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最後的稻草(二)
天上一輪鐮刀月被幾團烏雲蔽去,四周狂風驟起,“啪”的一下吹開了門窗。
楚幽臉色微沉,側身替旁邊的平芝擋卻寒風,沖管家使了個眼色。管家會意,連忙帶人去關門窗。
楚幽反應很快,從手下抽出一把劍,一邊與刺客打鬥,一邊護着身後柔弱的平芝。
這日本意指宴客,故而鎮守的護院都不多,且刺客的功夫都不弱。沒過多久,楚幽便落了下風。
平歌在袖中抓緊了拳頭,有且猶豫了一下,從一個刺客手上搶過利劍,飛身一躍,便沖向對楚幽步步緊逼的那幾個黑衣人。
他練的是狠毒的功夫,曾經在淩骁手下,沒有哪個殺手的功力能超過他。平歌出手,都是一劍封喉,一砍一個準。一身青衣穿梭在刺客中間,時而躍上房梁,時而飛上牆壁,游刃有餘揮舞手中的長劍。沒花多大氣力,便結束了惡戰。
殿內一片狼藉,驚恐,痛苦,人仰馬翻。
平歌身上被濺了不少血跡,在青色的衣衫上尤其赫然。他拿手背抹去臉頰上的紅血,将劍“哧”的插在地上,滿面絕望。
他知道他出手代表了什麽——他暴露了自己的武功,暴露了自己欺騙楚幽的事實。
“所以,你的功夫竟是在我之上,是麽?”
待塵埃落定之後,楚幽終是回過神來,他一步步逼近平歌,诘問道。
平歌沒打算再隐瞞,“是。”
楚幽目眦盡裂,“你一開始接近我,就是——”
“——就是來刺殺你的。”平歌極為平淡地說出這句事實,他癡癡望着楚幽,“可後來我——”
“——啪!”楚幽恨恨将他的臉抽到一邊,沒有聽他之後的話。
平歌想說,後來他愛上他了,不忍心殺他,寧願背叛主子也不願殺他。
可他好不容易鼓起勇氣想對楚幽說的這番話,卻沒有機會出口。楚幽只會把他同今晚心狠手辣的刺客劃到一個圈子裏,不會把他當作一個愛他愛到骨髓的普通人。
“平歌,你還有心麽!”楚幽咬着牙齒質問他。
平歌驀然擡頭,眼眸如刀——這話,該由他來問!
那晚,平歌被廢了武功。楚幽親手廢的,毫不留情。
他在床上躺了兩個月才勉強能下地行走,在阿端的攙扶下,一瘸一拐地去屋子外頭看融化的積雪。
沒了武功傍身,平歌一下子虛弱不少。他開始畏寒,開始時常生病,開始在雨季裏骨頭一陣一陣泛疼。
他時常在想,他究竟是為了什麽還茍延殘喘地活在世上,他為何要在一個不喜歡他的地方,過着不喜歡的日子?
他是個廢人了,走路久了都會喘不過氣,吃飯的時候手都會顫抖。他沒有再笑過,也沒有再哭過,從春至冬,終年板着一張沒有生氣的臉。與他剛見楚幽的靈動樣子截然不同。
他有時甚至會懷念以前作殺手的時候,那時雖然刀裏來劍裏去,整日将命栓在褲腰上,卻十分潇灑。
他喜歡看着天空發愣,喜歡看飛鳥無拘無束飛翔的樣子。卻不喜歡視野裏的晴空被王府的高牆圈起來。阿端猜到了他的心思,便借了一張梯子,讓平歌爬到屋頂,抱着膝蓋眺望遠方的天空。
平歌很多時候一看就是一下午,不知疲倦地盯着一個地方。阿端有時怕他着涼,上去給他披披風的時候,也會坐在他身旁,和他一起看。
但在高處看到的景色,未必都是美好的。
平歌看到,曾經那支他十分喜歡的小秋千上,站着平芝。那歡快的身影背後是楚幽,有一下沒一下地推着平芝的背,讓他一次比一次蕩得高。
若說平歌在王府曾霸占了好一陣子他平芝的東西,平歌自然承認。不過這秋千,卻真真正正是他來之後,楚幽才親自給他紮的。這秋千是他的。
而現在,上頭卻站着平芝。
平歌覺得,他的秋千被玷污了。必須毀掉。
所以他拿了那把常用的匕首,二話不說沖到楚幽的院子。他到的時候兩人已然不見了蹤影,平歌便擡手唰唰地砍向蘭草做的繩索。他的氣力不必從前,一根只有手腕一般粗的繩索他砍了好久才砍下來。砍了左邊,又去砍右邊。
“你做什麽!”平芝突然從屋子裏沖出來,拽着平歌的手腕,“你做什麽弄壞我的秋千!”
“你的?”平歌怒瞋,咬牙切齒道:
“你還真是什麽都要搶!”
