了開。
天色昏暗下來,她才緩緩睜了眼,張口輕咳,一抹鮮血順着她的嘴角緩緩而下,屋中點着一抹燭燈,遙舟見她吐出淤血,忙行過來要用一巾帕子将她嘴角的血擦了幹淨。
溪涯卻避開了她的手,神色淡漠地道一句多謝師父,便從她手中輕抽走了帕子,自行擦幹淨血跡,将那帕子捏在手中,用兩根手指緩緩捏娑一下,才輕聲道:“我昏睡這多日,勞煩師父看護,徒兒本該多孝敬師父一些,可我卻盡在連累師父……”
“傻丫頭,怎地這般生疏?你我師徒二人本就是要相互照料才是。”遙舟笑着伸手撫上她的頭,還不待揉上一揉,卻被溪涯側身躲了過去,她身上只着一套單衣,直接起身下地,穿好鞋離了遙舟幾步,恭敬地躬了身子,“這幾日師父勞累,徒兒今日就不叨擾您,您早些休息。”
遙舟的手還僵在空中,見她要走,忙收了手詫異地開口問道:“這般晚了,溪涯要去何處?”
“徒兒想出去轉轉,這幾日躺在屋中着實悶了些。”溪涯臉色沉靜,不帶半分遲疑。
遙舟凝視她半晌,才重又含笑點了頭,“倒也是,總在屋中待着也對你的身子不好,不過,你好歹穿上厚衣。”她緩緩起身,行到溪涯身邊,推她到床邊去,“也不知你到底是怎的了,好歹入了元嬰期,怎說病就病了?元嬰期修士中怕就我的小徒兒這般嬌弱了。”
她這話本是調笑,可溪涯卻未回她的話,只聽話地沉默穿好了衣服,兩人對視一眼,卻又是無言,遙舟心頭不免一抹失落,她的小徒兒,好似有了自個的秘密……
“師父……”
“師父陪你一處去走走,可好?”遙舟笑問她。
“……讓我一人……散散心吧,師父。”溪涯不敢擡頭,牙齒緊緊咬住了唇,只覺心中一陣刺痛,她從未像這時一般,想盡快逃離遙舟身邊,逃離這讓她快要窒息的氣氛,莫要再逼着自己去疏遠師父,傷害師父。
遙舟愣了一下,卻轉瞬恢複了笑顏,“也好,去吧。”
“多謝師父。”溪涯起身,快步而前推門便要離開,遙舟忽從後邊喚了一句,“莫走的太遠,你身子還沒大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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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溪涯未敢回頭,只應了一聲,便大步而出。
入夜微涼,月光清幽,北丘山門一派寂靜,仿佛這整座山都沉睡了過去,獨她一人心事重重,在其中漫無目的地走着。
她走到愈發幽靜的一處臺子,站在沿上隔着樓欄望向遠處,雲海翻動,天青月明,北丘山外的世界似攏在一片青色之中,再無雜物。
這幾日昏昏厥厥的,頗有幾分不知晨昏,如今吹了冷風,她才霎時回過神來,清明了神臺,才開始仔細回想自己那晚所做之事,這幾日夢中的朦胧之景。
初知心意時她太過慌張了些,只顧着冷卻心頭躁動,卻未能深思,如今自己的心情平靜些許,她也該明了……自個怕是真的……愛上了師父。
不是師徒之間的親近之情,而是對心上之人的思慕之意。
這情在往日不過懵懂,被她藏在心中,未能發覺,可現在,卻被捅破了開來,在她心中湧動不停,似要沖出來一般,今她恐慌不已。
她愛上了自己的師父,本應如父如母一般,教導疼愛自己的師父,她該對師父有孝悌之意,卻斷斷不應有情愛,更何況……師父還是女子……
她為自己這違背倫理的情意恐慌不已,怕被別人知道,更怕的是被師父知道。師父最最看中倫理天道,若她知道自己手把手教導出來的弟子對她存了這麽一份不可見光的心思,怕是會失望極了吧。
她怕師父失望,更怕師父……因這個就離棄了她。
溪涯的手隐隐捏住了手邊木欄杆,用了十分力氣,骨節都發了白。
師父曾說,入了金丹,之後修行每精進一分,她心中的情愛就會少上一分,那是不是,她對師父的這份情也會随之減退了呢?
