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膝蓋(一)

邵慕白傷好以後,二人便繼續上路了。

經過失明癱瘓的磨砺,他們的關系倒是更近了一步,雖然段無跡仍舊冷冰冰的,但卻沒往前那樣嫌棄這人,有時考慮到盤纏不夠,需要同睡一間房,他也沒有二話的。

許是他們那段路較為太平,直到中秋他們都沒有遇見鬼妖鬧事,但邵慕白這人心中仍揣着幾分俠氣,故而即便沒有鬼妖,但途中遇到不平之事時,他還是會拔刀相助的。

譬如那日,他們經過一個村落。

正走在路上,注意力卻被迎面而來的一對母子吸引了去。

那女兒只有七八歲,忍着哭腔一直掉眼淚,母親不知因何發火,口中罵罵咧咧不說,竟一路走一路扇打女兒。

那孩子臉上本來還算白淨,這樣打下來,臉蛋上就多了好些指印。路過的行人看不過去,就三五幾個圍上來勸說。那婦人見人多了,也不好意思再下手,一面哭訴着自身經歷,一面到實在氣不過時,又去推搡女兒。

有心善的老妪看不過去,出口制止她:“孩子還那麽小,做錯了事稍微教訓兩下就成了,不能這樣打。”

那婦人許是自己也委屈,嗚咽了一聲,一下子就蹲了下去,“誰想這樣打她?我也不想!她把吃飯的錢弄丢了,我們娘倆都餓一天了,我能不氣嗎我?”

老妪聽了着急,“丢了多少啊?”

婦人抽噎着答:“二十文。”

老妪松了口氣:“噢......那也不算多,省兩天就省出來了。”

婦人抹了兩把淚,她的手很是粗糙,幹橘皮一般,指節彎曲的地方都有許多翻起來的白色的幹皮,許是長時間幹活落下的。

“老媽媽,您不知道,這丫頭她爹走了,家裏就我一個人浣紗掙點兒錢。除了養她,還得養我那個病痛不斷的婆婆。我又沒其他的本事,就算浣紗從早浣到晚,掙的錢也是一文一文數的。一家人三張嘴,根本養不活!”

浣紗委實工錢少。小女孩弄丢的二十文,婦人要不吃不喝三天才能掙回來。

老妪聽了直搓手,“那都這麽難了,你就沒想着改嫁啊?”

婦人說到傷心處,眼淚掉得更勤。“咋改嫁呀!我都人老珠黃了,又不是什麽年輕的小姑娘,家裏還上有老下有小的,哪個男人沒事找事來挑這麽重的擔子?”

圍觀的人連連嘆氣,本來要數落婦人打女兒心腸太狠,又想着二十文對這個家庭來說确實不是個小數目,便也只有無奈着嘆息了。

那女兒眼淚啪嗒啪嗒地掉,一面向婦人道歉,一面說下次絕對不敢了。

生活是真的凄慘,但被凄慘折磨的心腸,也真是冰冷。

邵慕白的眉毛擰成了麻繩,愁着怎麽解決——若袖手旁觀輕飄飄走了,心裏肯定過意不去。但若給這婦人一些銀子,萬一她心存邪念,日後想着通過打女兒來博取同情,那這小女孩往後的遭遇必定凄慘。

他一人苦苦沉思,沒有與段無跡商量。畢竟這人一顆心都挂在鬼妖身上,其餘瑣事他向來不做理會,說了也白說。

而今日,他卻誤會了。

亦或說,段無跡不知吃了什麽藥,一反往常了。

只見本該兩手環胸在一旁漠視的人扒開了人群,徑直停在那婦人面前。

“你,起來。”

他的聲線清晰,音色冷冽,在鬧哄哄的人群中很是明顯,宛若飄進鬧市的一片雪花,冰冷得讓人挪不開眼睛。

故而他一開口,議論聲便戛然而止,衆人一頓,紛紛把眼神調過去。就這樣,他用三個字,吸去了所有人的目光。

那婦人尚在抽噎,被他倏地打斷,一時有些發懵,迷迷糊糊地順從他的話起身,問:

“幹,幹什麽?”

段無跡從懷裏掏出一塊碎銀子,邵慕白發誓,這是他們出來的這幾個月裏,這小魔頭第一回掏錢!

他用拇指和食指捏着碎銀,放到婦人眼前,“這個給你。”

“給我?這,這......”

