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絕路(一)
血腥濃郁,無形中似有一塊石頭堵在胸口,壓得人喘不過氣。狹小禁閉的木屋仿若一口棺材,将四周鎖得死氣沉沉。
屋內無燈,又黑又潮,桌上幾乎沒有擺設,仿佛怕被誰發現一般,一切都安排得謹慎又不起眼。唯有東窗口透進來的稀薄的光,讓邵慕白覺着,還有一絲生機。
傾斜的日光逐步挪移,他的眸子随着那流光轉動,漸漸的,投到牆壁那顆釘子上。他的眼睛動了動,輕笑——時辰到了。
果然,下一刻,一小厮打扮的人便推門而入。他端着一張烏木托盤,盤上有藥。他很是謹慎,進來便立即合上了房門,然後畢恭畢敬走在病榻邊停下,躬着脊背,輕聲道:
“邵盟主,吃藥了。”
十日了,從邵慕白被仇家追殺,重傷昏厥再蘇醒過來,已經養了十日了。
期間,只有這無名無姓的小厮進出伺候,無微不至。
“別叫我盟主。”
他嘗試着自己起身,卻牽動了胸口的傷,沒有愈合的傷口在紗布下摩擦,疼得他抽氣。
“盟主”這兩字刺進他的心髒,當即紮出兩個窟窿。一個月之前,他可以堂而皇之地享受這個稱謂,站在武林江湖的最頂端,在百級石階之上受萬人臣拜。
誰又想到,他這出身名門正派的“大俠”,千萬人矚目的“盟主”,最後竟落得個衆叛親離的下場。一日之間,他嘗盡了背叛,看透了人心,想殺他的人遍布武林,甚至有人揭竿起義,傾動整個教派,就為鏟除他這“武林毒瘤”。
千百年來,盟主這位子只出過兩個“毒瘤”。
一個,是兩百年前的無間鷹王,殺父弑兄,獨占家嫂,又取小兒之心修煉邪功,惡事做盡。武林人士數次起義,卻都敗在邪功之下,直到無間鷹王走火入魔,群雄才紛紛起義,鏟除了禍害。
而另一個毒瘤,便是邵慕白。
他從未做過危害武林之事,自認對得起“俠”,也對得起“義”,但奈何人心叵測,世态炎涼。
他這一個月前還與天地同壽的盟主,如今慘遭奸人陷害,卻是朝不保夕的喪家犬。茍延殘喘到此刻,已是生不如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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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自居俠義的名門正派,沒瞧見半點證據,僅憑奸人的一面之詞和一些風聲,竟有了衆志成城的鬥志,紛紛讨伐于他。
小厮維持着躬身的姿勢沒動,眼睛恭順地看着地面,“若您不喜歡,小人或許可在私下喚您‘公子’。”
邵慕白覺得這樣不錯,“可以。”
但小厮下一句話,便讓他心裏又沉重下去:
“但公子始終是盟主,這一點千金不換。小人相信,總有撥開雲霧,沉冤昭雪的那一日。”
“是麽......”
邵慕白擡眼,眼神有些哀傷,仿佛在茫茫大海看不到落腳點的鳥,“傾動整個武林,只為屠殺一人,你覺着,我有還手之力嗎?”
小厮沉默了許久,只道:“天無絕人之路,地無枯竭之海,小人相信公子日後必能東山再起。但有了身子方可立業,當下,還是請公子顧好眼前,先吃藥吧。”
語罷,他将手裏的藥碗推進了幾分,擡到邵慕白胸前。
往日,邵慕白二話不說就喝了,但今日,他卻遲遲沒有接藥。
“公子?”
小厮疑惑擡頭。
邵慕白的眼睛澄明,定定看着他,眼神銳利如刀,“外面情況如何?你的主子是誰?為何救我?”