在此之前,她要将自己心頭的這份情隐瞞起來,将自己這份難以啓齒的愛意藏入心底,不能透漏一絲半毫,不可讓師父感覺到半點,明日開始,她依舊是師父那乖巧的徒兒,而師父……依舊只能是自己的師父。
溪涯輕環住胳膊,望着遠處,心中莫名泛起一絲淡然傷悲,那悲意如同藤蔓環繞,纏在她的心頭,甚要困住她的全身去,讓她幾要喘不上氣來。
她的眼中蒙上一層霧氣,半晌凝結,化成淚珠滾落下來,她再看不清面前那青蒼山色,只感覺熱意滾滾,大顆大顆的眼淚怎都忍不住。
任憑眼淚橫流而下,溪涯嗚咽着,用已經濡濕了的袖子阻擋肆意而下的淚水,直到一刻噎了氣,她終哽咽地道了一句:“師父……”她竟有幾分舍不得,舍不得了卻心中的這份情了。
隔着幾層閣樓,望着那樓欄邊上悄聲哭泣的女子,司命背着包袱,輕嘆了聲氣,回頭道:“你就真舍得讓她這樣哭着?”
“舍不得又有何法子?終有些事情,是我這個師父插不了手的。”遙舟輕嘆了氣,視線越過月光而去,直落在溪涯身上,司命多有幾分沒心沒肺的,就沒看出來她就快要心疼死了嗎?
想到那晚之前她們師徒二人的談話,遙舟不得不猜疑溪涯此刻莫不是為了誰家的少年郎傷了心,她思慮一二,想到的便只有白正黎一人。
這便是不打不相識,打了便留了情嗎?遙舟捏了捏眉頭,只覺頭痛極了。
“罷罷,你們師徒二人果真是孽緣,還是彼此折磨去吧,莫要拉着我這閑人一個了。”司命抖了抖包袱,對遙舟嬉皮笑臉,“雲中君,仙友我這就告辭了。”說罷,一陣青煙而起,他轉瞬沒了影子。
總算是沒了他的聒噪,遙舟這才得以清靜,可以安安生生地心疼一會兒自家的小徒兒。
溪涯不知哭了多久,好沒容易才止住了音,擦幹淨了淚,這才發覺現兒是眼睛也紅腫了,嗓子也啞了,她微微調理靈氣緩解了幾分,這才敢慢悠悠地往回而去。
遙舟一路不緊不慢地跟着,見她是往無求小院去的,這才放下了心,松了口氣先行移入屋內,熄燈褪衣睡下,可等了半晌,都沒等到自家徒兒進來就寝,她便覺奇怪,稍用仙識感覺幾分,這才發覺溪涯回了自己的屋子,那屋子已有半個多月沒住過人,如今山中濕冷,棉衾更是濕寒如鐵,怎能睡人?況溪涯還大病了一場。
她現兒是不再胡思亂想了,溪涯的心思已有八九分明了,定是在與自己怄氣,可縱是怄氣,也不該傷了她自個的身子,遙舟有幾分氣急,想推門出去将她喚過來,可左思右想到底忍住了。
她家的小徒兒本就心思纖細,大多時候她是舍不得罵的,便只輕嘆了聲氣,運起仙力渡了幾分暖氣入溪涯的屋子去,好歹讓自家的小徒兒睡得舒适些,只她自己,懷着滿心感慨,一夜未睡直到天明。
她們已晚走了近半月,又修養一日,再待下去怕又橫出事端,遙舟便推脫了北丘的挽留,帶了溪涯一并下山去了。
她們在北丘山中留了大半年,如今外邊正是燦秋之時,天高氣爽,漫山紅葉,落于泥地上鋪成一層,踩起來“嘩啦”作響,頗有幾分意趣。
遙舟腳步輕快,溪涯猶自跟上,只是師徒二人依舊無話,行走之間倒也憑白多了幾分孤寂。
走了不知多久,直到看不見北丘山的山頭了,遙舟才停了步子,回頭笑與溪涯道:“莫行了,咱們師徒二人這就離開這處凡世,往太古上境去吧。”
太古上境為上古異獸所居,常為仙人避之不及的地界,雖不知遙舟為何要帶自己去那處,但溪涯心中信任遙舟,便也無甚麽疑惑,只輕點了頭,安靜等着遙舟領路。
遙舟捏了一決,身邊青煙忽起,她上前了一步,伸手就要攬過溪涯,抱入懷中。
溪涯如同驚吓到了一般,猛然退了開,讓遙舟的手落在了空出,溪涯擡頭望她,心中更加慌亂,開口想解釋,又無從說起,只得無奈望着她,眼中多有愧意。
遙舟垂了手,苦澀一笑,安撫她:“溪涯,師父需得帶你而行,這不同世界的屏障,你自己一人沖不破的。”語罷,她擡起一只手,對着溪涯,“就牽着師父的一只手,可好?”
她的聲音含着幾分試探,聽得溪涯鼻子一酸,險些又要掉下淚來,她強忍了住,伸手拉住遙舟,只見遙舟淡淡一笑,兩人便一處沒了蹤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