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最後的稻草(一)

平歌冷冷回頭,語氣冰寒:“平公子?”

他沒有平芝的好脾氣,也沒有足以寬慰所有人的溫柔的笑。平芝是一碗水,他就是一截冰,平芝是三春晖,他就是仲夏雷。

“閣下是喚我還是自稱?”

平歌平芝,都姓平。

怪不得楚幽說他的名字好聽,原是與他的意中人相似。

平芝見他語氣不善,怔了怔,轉了話頭,莞爾道:“你是幽郎的男寵吧?他與我提過你!”

“幽郎?”

平歌退了一步,嘴邊嘲諷——怪不得楚幽要讓他這樣喚他。

如此想來,他平歌是沾了人家天大的面子,才有幸得到堂堂莊親王的垂憐。

“我還有事,無暇與你閑聊。”

平芝錯愕半晌,倉皇間垂首,道:“那,那便不打擾平公子了,我也正好去找東西。”

平芝帶着小厮離開,不慎中途又掉了個荷包,好巧不巧落在平歌腳前。

平歌覺得精致,上前撿起來,拉開線頭,掏出裏頭的東西。

一個同心結,拿青絲绾成的同心結。

平歌看到它的瞬間,整個人都陷入了寒窯一般冰涼。如果他之前只對楚幽有怨恨,那現在,他便是真真正正,完完全全,心如死灰。

他記得十分清楚,他于上百支燭火裏和楚幽拜堂的那日,他對楚幽說,大婚之日要用信任的青絲绾成同心結。

最後,楚幽卻拿了兩根紅繩。

平歌愣在原地,還未将撿到的同心結在手上看仔細,便被它的主人一把搶過,“這是幽郎送與我的,你且還我!”

阿端再也不忍心看下去,上前兩步攔住平芝:

“你這麽緊張作甚?當初王爺對你掏心掏肺你視如敝履,現在有個人珍惜王爺的感情了你又回來搶奪,當真可惡!”

“阿端......”平芝兩行清淚落下,梨花帶雨,“我對幽郎......現下也是真心的呀!”

“真心個屁!你只是被人棄了當王爺是冤大頭才投靠回來,嘴上說着情啊愛的全是騙人的!王爺願意養着你是顧念舊情,才不是因為愛你,你可死了這條心,趕緊把王爺還給我家公子!”

“什麽幽郎不幽郎的,這是我家公子喚王爺用的,你是個什麽東西,裝得可憐巴巴的,樣樣都要和我家公子搶!”

“王爺沒把你趕出去你就偷着樂吧!還跑到我家公子面前來耀武揚威,可收起這笑裏藏刀的一套,叫人瞧了都惡心!”

阿端生了一張刀子嘴,又是直心腸,什麽難聽的話都往平芝身上罵,誰也勸不住。

直到後來不知誰告知了楚幽,帶了一幫家丁過來。

楚幽來時,剛好看見阿端對平芝惡言相向,很是氣憤,當場下令杖責阿端五十。

阿端被按在長條凳上,一棍一棍打下去,他依舊沒有住口,不怕死一樣破口大罵。

平歌始終站在一旁,看着平芝委屈地靠在楚幽懷裏哭泣。中途,楚幽倒是也有看他一眼,但也僅僅一眼,轉而又将眼神挪開了。二十杖下去,阿端已然沒有了罵人的氣力,只是發出輕微的□□。

平歌走到楚幽面前停下,“放了他。”

楚幽放開懷中之人,垂眼看他,“犯錯就要受罰,你在王府住了這麽久,還不明白規矩?”

平歌道:“久麽?幾個月而已,比不上你跟平芝青梅竹馬這麽多年。”

楚幽眉頭一擰,“你什麽意思?”

“既然要受罰......”平歌從腰間抽出一把匕首,沒有絲毫猶豫紮進左方的肩窩,“夠了麽?”

“你做什麽!”楚幽眼中閃過異色,臉色唰的沉下來。

平歌眼神淡淡,“我替阿端受罰,一刀夠了麽?”

楚幽胸口燒了一團怒火,道:“我接你到王府這麽久,真是把你寵壞了!怎麽?你真甘心為他,一個下人,頂撞我?”

平歌沒有回答他的話,他覺得楚幽已然不是那個人,那個在桃瓣簌簌的花臺上,對他伸出手,問他願不願随他走的溫柔的男人。

他抽出匕首,往下兩寸又紮進去,逼近心髒,擡眼冷冷看向楚幽,“現在,夠麽?”

楚幽上前瞪着他,冷聲道:“你是不是,甘願為了一個下人去死,也不肯開口求我?”

平歌唇畔生出一絲冷笑,握着刀柄将匕首從身體裏抽出,又往下兩寸,直直對準心髒。欲想施力的瞬間被楚幽一下子阻止了。

“住手!”

他是對家丁說的。

平歌這才放下匕首,腦中閃過方才落在地上的同心結,動了動嘴角,道:“楚幽,我只問你一句,他手上的同心結,是你绾的麽?”

楚幽先是一愕,随後瞥了一眼平芝手上小巧玲珑的發結,沒有猶豫,“是又如何?”