他在心裏推敲了十日,仍然沒有答案。
是朝廷麽?不可能,皇帝向來坐山觀虎鬥,從不插手武林中事,何況,他邵慕白在朝堂無一故人。
還是江湖上哪個門派?也不會,一來,武林傾巢而出,沒聽說哪個門派出言反對,二來,即便有人有心反對,斷然也不可能與武林為敵,螳臂當車。
難道......是平教?
邵慕白被這個想法吓了一跳,恨不得抽自己一耳光。
平教是外人口中的“魔教”,傳承了幾百年,世代與武林向來勢不兩立。何況,他當年與魔教教主恩斷義絕,對方早恨他入骨。他這一劫要是沒逃過,哪日暴屍荒野,對方沒趕上屠身,也一定是将他挫骨揚灰的那個,怎還會救他?
這疑問沒有答案,一直纏繞在邵慕白心頭,絞得他如火中燒。
小厮聽了這問話,不敢與他對視,只又低下頭去,“小人只負責照顧您的傷勢,其他一概不能多言,還請公子見諒。”
“不能還是不敢?你主子為何救了我卻不現身,一直隐瞞我到底有什麽目的?”
邵慕白深吸了一口氣打算接着問,卻不料寒氣一下子侵入肺腑,激起一陣劇烈咳嗽,胸前的傷口徹底崩開,鮮血奔湧而出。
小厮見狀,趕忙放下藥碗幫他清理包紮。
霎時間,被褥也染了一灘猩紅。
他本就是撿回來的一條命,身上大大小小的傷口近百處,就算盡數痊愈,也肯定落得半個殘廢。撕心裂肺的咳嗽聲如夏日驚雷,在狹小的木屋穿蕩了千百回。
少頃,他連坐着的力氣也沒了,只癱在病榻上,兩眼渙散地瞧着屋頂,仿佛那裏有個出口,能解救他于陰暗囹圄。
“我現在只求個真相,誰害了我,誰救了我,到地府算恩怨賬時,才冤有頭,債有主。”
小厮心裏悲憫,慰藉道:“害公子的人會親自嘗到報應,即便此生不報,也會報在來世。老天有眼,自會清算清楚,公子不用思慮太多。”
邵慕白想到什麽,一下子笑了,“我如今這樣,興許也是報應輪回。”
邵慕白低啞着嗓子道:“我負了他這麽多年......他對我傾覆真心,我卻聽信小人讒言,誤會于他。将他推進深淵的最後那雙手,是我,現在報應不爽,也是我。這一切都是應該的......”
小厮見他心如死灰,仿佛被蒙在鼓裏許多年才幡然解開騙局一般,心裏又恨又悔。
于是也于心不忍,透露了一點點:“公子,小的身份低微,委實不敢多言。您有什麽話......還是直接問教主罷。”
“教主”二字一下子刺進邵慕白的耳朵,眼神陡然有了焦距,定定看着小厮。
“你說教主?你說救我之人是,是......”
他沒将名字喚出口,那紮根在他心底的三個字,交織了他太多的愧疚——
段無跡。
魔教教主。
他誤會了一生的人。
從前,段無跡說起自己的名字,總伴着一句話:“風過無痕,人過無跡,這是我爹的意思,也是我自己的意思。”
段無跡就是這樣一個了無痕跡,又了無牽挂的人,他做什麽,說什麽,向來都順從自己的心意。冷冷冰冰,毫無熱血。
乃至後來,他定定看着自己,說:
“邵慕白,我在這浮世走一回,唯一的痕跡,就是你。”
那時,邵慕白卻并未在意,只覺得他在扯謊。
他聽了小厮的話,緩了許久,澎湃的心情才勉強壓住。半晌後,他擡眼,望着畏首畏尾的小厮,提了幾分氣力,堪堪問:
“既是他,你為何不敢說?他脾氣雖冷,卻不會遷怒無辜之人。何況你對我有恩,來日即便他詢問于我,我也會不會将你透露出去。”
小厮卻只是搖頭,眼中哀痛,道:“教主自從癱瘓之後,心情一直陰晴不定,跟變了個人似的。這......公子您,合該是最清楚的。”
回憶霎時湧上心頭,邵慕白的眼睛染上愧色,低下眸子,“是我害的他。”
小厮往前一步,“公子,您既然挂心教主。那麽來日再見到他時,還請您心平氣和些,莫再說那些傷他的話了,這麽些年,他——”
他準備再說些什麽,卻被窗外一個冷冽的聲音打斷:
“——亦竹,退下。”
他的音色清冷,沒有起伏,不急不緩,如飄進鬧市的一片雪花,體積雖小,卻能徑直吹進人心,将血液凍得冰涼。
再簡單不過的四個字,徒徒讓邵慕白的眼睛陡然一亮,他掙紮着坐起身,望向那扇狹小的木門——
這個聲音,只能是他!
