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絕路(二)
邵慕白聽出他話語中的暗諷,也不生氣,他從前做的那些糊塗事,段無跡就是現在殺了他也不過分。
“若我逃過此劫,定将你接回去,好好待你。”
段無跡仍不為所動,轉過來淩視他,慢吞吞道:
“說話之前您還是掂量掂量自己比較好。您是名門正派,我是歪門邪道。如今江湖上認定你與我平教有染,這話說出去,怕又要招來一場血雨腥風。再說......”
他頓了頓,喉嚨一滾,又道:
“并非所有人都想去你那漠堡。”
最後一句話宛如一根利刺,迎頭帶血紮進邵慕白的心髒。他低垂着眼,盯着地上的一顆釘子出神,許久許久之後,道出他這番悔恨的緣由:
“蘭之死了......”
段無跡厭惡這名字,“這與我何幹?”
邵慕白接着道:“他死前跟我坦白,當年在威茸雪山,救我之人不是他......”他擡起眼簾,怔怔望向眼前的人,眸中閃過希冀的光亮,“是你,對麽?”
段無跡的嘴角動了動,良久良久,“不是。”
放在從前,他定是一千一萬個點頭,期盼邵慕白相信的。但解釋過三次,他便再沒有提起過。
第一次,是好奇對方會是什麽反應的期待。
第二次,是在不甘與埋怨之間的委屈。
第三次,死心。
邵慕白眼中的光亮瞬間黯淡,“無跡,你從前不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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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從前雖冷,卻從不會對邵慕白說半句重話。
“不哪樣?”段無跡終于擡眼看他,沒有關切,沒有憐憫,只有恨,“段無跡因何而死,你不知道麽?”
邵慕白難堪垂眼,“是,是我害的......”
段無跡咬着後槽牙,沒有說話。
半晌,邵慕白擡起頭來,“盡管我現在說什麽你都不信,但我會活下去,為了你,我會活下去。我會用剩下的生命證明,你對我有多重要。”
段無跡停在五步遠的地方,手搭在輪椅的扶手,“你有本事活命再說吧。”
他左手扣上輪子準備走了,亦竹卻慌慌張張破門而入。
“教主,他們攻上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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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地上,幾個人影跌跌撞撞地逃竄,傷亡慘重。更讓人絕望的是,臨到山嶺深處時,大雪封山,已經沒有路了。
最後一個教衆也應聲倒下,段無跡的輪椅一下子停住——前路漫漫,雪厚三尺,他的輪椅斷然是進不去的。
他們逃了一整夜,身旁的教衆死傷過半,即便沒死,也沒一個撐得住重傷下的奔波。
邵慕白一手捂着傷口,一手扣着輪椅的靠背,迎着刺骨的寒風咳嗽,“把我交出去,他們會放過你。”
段無跡冷笑,“你以為我在乎這條命麽?邵慕白,這麽多年了,你還是不明白。生死和骨氣,到底哪個更重要。”
邵慕白拔高聲音:“我這輩子已經害你這麽多,死前怎可再連累你!”
段無跡轉過身不看他,不動聲色地将唇邊吐的血擦去,又道:
“怎麽想是你的事,怎麽做是我的事。我段無跡做什麽,何時輪到你來評頭論足?”
他指了指被大雪封住的路,“你一路往上,山頂有一處暗道,按下封門機關,他們追不上你。”
邵慕白一動不動看着他,“你呢?”
段無跡扣着輪椅的扶手,指尖泛白,“我自有另外的法子。”
他不是不走,是走不了。
雪積三尺,他這只靠輪椅前行的殘廢,如何上得去?
放在往前,邵慕白是不會管他的,但段無跡遍體鱗傷還想着要保全他,如何能一走了之?
“另外的法子......是守在這裏,抵擋那些門派幫我拖延時間麽?”
被拆穿的感覺很不好受,段無跡擡頭剜他一眼,“我段無跡做什麽與你無——啊!你幹什麽!”
