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祭祀(二)
管家周謙年紀雖大,做事極是麻利。
早在城門下擇一處幹淨地方,擺上香案果品,鋪上蒲團,就可以請主子入席,不不,是下跪了。
尉遲海豁出老臉,帶頭跪下,跟打雷般,開始嚎喪。
“先祖啊先祖,不孝子孫們,來祭拜您啦!子孫不争氣啊,不争氣啊啊啊!”
老頭一面背着周謙預先教的詞兒,一面使勁捏着手裏的碎銀子。
幹農活大半輩子,皮粗肉糙,那繡花針紮上去跟撓癢癢似的,哪裏知道疼?
倒不如這新絞的碎銀子,有棱有角,更紮手些。
況且這是銀子啊!
要是不照做,恐怕又要失了好不容易得來的富貴,回鄉下去種田放羊了。老頭想起來都忍不住悲從中來,眼淚嘩嘩的淌了下來。
然後身後的一家人,不管是真是假,拿針紮還是怎樣,倒是俱都哭了。
不過還是蕭氏一家子,哭得最為真情實感。
旁邊自然會有路人好奇,這一家子素衣素服的,跑到城門口來哭啥?莫不是有病?
周謙早跟城門官打好招呼了,守城的士兵得了上頭交待,斥道,“不懂別亂說!這可是平定叛亂的虎威大将軍的家人,當年大齊立國,就是他家先祖打下的金光門。再敢胡說,可要拿進大牢問罪了。”
哦哦!
百姓們明白過來之後,倒紛紛稱贊這家孝子。
沒想到虎威大将軍惡名在外,一家人倒是孝順之極。
瞧着也不似想象中的兇神惡煞,分明是挺普通的一家人嘛。
有些百姓講禮,還自發過來鞠個躬。若随身帶着鮮果蔬菜,也挑幾顆敬上,算是随個禮了。
幸好這點蕭氏倒是想着了。
她得了許惜顏交待,就按家鄉風俗,蒸了許多白面小花馍。若有人來行禮,便讓兒子去回贈一個,也是主家的小小心意了。
周謙當時便覺得主母這主意不錯,叫下人幫忙,做了不少。如今一筐筐的從馬車上擡出來,倒讓人覺得尉遲家人樸素可親。
于是進出城門者,倒有大半,都肯停一腳,過來行個禮。
眼看來的人漸漸多了,連尉遲海都意識到,二媳婦這事辦得不錯。
趕緊叫大兒子大孫子也去幫忙,一家人倒都顯得謙恭有禮。
只尉遲牡丹看到,忙也帶着兒子,假模假樣過去幫忙。按說她兒子是外姓人,不該插手祭品。可尉遲海看了,也只瞪一眼完事。
許惜顏遠遠看着,暗自搖頭。
要說這蕭氏着實不錯,雖不是大家出身,到底守住了質樸二字,這就替全家拉回不少好印象了。
只是家裏人不給力,往後有得煩了。
接下來就沒什麽可看的,等東西派送完,自然也要回去。
許惜顏正想吩咐馬車離開,不妨來了個熟人,笑嘻嘻從驢子上跳下來,上前施禮。
“原瞧着這馬車眼熟,卻又沒挂許府牌子,正納悶呢,忽瞧見趕車的老黃了。還想着是哪位兄弟出來辦事,不想卻是郡主。姑娘家金貴,可萬萬別出來了。”
許惜顏從車窗裏看出去,只見一個十六七歲,長眉俊眼的年輕後生。穿一件半新不舊的寶藍圓領直衫,頗為眼熟,偏一時又想不起來。
好在黃志遠記得,忙忙低語,“這是二房分出去的五爺家裏的小四爺,姑娘該叫堂叔的。”
許惜顏猛地記起來了。
當初二房分出去的兩個成年庶子,一個是如今承襲了二房家業的杜三太太一家,另一個就是五爺了。
原本五爺資質更好,人也聰明俊秀,但他那時沒兒子,只得兩位千金。
反倒是杜三太太,一氣生了三子。
于是長輩們從子孫計,且從禮法上,還是選了居長又多子的三爺。
只沒想到的是,三爺三個兒子,沒一個成器的。
反倒是五爺後來竟然連嫡帶庶,共生了四個兒子,且個個聰明伶俐,讀書上進。
可那時想換,也換不了了。
反倒因為太過出色,弄得二房心裏膈應,來往不多。
等及五房長子中了舉人之後,還虧得許惜顏那時還在世的祖父提攜,方入了官場,如今在外為官。
次子讀書更好。可惜命不長,考進士前一場風寒,便一命嗚呼,留有一寡妻和幼子。
三子考了秀才功名之後,倒是娶了個好媳婦。
岳父看他兩個哥哥都那麽出息,索性把女兒女婿接回自家裏去,安心供他讀書,指望将來考個進士,好風光全族。如今離開京城,也有五六年了。
至于眼前這位小四爺,名許長津。是五老爺的晚來子,原本是很得寵的。
可惜七八歲上時,親爹沒了。娘是丫頭出身的妾室,又太年輕,長輩們怕守不住,索性放出去嫁人,他便只好依附着寡嫂過活。
許惜顏最近一次見他,還是前年春天,他過了童生試,來府裏報喜。
那時依稀還是個怯生生的半大少年,不想如今已經有了幾分青年的沉穩模樣。
便是在車裏,許惜顏也規規矩矩,行了一禮,“請四叔安。侄女還記得舊年元宵,四叔親手給我紮的小老虎燈,很好看。”
許長津眼神亮了亮,笑容也真誠幾分,“你還記得啊,虧得你不嫌棄。你今兒出門是有事吧,那我不叨擾你了。哎!”
他轉頭剛好瞧見一個背着簍河蝦進城來賣的農夫,上前連簍子一并買來送上。
“四叔沒什麽好東西,你不嫌棄就将這簍蝦子帶回去。讓下人挑大個的剝了炒韭菜,極是鮮香不過。小蝦子炸了搗碎做蝦醬,不拘拌面條或是怎樣,連府上老太太也是極愛的。聽說你之前病了一回,可要好生養養。若不好這口,賞下人也沒什麽。”
看他簡單利落,将事情辦妥,許惜顏明澈秋眸中,有光華微微閃動,多問了一句。
“四叔這是要去哪兒?”
許長津神色不變,和氣笑道,“楓哥兒昨晚做了噩夢,二嫂心裏不安穩,讓我去城郊尋棵老槐樹,燒幾串紙錢,給他喊喊魂。我尋思着出來走走也好,只當踏青了,省得成天悶在屋裏。”
他的臉上,又洋溢起笑意,陽光明朗。
許惜顏點了點頭,“那四叔去吧。早去早回,別讓家裏擔心。”
哎!
許長津幹脆應了,上驢就走,身邊只跟着一個老仆。
不經意露出袍下舊鞋,滿是塵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