那婦人錯愕不已,這碎銀少說也有二兩,足夠他們三個月的吃喝。她堪堪段無跡,又順着他的眼神,看了看抽泣的女兒。大概明白了段無跡的用意,于是将手攤過去。

“多,多謝恩公。”

不想,段無跡捏着銀子的手又縮回來幾分。

空氣陡然凝滞,隐隐透着冰涼。

“恩公?”婦人的手僵在半空,很是不解。

不光是她不解,在場所有人都不解。

只見段無跡維持着手臂的姿勢不動,盯着婦人哭花的臉,既無同情,也無憐憫,只淡淡道:

“今日這銀子,是看在孩子的面子給你的。不是因為你家境清貧,更不是因為你責打于她。沒有這孩子,你一文錢都拿不到。來日窮了,困頓了,若還要責打于她,我便将今天的錢一并要回來。”

“是,是!我再不打她了,再不打了!”婦人本來就蓬頭垢面,這一哭下來,臉上更是糊了泥水般落魄。

段無跡卻是沒半點同情的,只冷冷看她,好半晌擠出一句話:“你需明白,責打除了讓她恨你,解決不了任何問題。”

婦人将他的話聽了進去,一時愧意橫生,瞧着女兒臉上的傷痕,自己心裏也疼了起來。

“是!恩公說的是!”說着眼淚又下來了,揉着小女孩的腦袋,愧然哭道,“今日怨我,被氣昏了頭就對她動手。往後不會了......說什麽都不會了!”

得了這句承諾,段無跡才松了手,銀子一抛,放進婦人懷中。

這解決的辦法倒是精妙,既解了這家人的燃眉之急,又警示了婦人往後不可再動辄打罵。

這樣想來,段無跡其實有一顆七竅玲珑的心思,只是平日懶得管那些瑣事,才總是隔岸觀火。

只是今日,為何這高嶺之花又出手了?

邵慕白滿腹疑惑,思來想去許久,才有了些許思路——恐怕,這觸到段無跡的某段往事,讓他不得不管了。

他猜得沒錯,今日這起事端,委實勾起了段無跡不怎麽舒服的往事。二人前行的路上,段無跡始終心事重重,黛青色的眉毛微微蹙着,盯着駿馬的鬃毛沉思。

“為何大人都喜歡打孩子?”

許久之後,他終于打破沉默。

邵慕白把缰繩往他的方向一引,拉近兩匹馬的距離,“或許他們嫌孩子不聽話,想讓他們聽話吧。”

段無跡打心眼裏不喜歡這種思想,“憑什麽必須聽話?身為人父,既然那麽想讓孩子聽話,怎麽不幹脆養個布偶,養人做什麽?”

邵慕白颔首,“我也這樣認為。的确棍棒底下出孝子,許多家庭怕孩子學壞,便用責打的方式告誡。但教導孩子走向正途的方式并不只有這一種,悉心陪伴,耐心說理,這些辦法對大多數孩子還是很有用的。但,天底下并沒有幾對這樣開明的父母。可能他們覺得責打也是愛子的一種方式吧。”

段無跡眉間的“川”字逐漸變深,道:“責打積累的不是愛,是恨。”

至此,邵慕白終于聽出話間的深意,問:“無跡,你時常被父親打嗎?”

他記得,段無跡與他父親的關系很是僵硬。即便他上一世走投無路,一個人住在漠堡草木皆兵,他也沒有折回平教求助。

段無跡沒有否定,拉着缰繩的手緊了緊,問:“你跪過碎瓦麽?”

“碎瓦?”邵慕白一愕,想了想,道,“這倒沒有。師父他老人家開明,一般只是讓我去面壁思過,不曾罰我長跪。”

段無跡的眼眸一凝,道:“我跪過。”

瓦片本就堅硬,打碎之後,全是尖銳的渣滓,跪的動作稍微動一下,瓦片又會發出那種“咔咔”碎得更徹底的聲音。跪的時間一久,雖不會落下什麽傷筋動骨的傷口,但那蝕骨鑽心的疼,只有跪過的人才清楚。

“我武功不及大哥,有時手腳笨了,就被抓去跪碎瓦,有時一天,有時兩天,只要父親大人不松口,水也是不能喝的。”

邵慕白一想到他跪在碎瓦上的情景,心裏就驟然泛疼,“他就不怕你傷到筋骨,再不能習武嗎?”

段無跡垂眸,自嘲地笑笑,道:“他習武為生,自然知道輕重。等我膝蓋快壞了,他會叫我起來。”

他微微擡頭,看向遠處,又道:“有時我在想,有我這麽個兒子,他應該覺着很羞愧。因為我既沒有大哥那樣武功蓋世,也沒有繼承到父親處理世事的游刃有餘。”

邵慕白不以為然,“不,無跡,你不能這樣想。”

他覺着這是段無跡的一塊心病,因自小被冰冷對待,感受不到親情愛意而生。

“你父親是你父親,你哥是你哥,你跟他們不一樣,亦或說,人生下來本來就不一樣。”

段無跡道:“他們各有所長。”

“你也有所擅長,人生而不同,不可能每一樣都精通。你的劍術不及段如風,但論鞭法他定不如你。而且,你羨慕段如風處世圓滑。但那就一定對麽?這世道的人崇尚虛與委蛇,你這樣表裏如一的性子才難能可貴。”

段無跡沉默半晌,眨了眨眼,道:“你是第一個這麽說的人。”

邵慕白樂呵一笑:“但不是唯一一個。”

段無跡道:“可世人推崇,處事圓滑,步步為營才是上道。”

邵慕白直勾勾看着他,表情嚴肅,道:

“世人推崇,便一定對麽?”

邵慕白:國家一級哄老婆選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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