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說親(一)
段無跡沉思了許久,眼眸動了動,道:“我以為......世上沒有鬼......”
邵慕白見他終于流露出了兩分愁緒,不是像剛認識那般,冷漠孤傲,恨不得拒所有人于千裏之外。這表明,這冷冰冰的小魔頭,開始信任他了。
一想到這裏,他就恨不得把人揉進懷裏。
唉不行不行!
這冰封的容顏好不容易打開了一條縫,他可不能一下子把人家吓得又關起來。
過猶不及,過猶不及......
于是他強壓住內心的悸動,平複了兩下呼吸,恢複正經态度,接着段無跡的話,道出一直藏在心裏的,那段不可告人的往事,亦是秘密。
“我五歲那年,那時,我的雙親都還健在,一家人很是開心。我爹是個很不錯的镖頭,那天,他們從外地走镖回來,帶了幾個兄弟來家裏吃飯。娘讓我去幫忙,給叔叔們遞熱毛巾洗臉。我......多遞了一條。”
“為何?”
邵慕白苦笑,“因為我瞧見角落裏也有個叔叔,他很和善地沖我招手,瞧上去披頭散發的,很需要清洗。所以,我也給他遞了一條。那時娘叫住我,說‘慕白,明明只有五個人,你為何拿六張毛巾’。我就指着那個叔叔說,‘因為還有一個啊’。
娘以為我數數不好,就糾正我,教我數數。他挨個挨個指那幾個男人,指一個,數一下。她從一數到五,然後我就接着她,指着角落裏的那個叔叔,說‘六’。她又教我數了一遍,我仍然指着那個叔叔說‘六’。然後,我不顧娘的疑惑,很高興地把毛巾拿過去,還和他問好,他伸了伸手,卻沒接住毛巾。”
段無跡怔了怔,“你看到的是......”
“是鬼。”邵慕白的記憶飄到從前,清楚記得當時娘臉上驚慌無措的表情,“我後來才知道,爹他們一隊人,在走镖的途中遇到山匪,随行的,死了一個兄弟。”
段無跡聽了後背發涼,似乎汗毛也立了起來,“後,後來呢?”
“後來,娘請了一個很不錯的道士。道士說,我命格不俗,前世是個勞什子神仙,但是今生既然為人,就不能有天眼,不該看到鬼魂洩露天機。于是他給我打了一道符,那之後,我當真就看不見以前那些鬼魂了。”
他說這事是真的,正因為那道士的一番說辭,将他母親吓到了。所以一天到晚都在他耳邊念叨“世上沒有鬼”這些話,潛移默化之下,邵慕白到死也不相信所謂的鬼神之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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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有誰能想到,他這樣不信的一個人,現在竟做了冥君的鬼差?
段無跡側首問他:“所以,你這次去臨滄,就是為了捉那些鬼妖?”
邵慕白颔首,“是。臨滄那地方靠海,是八川最先見到日出,最先承受日月光輝的地方,可以協助淚丹吸收天地精華。故而,鬼妖們是極喜歡去哪兒的。”
“去多久?”
段無跡意識到這句話暴露了他的擔憂,于是改口:“那個,我只是好奇,你捉一個鬼妖,大概要花多久。”
“我也不清楚,興許三五日便找到了,興許那鬼妖狡猾,藏匿在人山人海,一年半載都沒有進展。”他說着,徐徐側首,望進段無跡的眼睛,“無跡,我與你說這麽多,你難道沒看出我的用意麽?”
段無跡對上那雙眸子,心裏慌了一瞬,擰過頭去,漫不經心問:“什麽用意?”
邵慕白掰過他的肩膀,逼近幾分,強迫他與自己對視,深深道:
“我,邵慕白,想帶你浪跡天涯,你願意麽?”
他的嗓子比尋常人更低,宛如遙遠山寺裏的巨鐘,敲一下,百轉千回地響,萦繞在心頭,久久揮之不去。
段無跡望進那雙深邃如水井的眸子,怔了許久,揮開他的手,好半晌才擠出一句:“不知道你在說什麽。”
邵慕白接着又道:“你這人性子幹淨,殺人都下不去手,跟你父兄皆不是同一類人,不适合留在平教。既然不适合,為何不跟我去闖蕩江湖?”
段無跡回憶起父親的叮囑,将他的話原封不動重複,“越無情的人,越沒有弱點,越,适合平教。”
“瞎說什麽?人是活的,心是熱的,只要你活在這世上,怎可能無心無情?”