他用力抽出平芝的禁锢,繼而拽着繩子,瘋狂地劈砍。
“你住手!這是幽郎親手給我紮的,不許你弄壞它!”
平芝又來拉他拿着匕首的右手,被平歌反手一旋,劃破了喉嚨。
鮮血瞬間噴薄而出,平歌看着刀刃上的血跡,一時怔住沒動——武功被廢之後,他也控制不好力度了。
“平芝!”
很多時候,偏偏就有那麽多巧合,讓最不應該的那個人看到最不應該看到的場景。楚幽三兩步沖過去将平芝抱起身,又氣又急。
“平歌,你沒本事殺了我,倒是有本事動平芝麽!”
平歌回神,只是笑,“怎麽,你不喚他‘平兒’了?”
語罷,他再沒有理二人,轉身繼續用力劈砍草繩。他是沒本事殺楚幽,若不是因為愛他,他也沒必要活得這麽茍延殘喘。
平歌終于把秋千砍掉了,他覺得很好,起碼這東西壞也是壞在自己手上。
平芝沒死,只是血流的有點多,看上去吓人罷了。這傷比起平歌作殺手時的不足一提,但平芝沒見過血腥場面,被吓得不輕。王府上上下下都認為他謀殺平芝公子,應以死謝罪。平芝伏在楚幽膝上,也說,平歌一日在王府,他便一日不能心安。
楚幽權衡再三,可能是念着舊情,還是沒有下死令,給了平歌一筆錢,讓他離開王府。
阿端抱着那一包銀子,對平歌道:“公子,咱早早離開罷,這鬼地方我是一刻也不想待了!”
平歌望着窗軒上萎靡的蘭草發怔,月光投下,更顯其沒有鮮活的顏色。
阿端将包袱收拾好之後,發現平歌還那樣坐着,“公子?”而後思忖半晌,猜測道,“公子是.........舍不得嗎?”
平歌搖搖頭,他對這座王府,以及王府裏的人,已經沒什麽挂牽了。楚幽送與他的青色衣衫他都放在衣櫃裏,一件沒拿。現下穿着殺手時常穿的便裝,墨色的。這麽久的日子,他也穿膩了青色。他從荷包裏取出那被燒了只剩一半的漆黑的同心結,輕輕放在桌上。
“府裏的東西統統留下,只帶換洗的衣裳便可。”
阿端不舍得那堆銀子,“才不要!王爺他欠公子那麽多,我們拿這些根本不算什麽,這是公子你應得的!”
“他沒欠我其他的......”平歌悠悠道,“只除了一樣。”
阿端一愣,“......什麽?”
“你去後門等我,我一會兒便來。”
平歌說完這話便出了門,消失在漆黑夜中。
楚幽欠他一個同心結,他要去讨回來。
他趕到那卧房的時候,楚幽已然睡下,蘭芝虛弱地靠在一旁,睡得十分香恬。許是怕碰到他的傷口,楚幽是貼着床邊睡的,二人雖有間隙,但,卻是擔心體貼的間隙。
平歌偏頭審視了這幅場景許久,心被一刀一刀切成碎片。想當初,這男人曾經也攬他在懷,絲毫不臉紅地說着一句又一句情話。世事變遷,自己如今竟是親自看他與別人同床共枕。
不過也罷,以後便眼不見心不煩了。
他從身後抽出匕首,微微彎了上半身,牽起楚幽的幾縷發絲,“嚓”的一聲割下。
楚幽,即便你再不願見我,即便你恨我,我終還是與你绾了同心結。
這是你欠我的。
平歌徐徐起身,而下一刻,拿着匕首的手便被人狠狠攥住。
“誰!”楚幽猛然驚醒。
平芝也突地爬起來,見屋內有外人,扯開嗓子大喊:“有刺客——”
幾乎是一瞬間,外頭當值的夜衛便拿着火把沖了進來。
自從上回被行刺之後,楚幽便加大了防禦力度,只是沒料想,防到了平歌。
楚幽起身,瞠視平歌手上明晃晃的匕首,胸口起伏劇烈,許久許久,他才不可置信地問:
“所以,你不殺了我,是不甘心走的,是麽?”
“如果你肯聽我解釋,哪怕一句,我們都不會變成現在這樣。”
這是平歌的真心話,但當下這時機,卻是變相承認了他要刺殺。
“哧——”
楚幽輕而易舉從平歌手中奪過匕首,将對方逼到牆壁,把平歌的手掌釘在牆壁上。平歌想起來解釋,卻被楚幽用力摁着匕首不能動彈。
無意識抽搐了一下手掌,鮮血瞬間從傷口流下,将他墨色的衣衫染的更暗。
是了,他還穿着殺手的衣裳。要如何解釋,楚幽才會聽呢?
“平歌,你還有心麽!”
又是這句話。
楚幽怒火中燒,瞪着這張絕色卻蒼白的面孔,終于後退了兩步。
後媽依舊縮在石縫裏瑟瑟發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