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二人沒聊上幾句,便聽到院外忽然傳來開門的“咔吱”聲,一陣輕快的腳步聲随後揚起,從屋外跳進一個小小的紅衣身影,雙手提着個竹婁子,面上糊着一片一片的黑泥,看身形約摸是七八歲的模樣,進了屋門便用金玲般清脆的聲響喊着:“華顏姐,我捉了魚,你來……”
話音未落,他發覺屋中除卻華顏之外好似還有別個人,便瑟瑟收了手,将竹婁藏在身後,似是羞澀于身上污濁,人都沒看清,只道了句:“我去換身衣裳。”便拖着兩只小腿跑了出去。
“這位是?”溪涯看着那孩子的身影,忽覺有幾分熟悉,便開口問道。
“路上碰到,阿離養的。”華顏忙着吃豆糕,頭也不擡地回她一句。
“阿離姑娘心很善呢。”李思遠輕笑一下,擡手将華顏頰邊的落發別回去,“她對你很好?”
“好,”華顏用力點了頭,适才別好的頭發都被她搖落下來,說罷,她又皺了眉頭,苦着臉,“可我和清楠都是拖油瓶,讓她辛苦。”
“是誰這麽說的?”
“好多,租房子的大娘,還有賣菜的。”華顏努力回想着,其餘的卻再也想不起來。
“你是自小就記不得事嗎?”李思遠又問。
“阿離說我生病了,病了之後,就變成了這個樣子。”華顏舔舔手上的豆糕屑,而後又眼巴巴地望着門外。
“餓了?”李思遠拿出布巾替她擦手,一面還柔聲問着。
“不餓,我等阿離呢。”她手裏還攥着一塊糕點,捏的挺緊,“給她吃的。”
“……”李思遠将布巾收回來,嘴角輕輕一彎,“華顏真懂事,阿離肯定不把你們當拖油瓶的。”
“真的?”華顏的眸子一亮,似是心情一瞬間明朗起來。
“真的。”李思遠點點頭,後話還沒來得及說出口,卻聽得門口傳來一聲驚呼:“是你們!”
三人齊齊回頭看去,只見門口站着個紫衣少年,面容瑩潤可愛,頭發包成了個團子,用一根絲帶綁住,一雙大眼睛死死地盯着溪涯和李思遠,小嘴緊緊抿住,身子都僵了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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溪涯望了好幾眼,卻也沒認出這孩子是誰,反倒是李思遠眉眼一眯,笑道:“怎,你認得我們?”
“認得,當然認得!”那男孩一捏拳頭,雖蒼白着一張小臉,卻仍是一副怒火沖沖的模樣,“你是遙舟,我父王與你在太古一戰之後就病倒了,我來替父王尋藥,結果迷了路,找不回去了,這都好久了,不知道父王怎麽樣了……都,都是你的錯。”他說着,眼圈紅了一片,強忍住了淚意。
“這麽久都沒派人來找你,說不定你父王已經……”李思遠嘴角一揚,眸中卻是冷意十足,溪涯聞言回頭望了一眼,看見她眼眸深處的調侃之色,頓明白過來她是在逗弄這孩子。
那孩子卻不知如此,一雙眼睛通紅,似要哭出來一般,吼道:“你,你騙人,我父王好着呢!”
“哦,那他怎麽不派人來找你,難道不是自顧不暇了嗎?”
溪涯對李思遠的壞心腸頗為無奈,見那男孩真要快哭出來了,便擡手輕敲了一下李思遠的頭,道:“別鬧了,人家一個孩子,你何必吓他。”
李思遠這才哈哈笑出聲,看的那孩子一愣,躲在遠處仔仔細細地觀察了她好一會兒,才詫異道:“你,你沒有仙力,你不是遙舟!”
“不是啊,”李思遠擦擦眼角的淚,道:“我姓李,你叫我李姐姐就好。”
“那,那你呢?你可是有仙力的。”那男孩又看向溪涯,頗為戒備。
溪涯平靜望他一眼,道:“我不認識你,也不知道你父王是誰。”但若是說到太古一戰……她約摸能猜到這孩子的身份,這般想來,這孩子的膽子着實太大了,洪荒上境的魔族,正道仙族得而誅之,他這麽點點年紀就敢自己跑出來,也不怕送了性命。
溪涯端起茶杯喝一口水,嘆道,也就是碰到了自己,打不過他,而且就算打得過也不至于欺負這麽一個稚子。
阿離端飯過來,看見男孩在門旁站着,便道:“清楠,怎麽不進去,開飯了。”
“姐姐。”清楠紅着眼圈,望見她就猛然沖過去一把将她抱住,驚的她差點端不穩食盤,“姐姐,那,那個人說我父王不來找我,可能,可能……哇!”終是沒忍住,他的眼淚噴湧而出,哭的聲嘶力竭。
阿離趕忙将食盤放好,回身安撫他,溪涯無奈,對李思遠責備道:“還不去幫忙,你惹得禍端。”
李思遠似也知道錯了,見阿離手忙腳亂,也趕忙圍過去幫忙,兩人勸了好一會兒才将他勸住。
折騰了足足半個時辰才開飯,幾人之間都無甚麽話,不過阿離照顧華顏和清楠吃飯時才說上一兩句。
用過飯後,溪涯與阿離商量借住一晚,阿離答應地倒是爽快,她是個直率的人,說是不計較了就不計較,還幫着收拾了一間屋子出來,而後李思遠陪着華顏和清楠玩,溪涯幫忙洗了碗筷,又與阿離一并坐在院中用竹藤編織一些籃子、竹婁之類的。
“阿離姑娘,你們就是以此為生?”溪涯幫她削竹子上的紮手的倒刺,看她的手利落的轉了一圈,那竹婁就高了一層,頗為驚嘆,“好手藝。”
“算不得什麽好手藝,不過是謀生罷了。”阿離笑了一笑,一直繃着的面容也算是緩和了幾分,她本就長得乖巧可愛,只是面上總是端着,就給人幾分老成嚴肅之感,她手上不停,口中又道:“你別叫我阿離姑娘了,我本名叫做竹鯉,青竹的竹,鯉魚的鯉,你叫竹鯉就好。”
“那就應該叫做阿鯉,而不是阿離了。”溪涯輕笑糾正道。
竹鯉無奈搖了頭,“也就是她總叫阿離,別人也都跟着這麽叫,我自己都習慣了。”
“竹鯉也是修仙之人?”