他話還沒說完,便被邵慕白一把抱了起來。
“怎麽想是你的事,怎麽做是我的事。”邵慕白将這句話原封不動還給他,又道,“無跡,這一次,我不會抛下你。”
因這劇烈的舉動,邵慕白胸口的傷又撕開一段新肉。血液浸透衣裳,在衣料表面被風幹,像極了雪地裏的芍藥。
兩人皆是重傷,走一路,血便流一路。積雪直到大腿,邵慕白在雪中開路,步履維艱。到後來血被凍凝了,路上便沒了猩紅,只剩兩個合在一起的身影,緩緩朝山頂挪動。
他幾近失去知覺,每一次呼吸,冷冽的寒風幾乎都要将他的肺腑刺穿。但環着段無跡的手卻始終沒有松開。
“噗咚!”
他腳下一個不穩,兩人摔了下去,邵慕白嘔出一口血,顧不上擦,又将人抱起來,一步一步朝山上挪。
段無跡眼中一痛,別開眼,不看他身上的血,“你以為這樣我就會原諒你麽?”
邵慕白步履維艱,腳在雪上踩出“嗤嗤”的聲音,眼睛一動不動盯着山頂的巨石。
嘴裏喃喃道:
“無跡,我們會活下去,一起活下去。”
“我愛你......活了這麽久我才明白,我愛你。”
“我們......會一起活下去......我會好好對你......”
段無跡沒再說什麽,只攥緊了邵慕白肩上的布料,指節森白如骨。
待上了山頂,邵慕白果然發現了一個山洞,洞口上方懸了一截半尺厚的青銅門,應該就是段無跡嘴裏說的“門封”。
與此同時,武林各大門派的人也追了上來,前後不過兩百步。
“放我下來......你進洞去找機關,比抱着我快......”
邵慕白點頭,将他放在洞口,急忙便跑進山洞。由于傷勢加重,他幾乎半走半爬。
他沒看見,他奔進山洞時,段無跡終于擡眸看他,眼中不再冰寒,只是不舍。
“無跡,機關到底在哪?我沒找到。”
邵慕白在光滑的石壁上摸索了半天,仍舊一無所獲,正要詢問時,只聽得“轟”一聲巨響,洞內陡然黑盡,什麽也看不見。
腦子裏“嗡”的一聲,下意識朝洞口看去,只見高懸的青銅門不知何時落了下來,将洞口封得嚴嚴實實。
心一下子沉到了谷底,“無跡!你幹什麽!”
趕忙去捶打那青銅門,只一陣咣當巨響,門卻不動分毫。
邵慕白恍悟,“裏面根本沒有機關!”
這是平教的機密要道,普天之下,知曉此道的僅有平教教主。機關不在洞內,而在在洞口,剛好,就在段無跡讓邵慕白放他下來的地方。
“開門!段無跡你開門!”
邵慕白不停捶打吼叫,段無跡仍不為所動——打從一開始,他便什麽都打算好了。
他氣若游絲,說話很慢:
“邵慕白,你還是這麽容易上當......別人說什麽你都要信,不騙你騙誰?”
邵慕白聽着他的話,喉間一股腥甜,将沖出喉管的血又咽了回去,“無跡,開門......算我求你。”
他的話被門罩了一層,嗡嗡的,很是沉悶。
門外的人頓了一頓,眼神變得堅毅,又接着之前的話道:
“我這次騙了你,但你記着,我段無跡此生只騙過你這一回,也只這一回。”
語罷,他凝聚最後一分內力,“嗙”地打碎機關——再無人可進這密道了。
邵慕白頭抵門跪下,門上因此多了一道血痕,張牙舞爪。
他此生,終是将段無跡負得,徹徹底底。
即便他心生悔悟,為這人拼了命想活下去,重燃生志,只盼着與他袖手江湖,然則,老天卻不給他這機會。
門外之人奄奄一息,頭撐着一口氣:
“這條路往下,一直走,會通往你的漠堡。那裏,合該有你的舊部。”
通往漠堡的路,段無跡偷偷走了無數回。偷偷潛進漠堡,卻只看到邵慕白與另一人耳鬓厮磨。
一裏一外,分明只隔了一扇門,卻堪堪斷了一生。
“魔頭!邵慕白身在何處?快快如實招來,本門可免你皮肉之苦!”
這群武林義士,終是追上山了......