名為亦竹的小厮低眉順眼地退出去,須臾之後,進來一個坐着輪椅的人。
他一身青白,腰間一條淡湖色腰封,極冷的顏色,襯得他氣質更寒。額前的一雙眉毛淺淡,皮相單薄細膩,眼眸仿若一碗涼水,沒有感情卻很是淩厲。只随便一眼,都透着雪打霜劈的寒。
偏偏左眼眼尾的一粒朱砂痣,丹紅冶冶,聚集了所有光亮,将這周身的清冷燙了個洞,如浩瀚暗夜中的一點孔明燈,給這人添了幾分煙火氣。
這進來的,正是方才二人談論的,亦是他一直虧欠的那人——段無跡。
二人相對無言,沉默了許久,段無跡終于打破沉寂:
“能起身了,甚好。”
分明是關心的話,卻被他說得毫無溫度,語調還沒談論天氣時有波瀾。
邵慕白定定看着他,眸子不停顫抖,這個他思慕了五年的人,夢到過無數次卻越來越模糊的人,就這樣歲月靜好地在他跟前。
他以為歲月荏苒,這輩子都見不到了,卻不想還是有機會。
一時間,千言萬語湧上心頭,他竟不知先說哪個。邵慕白左右看了看,眼神飄忽,最後落到段無跡手腕的繃帶,眼中一痛。
“你,你受傷了?”
一句話抛出去沒有回答,屋內悄然,只有刮進窗縫的陰恻恻的寒風。
邵慕白頓了頓,強行斂了情緒,狼狽着放慢語調,問:
“外面情況如何了?武林的人攻上來了麽?你一反武林救下我,他們絕不會善罷甘休。”
平教即便勢力不低,但也不是整個武林的對手。
段無跡絲毫感受不到他的關切,嘴角動了動,“與其擔心平教,你倒不如多擔心擔心自己。”
丢出這句警告,他便沒打算頓留。左手在輪子的中心一扣,輪椅左側便定在地上,右手再握着另一側的輪子一轉,輪椅便調轉了方向,背對邵慕白,朝門邊走去。
整套動作一氣呵成,看得出主人十分熟練,但這份熟練落進邵慕白的眼睛,卻在他心頭剜了一片肉——從前,段無跡的腿功獨步天下,無人能及。
喉間當即湧出一口血腥,邵慕白強行咽了下去:
“無跡!”
趁人離開之前,他将人叫住。
果然,輪椅頓了頓,沒有往前走。
邵慕白的喉嚨不斷地抖,一時詞窮,“你不計前嫌救我......謝謝。”
五年前,段無跡離開漠堡,親手拔出自己體內的匕首刺進邵慕白的胸膛。
當時,他眼睛裏全是冰,只說了一句話:
“邵慕白,你沒有良心。”
回憶宛如一道鮮血淋漓深疤,正正烙在他心頭。這情景邵慕白沒忘,段無跡自然也沒忘。
“謝謝”二字鑽進耳膜,刺得他纖細的眼眸一虛,慢悠悠道:
“邵盟主客氣。昨日平教傷了條狗,也是我救的。對我而言,你們并無區別。”
沒錯,小攻小受出場就是這麽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