“是的,”竹鯉沒有隐瞞,大大方方地道。
“那華顏姑娘也是……”
“她不記得事了,修不修仙又有什麽不同。”竹鯉插話打斷了她,似是不想提華顏的事,二人這便沉默下來,一直悶頭幹活,直到日落西山,才收拾東西回去休息。
入夜,溪涯與李思遠入屋中歇息,溪涯向來不睡,只盤腿入定,李思遠合身與被中,閉眼休息,不知過了幾更,她隐隐聽到有一陣輕微悠揚的歌聲,歌聲婉轉動聽,曲調卻悲怆,聽得人肝腸寸斷、郁郁心傷,她掀開了被子,對溪涯望了一眼,便翻身下地走了出去。
院中只有月色微涼,如薄紗一般披在一個人的身上,那人一頭長發落地盤曲,一身如月色般清揚的紗衣,随風而動,面容如霧如夢,看不清晰,卻誘人欲上前一探究竟,只是她頭側不是人耳,望着卻是魚鳍,連着耳後的藍色細鱗,微微閃光。
歌聲從她嘴中傳來,如渺渺之音,許久才停,李思遠站在門沿旁聽着,待的停了,便不由得拍起手來,驚嘆道:“妙極妙極,此音不似凡音,此人也不若凡人。”
“多謝誇贊。”竹鯉一笑,緩緩收了仙力,變回了往日乖巧可愛的模樣,與李思遠對視,道:“姑娘不怕我?”
“有什麽好怕呢?溪涯告訴我,世上萬物都可成仙,且竹鯉你又長得不可怖,我何至于害怕。”
竹鯉卻沒回話,望着她看了好一會兒,才悠悠道:“……我果真看不透你。我看得透清楠,知道他是魔修,看得透溪涯,知道她未成仙,不過是分神境界,可卻……怎麽都看不透你,你好似凡人,可這魂兒……卻又不是凡人的魂兒。”
“竹鯉姑娘怕是看錯了。”李思遠一笑,打了個哈欠,“天色也晚了,我回去睡了,竹鯉你也……”
竹鯉卻似沒聽見一般,仍是自顧自地說着,“你認識華顏?定是認識的,她起初都不怎地親近我,可初一見你就對你沒有絲毫戒備,看面相你不是汪洋上鏡的人,華顏的朋友不多,若論起來,只有太虛和雲天的那兩位,那你……”
“竹鯉。”李思遠面上的笑容淡了幾分,“你何必如此追究。”
竹鯉默然,半晌才緩緩舉起了右手,将袖子緩緩拉了下來,月光之下,她光潔白皙的手臂上盤曲着一條皺皺巴巴的傷痕,從手腕之處蔓延而上,直到肘部,似是有人用利器将她的胳膊砍斷過一般,讓人徒然心驚。
“她與惡□□戰,兩敗俱傷,我拼死将她救出來,本想将她帶回淵海一族的,可誰知道……她什麽都不記得了,誰也不記得,不記得自己的身份,不記得自己的責任,也不記得自己犯過的錯了。”
“那時我便想,挺好的,什麽都不記得了,也就不必活的那般痛苦,可誰知……她仍是痛苦,拼命去想也想不起往事,總是忐忑不安,遭人嫌棄……這般想來還是我自私罷了,想讓她再陪我一陪,便帶她來了凡世,不顧她的意願。”
“那這樣不是挺好嗎?”李思遠溫和地望着她,“她忘卻了自己最想忘卻的,你也得償所願。”
“……說到底,現在的華顏也不是真正的華顏,她只是聽我之言,卻不知自己想要,可這些都總該要她自己來做決定,而非這般什麽也想不起,渾渾噩噩、膽戰心驚、迷惘無措地過一輩子。”竹鯉的嘴抿着,眸中似是堅決,“你若是能讓她記起,便帶她走吧,回淵海也好,哪裏也罷,都由她自己決定。”
“淵海已經強迫了她一輩子,我不能再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