邵慕白踉跄起身,沒有往下走,他沿着石壁不斷摸索,一個時辰後,終于摸到了半山腰的一處機關,跌跌撞撞再爬上山頂,追殺的人已盡數退去,只剩激烈打鬥後的殘骸。
停了一夜的雪又開始飄散,洋洋灑灑落下,将鋪天漫地的殺氣蓋了些許。
段無跡面朝上躺着,身子半陷進雪裏,被新雪覆了一層,将将掩住血腥。
他嘴角噙着一抹笑,眉目柔和,去得沒有遺憾。心髒插着一把嵌了骷髅頭的匕首,卻因這一抹笑,那匕首仿佛不是匕首,反倒更像一朵妖豔的曼珠沙華。
只是這花紮進邵慕白的心口,卻如同淬毒利刃,毒素迅速蔓延,侵蝕每一寸皮膚。
東風號號,如泣如訴,似烏江沿岸的孤魂野鬼,惹得多情之人落淚。
“你想讓我活,可我卻只想為了你活......無跡,此生沒有你,再無意義。”
邵慕白堪堪走近,彎腰,輕輕擦去段無跡眉間的細雪。
這人就是固執,只要決定了,什麽人勸都沒用。邵慕白瞧着固執的這人,心裏也下了決定。将他打橫抱起,情人般蹭了蹭臉頰,溫柔親昵。
随後搖搖晃晃,朝萬丈懸崖走去。
“無跡,你信輪回麽?我從前是鐵定不信的,但我現在,真的期盼有來世。再見到你時,我一定不會放手......”
山頂有一株傲雪紅梅,常年屹立在頂峰,不受風雪所動。而此刻,卻不知受了什麽摧殘,須臾之間,花瓣落盡,枝桠盡折,簌簌跌下山崖。
“天降恩澤,今有俠者臨世,邵慕白師出名門,仁義滿懷,敬天下可敬之俠,殺天下可殺之惡。遂,尊邵慕白為武林盟主,以聚武林之力,除惡揚善。吾等感念上蒼,特告天下。”
“邵盟主,您與蘭之公子真乃天造地設的一雙璧人,真是羨煞我輩也!”
“我不希望你跟蘭之中間還有另外一個人,何況他背後是魔教。”
“當年救你之人,根本不是我,是段無跡。是你恨到骨子裏卻不敢愛的段無跡!”
“邵慕白,枉我等對你信任至此,你竟修煉邪功,殺害蘭之公子!”
“盟主,咱們已經無路可走了,幹脆,降了罷......”
“我段無跡此生,只騙過你這一回,也只這一回。”
......
一生荏苒,再回首皆若山間浮雲,缥缈虛幻,仿佛做了一場荒唐大夢,辨不清真假。
“堂下孤魂,可是姓邵,名慕白,字将夜?”
“你陽壽已盡,功德卻未損,本不該歸至我處”
“我乃地界冥君,今日,本君要與你做樁買賣。買的,是你的時間,賣的,是本君的時間。”
彼時他魂歸地府,不見段無跡的魂魄,卻獨獨在忘川河邊,巍峨地府中,正正對上掌管幽鬼的冥君。
他到這個陌生的地界,遇到一個陌生的所謂的神明,自然有諸多疑問。
而那堂上冥君似乎早料到他這般反應,一切只是對方問什麽,他答什麽,毫無隐瞞。
“我要做什麽?”
“捉鬼。”
“什麽鬼?”
“不肯歸順冥界,依傍淚丹危害陽間的鬼。”
“我一介凡胎,怕是沒這本事。”
“本君會賜你寶物。”
“什麽寶物?”
那晚,冥君的大殿緊閉,裏面只有一神一鬼,任何人不得靠近打攪。二者談論了許久,似乎是關切冥界命運的大事。但他們談論了什麽,決策了什麽,再無第三者知曉。
哪怕是親身經歷的邵慕白,也是在很長一段時間之後,方才将這席話消化明白。
三言兩語,道不清楚。
他從來不信這些鬼神,盡管他因為對段無跡有所虧欠,期盼一個來世今生的緣分,但真讓他知道這世上有神仙有地府,甚至親眼見到,心裏仍舊吃驚。
更吃驚的是,冥君特地召見,竟是有求于他。
萬幸他在武林摸爬滾打了十幾年,跟形形色色的人都打了招呼,向來處變不驚。
待到冥君跟他談清楚條件,說明白要求,讓他回到過去,幫冥君乃至冥界一個天大的忙時,邵慕白心裏已然有了主意。
“你說的這些我都答應,但,我有個條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