“............好,我知道了。”

平歌顫抖着将匕首插回鞘中,任紅血将一身淺衣染了大片顏色。

那日的結果,是受傷的平歌,扶着受傷的阿端,兩個人蹒跚着離開。

他沒看見,他走後楚幽臉上嫉妒憤恨的表情,以及平芝那奸計得逞的笑。

但邵慕白卻看見了,平芝的表情他再熟悉不過——前世的蘭之,看似溫柔無害,也露出過類似的表情。

那分明是工于心計的眼神!

至此,邵慕白幾乎确定,那只同心結不是楚幽绾的,而是平芝用來挖苦平歌的工具。不僅如此,楚幽回府之後性情大變,對平歌的态度大不如從前,這其中,必定少不了平芝在搗鬼。

而楚幽說那只同心結是他绾的,斷然也是一時氣話。

氣話,有時于耳中聽去,會誤以為是真心話。

邵慕白忽然有些感同身受。畢竟他前世便同楚幽一般,輕信小人,卻對摯愛誤會重重,最終落個老死不相往來的下場。

只可惜,真相并未水落石出,身在局中的平歌,并不知道原委。

那幾日,他一直在屋中養傷,沒有跨出房門。所幸他傷慣了,傷口愈合得很快,五日之後便結了痂。

窗軒上的石蘭草像是生病了一般,每一片葉子都發黃了,耷拉在泥土裏,凋敝,腐爛,沒有絲毫生氣。

平歌搬進了松院,王府最偏僻的地方。本來楚幽是想給他一筆錢讓他離開的,話說出口的瞬間卻改了主意,仍舊将平歌留在王府。

平芝是個賢內助,伺候楚幽的起居吃食時有條有理。

日子過得很快,轉眼便到了冬季。鵝毛大雪整日飛個不停,飄了一場又一場。

楚幽挑了個吉日,宴請了二十幾位好友,雖未明說緣由,但他在宴會上,鎮重地向每個人介紹了平芝。而留給平歌的那張席位,一直空空蕩蕩。

傍晚時分,平歌正對着眼前的碳火發愣。

阿端上前,怯怯道:“公子,王爺吩咐,說中午您沒去,要您待會兒一定要過去。”

平歌将眼神從炭火中收回來,“知道了。”

外面的絲竹聲響了一整日,平歌就在桌邊呆呆坐着,聽了一整日。他從懷裏取出那個荷包,荷包裏頭裝着他寶貝了許久許久的同心結。他端詳了那個紅繩結許久許久,伸出手指,一遍又一遍撫摸上面的紋路。

“阿端......你體會過絕望麽......”

阿端搖搖頭,“沒有。”

平歌疲憊地眨了眨眼皮,心口往下一陷,道:“我也沒有......因為,今日哪有明日絕望呢......”

他脫手,将同心結扔進炭盆裏。不多時,那東西便在裏頭的高溫了燃了起來。火苗雖然小,但吞噬那紅繩的速度卻不慢。

平歌盯着他半晌,突然起身,發瘋一樣地将同心結從炭盆裏拿出來,倉皇着那手不停拍打上頭的火苗,直至火星子都盡數熄滅。

阿端見狀,哭喊着跪在他身前,十分心疼道:“公子您這是何苦!這東西不要便不要了,做什麽糟蹋您自己!”

平歌的手指被燒得脫了皮,指甲也黑了一塊。他緊緊攥着還剩下的殘缺的同心結,被燒去大半之後,線頭也朝四面八方散落出來,已然完全失了它本來的樣子。

“哈哈哈——”

平歌坐在地上,将同心結按在胸口,發出一陣又一陣凄厲的笑聲。

阿端不明白他在笑什麽,準确來講,沒人會明白他在笑什麽。

尖銳的笑聲繞過房梁,在人心刺穿好幾個血窟窿。

平歌分明在笑,卻讓人感到無限的痛苦與悲哀。畢竟,能痛痛快快哭一場便能發洩的哀傷,都還不能算真正的哀傷。

阿端幫平歌上了藥,兩人才打着燈籠走了。平歌雖然失寵,但衣食供應是不缺的。

然則,這藥塗了,手上的傷沒幾日便會好,可心口那道赫然才會傷口,卻不知道什麽時候結痂。

平歌主仆按時出現在了宴會上,他們被安排在一個不起眼的角落,雖不起眼,卻能将主位上的楚幽和平芝看的一清二楚。

阿端知曉平歌心中難受,便不停往他盤子裏夾各種他喜歡的吃食,小聲道:“公子不喜歡,不看他們便是。多吃些東西,這麽好的點心可不能白白浪費了!”

平歌收回眼神,轉而看着桌上的果品,“......嗯。”

天上一輪鐮刀月被幾團烏雲蔽去,四周狂風驟起,“啪”的一下吹開了門窗。

楚幽臉色微沉,側身替旁邊的平芝摒卻寒風,沖管家使了個眼色。管家會意,連忙帶人去關門窗。

平歌下意識攥了拳頭,他作了殺手多年,自然能從中嗅出殺氣。

果然,沒過多久,十幾個黑衣人便拿着刀劍齊刷刷沖進來。目标很明顯——楚幽。

老邵懵逼,老邵委屈:我居然能看懂平芝的套路,難道我本質是朵小白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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