雖然段如風是真心疼愛這個弟弟,但是他同段莊一樣,都覺得無情之人方可所向無敵,恨不得斬斷段無跡身上所有情根。
但段無跡不是。他雖性子冷,卻仍對外界充滿好奇,就沖他平日惜字如金,卻在方才問邵慕白那麽多問題,就可看出他不是一個心冷血涼之人。
攤開來講,段無跡這樣的性子并不适合魔教,上一世也是被逼到絕路才回去的。
“父親兄長那樣厲害,我既生在平教,便也要好生練功,不可拖了後腿。”
他現在練的武功還算正常,不像上一世那樣,走投無路,只得練了邪功。
“你覺得自己不夠強,拖累你父親兄長,很可能你根本就不适合魔教,何不随我去看看外面的世界?或者,你要真想繼承這教派,我有心阻攔也無濟于事,只是你現在本事還不到家,不是麽?何不随我出去闖蕩闖蕩,歷練歷練?他日就算你要回來,不也多了許多經驗麽?”
段無跡垂首,攥着一片衣角,沒有說話。
邵慕白沉默片刻,望了眼天色,道:“三更的梆子一響,我就離開平教。我會在城東的驿站等你,是去是留,你自己做主。但我只等你到日落時分,你如果沒來,我便自己走了。”
一夜無言,亦,一夜無眠。
三更一到,房間的窗戶被推開,又被輕輕合上,順其而然的,屋內少了一個人的氣息。
床上的段無跡背對外側,沒讓那人見到最後一面。屋內無燈,他又面朝牆壁,所及之處一片黑暗。許久許久,他緩緩掀開眼簾,露出那雙冰冷的眸子,卻看不清神情。
“叩叩!”
倏地響起敲門聲。
段無跡周身一震。
是他回來了?
荒謬的想法下一刻就被自己否定,那個人來無影去無蹤,不會敲門。
“誰?”
門外傳來一記壓低的聲音:“主子,是我。”
是亦竹。
亦竹從來安守本分,不在半夜叫他。
“教主剛從外面回來,快到平教門口了,大少主傳話,讓主子起身去接。”
段莊接任平教十餘年,十分講究洗塵,凡出遠門,不論多晚,必要有人在教門口相迎,否則不吉利。
他匆匆起身,匆匆穿好衣裳,匆匆绾了頭發,匆匆拎着燈籠去了。
他話少,段莊的話也不多,加上段如風沉穩的性子,一家人聚在一處總是冷場。長時間相處下來,交流稀少,難免有隔閡。
接風這事向來由段如風去的,尤其是這樣夜深的時候,不會通知段無跡。
而一旦叫了他,也便意味着,返回平教的,不止段莊一個。
“如風,無跡,這位是武夷莊的洛莊主。”
段莊跨門而入,便同兄弟二人介紹來人。
段無跡跟着段如風抱拳作禮,擡眼,偷偷打量了這洛莊主一番。
寬額高鼻,皮膚黝黑,兩道眉毛如溝壑一般,沉穩且莊重。嗯,跟父親的相貌有異曲同工之妙。
段無跡想,是不是有一定地位的人,都這樣不怒而威,喜怒哀樂都藏在腹中,不可窺探。
洛賓接任武夷莊近十年,一直跟平教有往來,只是不十分密切,導致段無跡這才頭一回見他。
他與段莊倒是相識多年,他們師出同門,段莊是師兄。如今二人各成一方霸主,師兄弟見面,自然有說不完的話。尤其見到故人之子已長大成人,鐵定要誇贊幾番。
段如風這種場面見得多,接起話來得心應手,倒少了段無跡好些事,左右他懶得去聽那些寒暄,只好奇這洛賓陡然拜訪的目的。
他有些心不在焉,只覺得幾的談話嗡嗡作響,仿佛兩只沒有敵意卻繞着他飛來飛去的蜜蜂。
他想,興許是一些公事,譬如武夷莊最近接了一樁買賣,一己之力拿不下,想同平教聯手之類的。
只是,他萬萬沒料到,這次的賓客,居然是沖他來的。
“無跡,為父替你看了一樁親事。”
段無跡在蜜蜂的嗡嗡聲裏陡然聽到這記霹靂,唰的擡眼。
哎呀無跡寶貝呀,你就直接跟老攻走不行的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