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征途

“客官,天快黑了,您還趕路嗎?”

城外,晚霞灼灼,燒紅了西方的半邊天。夕陽懸在遠處山頭,橙紅的陰影裏隐約可見幾只飛鳥。

城門口的客棧立了兩匹馬,一棕一白。邵慕白翹着二郎腿躺在棕色那匹的馬背上,似睡似醒。

“天黑了不好走,不如客官在小站住上一晚,明兒天亮了再動身?”

客棧的掌櫃笑嘻嘻迎上來,詢問邵慕白。

邵慕白咬着一根稗草,看上去很是悠閑,當然,也只是看上去。

“不急。”

身下的馬兒不安地動了動,被他呵斥一聲,安靜了。

他自打天亮就在這兒了,跟店家買了兩匹不錯的駿馬,一直等着。

他出手大方,又為人随和,店家便時不時關切他兩句。但他從早問到晚,這人始終只有一句“不急”,反而弄得他這局外人有幾分着急。

農夫荷鋤,飛鳥歸巢,萬物皆有去處,除了他。

少頃,夕陽又往下沉了一截,只剩半輪貼在山頭,眼看着就要天黑。

“客官,您要等的人指不定另有事纏身,或者不來了。您何苦遲遲等待?何況,這天就要黑了,來了也走不動不是?不如在小店住上一晚,明兒再趕路,不急這一時半會兒的。”

他說了一長串,唯那句“天就要黑了”格外刺耳。

聞言,邵慕白從容的神情終于斂去,他緩緩掀開眼簾,側頭,朝西一望。紅日宛如落入沼澤的河馬,一點一點往下陷,從一半,到一個小尖兒,逐漸的,連尖兒也沒了。

他的心就跟着往下陷,一茬接着一茬,全都陷進土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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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只等你到日落時分,你如果沒來,我便自己走了。”

看來這幾日的相處,并沒能讓無跡相信他。起碼,連做個闖蕩江湖的朋友也不行。

夜幕四合,陡然漆黑。

他望着落日,落日的光亮亦在他眼中。

落日湮沒時,眼中的光亮自然也沒了。

心頭像被什麽剜去了一片,邵慕白強撐着笑了笑,對店家道:“不等了,走了。”

店家訝異,問:“客官怎的突然就不等了?”

邵慕白擺擺手,“等一個不會來的人,沒有結果。”

他的自尊,只能支撐他做到這裏。

說着,他把銀雪色的那匹馬栓在柱子上,不舍地拍了拍馬脖子,飛身跨上之前躺騎的那匹,悻悻道:“這馬我不要了,就當送你。”

店家是個老實人,忙将他叫住:“這哪行!現在馬價這麽貴,小店可不能占您這麽大便宜。不如我去給您備點兒幹糧,您帶在路上吃?”

邵慕白心情低落,恨不得餓上三天三夜,用饑餓填補他這萬千愁思。

“不用了,我不——”

他的話沒說完,被黑夜裏的一個聲音打斷:

“——麻煩店家了,多少錢記賬上,待會兒算給你。”

馬背上的某人虎軀一震,險些跌下來——這個聲音!

邵慕白循聲望去,雖然黑夜漫漫,驿站門口的燈籠還沒亮,伸手不見五指。但他就是知道,此時此刻出現的,定是他牽腸挂肚的那人!

“無,無跡?”

邵慕白不可置信地喚着,謹小慎微,如漂在茫茫大海只抓着一根浮木的流浪者。

明月初升,月光正薄。段無跡從黑夜中漸漸現身,勁瘦卻透着凜冽風骨,水青色的衣衫仿佛罩了層乳白的輕紗。

段無跡面無神情,斜睨着眼睛問他。

邵慕白欣喜若狂,大步流星跨到他身前想一把将他入懷,手伸到一半又被理智逼了回去,在半空抓了抓,不知道說什麽。好半晌才道:

“你,你真願意跟我走?”

段無跡取下背上的包袱拍了拍,氣定神閑,“不是跟你,是我自己也想去臨滄看看。恰好你想去,一起也行。”

“那好那好!太好了!”邵慕白胸口起伏劇烈,嘴角快要咧到後腦勺,“無跡你放心,我一定保護你,照顧你,不讓你受任何傷害!”

他無法描述此刻的感情,前世錯過了那樣多,今生段無跡又處處拒絕他的好意,愧疚和想要愛護他的心情無處安放,只得化成一頭猛獸在體內撕咬狂吠,将他折磨得體無完膚。

“我發誓,我此刻說的每一句話,我都會用生命去完成,如果有一句妄言,我就永世不得超生!”

段無跡對他這突如其來的誓言猝不及防,這個人,有必要這麽誇張麽?還好他常年板着臉,不會露出無措的表情。頓了小片刻,回複到之前的冷靜心态,道:

“你莫想太多了,我此刻來,主要是給你看一樣東西。”

“何物?”

邵慕白接過掌櫃送來的燈籠,讓他先退去,門口只剩二人面面相觑。

段無跡也不再賣關子,從衣襟掏出一張疊得方方正正的紙,慢慢展開。

燈火葳蕤,邵慕白盯着他正在展開紙張的手,只覺得那手指凝脂如玉,似撥動琴弦般,在他心頭撩撥。

“這張契約,你還記得吧?”

冷冽的聲音将他拉回現實,邵慕白凝神,對上那張寫了兩行字的紙。

“契約?”

什麽時候的事?他怎的不知道?

然則,待他看清紙上內容時,卻是生生吓了一跳——

“即刻起,邵慕白典賣與段無跡,終身為奴。前者須對後者唯命是從,不得單方面解除主仆關系。”

邵慕白一字不漏看完,維持着臉與紙只有寸許遠的姿勢,呆若木雞,對最後一句話遲遲不能消化,“主,主仆?”

段無跡善意地指了指落款處的紅手印,“上面還有你的手印,莫想着賴賬。”

“不是,我何時摁這個手印了?我可不記得。”

邵慕白急于解釋的話陡然剎住,他想起什麽,眉頭一皺,等等——

賴賬?

也就是說,比起相安無事天各一方,段無跡還是希望他們之間有羁絆的?

于是又将那兩行字浏覽一遍,這次,準确抓住了那個“不得單方面解除”,哎呀呀,這口是心非的小魔頭,原來還以為他對他好的這一切只是心血來潮,怕他突然放手啊!

“無跡,你原是也想跟我有點羁絆?”

“沒有,別想太多。”

段無跡下巴一偏,将那張紙又沿着折痕疊回去,放入衣襟。

邵慕白笑得不懷好意,“那你為何要和我締結這張契約,還背着平教跑出來找我?”

段無跡不為所動,冷冷看着他,“我只是有幾個問題,那天沒來得及問。”

“願聞其詳。”

段無跡啓唇,一啪啦的問題奪口而出:

“你捉的那些鬼妖,身體是完整的麽?萬一他被砍頭而死,那他的鬼魂是身首異處,還是完好無缺?還有,你捉到他們之後,要把他們放哪裏?你當時說的淚丹,你怎麽就保證讓你找淚丹的人沒有二心?你為何要相信他......”

一連串的問題如開了閘的江水,滔滔往外湧,要知道,段無跡平時是個惜字如金的人,剛剛這段話可真夠他說一年的。

看來......這家夥,是真的對捉鬼很感興趣......

某人的嘴角抽了抽,道:“你問我這麽多,就不想知道我為何朋友不少,卻單單叫你陪我一起麽?”

段無跡也正疑惑,于是收了之前的疑惑,轉而問:“為何?”

某人咧嘴一樂,湊近他臉前,面對面之間只有兩寸的距離。

那一刻,他眸中星辰閃爍,融了整片星海的溫柔。

“因為我喜歡你啊~”

段無跡以為他要說個什麽驚天地泣鬼神的秘密,結果又等來這吊兒郎當的一句,一時說不出話,好半晌才擠出一句:“......無聊!”

語罷,他翻身上馬,夾了一下馬肚子,冷漠着走了。

邵慕白遙遙望着被晚風吹起的飄飄衣袂,屁颠颠追上去,一面走一面貧嘴,追着人家說個不停。

他突然覺着,那天發高熱,沒看內容就按了段無跡給他的所謂契約,也還不賴......

二人踏上了東游之路,此去兇險,此行艱難,卻勝過眼前人不在身邊,牽腸挂肚,日夜難安。

典賣這個故事告訴我們:神志不清就別瞎蓋手印了

無心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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