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膝蓋(二)
段無跡愕然,這簡簡單單的一句話,卻如深夜鳴鐘,嗡的一聲巨響,聲音在寂靜幽夜百轉千回地穿梭。
這是第一次,他被邵慕白的話震撼到。
是了。世人推崇,便一定對麽?
在長安生活的秋陽城,世人覺着斷袖之癖見不得人,就一定是對的麽?
大人如此,孩子更是如此。只要沒有傷害別人,他做什麽,喜歡什麽,為何非要被限制呢?
有時,人多的一方不一定對。
同樣,在親子關系中,父母的所思所想也不一定是真理。
有時,孩子受的委屈,遠比大人多多了。
而此時,他們要去的地方,便是一個孩子受了漫天委屈的部落——宛姜。
這是那婦人在罵女孩兒時說出來的,“早知道當初就把你丢到宛姜去,省的生下來當個拖油瓶”,這話如帶刺的鐵鈎,生生穿破邵慕白的耳膜。
他留了一個心眼,問當地人“宛姜”究竟是個什麽地方,那被問的老妪連連搖頭:“那是個沒有孩子的地方,沒有孩子能活着出生。”頓了頓,又道,“都死了。”
宛姜是臨滄靠海的一個小部落,祖祖輩輩捕魚而生,歷史久遠,文化豐厚。往前因海水的水質問題鬧過饑荒,死了大半的人,後來皇帝派人治理水質有方,人們也活下來了。
但,宛姜歷來多難,饑荒鬧過之後,好不容易從滿目瘡痍中恢複一些,又出了這等事故。幼兒無法降世,再龐大的民族也只能逐步走向滅亡,無法傳承。
好在宛姜的子民都一心忠誠,尤其當年皇帝派人治理了災情,他們更是對朝廷深信不疑。故而,宛姜雖小,卻人人皆是忠骨。
入秋之後,臨滄東部一直細雨紛紛,路上覆了一層水,松軟泥濘。在外面走一遭,馬蹄上盡是斑斑點點的泥土,又得花好一會兒工夫才能弄幹淨。
宛姜占地小,常年又沒什麽過客,故而沒有秋陽那樣的精修客棧,只有一家破破爛爛的驿館,尚可遮風避雨,算個歇身之處。
“無跡,不然我們在外面找一家客棧住下來,明日一早再進來。”
這家驿館的被子有一股黴味,方才邵慕白一抖,味道便更重了。依照段無跡愛幹淨的性子,若睡在這裏,怕是要徹夜難眠了。
段無跡将包袱放進櫃子,解下腰間的蛟龍鞭,道:“不用了,我看這部落不怎麽正常,陰森森的,四處都有小鬼的哭泣聲。還是先住下來,觀察也能全面些。”
邵慕白有些驚愕,感嘆這小魔頭随他出來一遭,為了能捉拿鬼妖,倒是越來越不講究了。
“但這被子的味道委實有些重,我怕你晚上睡不着。”
段無跡擡眼,目光落到被褥上一塊暗色的印跡,心裏委實嫌惡,“那就不蓋被子了。不是帶了衣裳麽?拿披風出來将就一下便成。”
邵慕白覺得這法子也行,只是時下正秋,他們帶的披風都不厚,估計再得加一件外袍才成。
“那無跡你就用衣裳将就将就,如果冷的話,我明兒再去街上買一條。這被子我就先抱我屋裏去,明兒讓店家拿出去曬曬,興許味道就褪了。”
他抱着被褥往外走,卻被段無跡叫住。
邵慕白回頭,“怎麽了?”
“那個。”段無跡的眼神飄忽了一下,“宛姜這地方不安寧,為防發生什麽意外,還是別分房睡了。”
邵慕白一下子沒有反應過來——這小魔頭主動提出跟他一起睡?他沒聽錯嗎?太陽打西邊出來了?
“你,你說真的啊?”
段無跡眉頭一皺,極不情願地“嗯”了一聲。
邵慕白歡喜如花蝴蝶,為防對方反悔,趕忙道:“那我先把被子還給店家,順便再讓他們燒兩個小菜,你先坐會兒,我去去就來!”
語罷,歡天喜地地跑了,一路蹦跶下樓,連踩地板的聲音都變得歡快。
段無跡早料他如此,給點甜頭就恨不得竄上天。大事上沉穩冷靜,小事上又跟個孩子似的。偶爾逗弄一下,還是很不錯的。
他這樣想着,但膝蓋上的疼痛卻逐漸不能忽視了,煙青的細眉一擰,在床邊坐下,輕輕捶打着酸痛的地方。
邵慕白回來時就看到這副情景,冷冽如霜的人于床沿坐着,握拳輕捶雙膑,無聲無響,卻透露出兩分脆弱。
“無跡,你怎麽了?可是膝蓋疼?”
邵慕白将盛了熱水的茶壺擱桌上,過去蹲在他跟前。
段無跡點了點頭,望了眼窗外天色,道:“許是下雨的緣故。”
膝蓋,一直是邵慕白最關切的地方,一想起前世段無跡雙膑被挖,修長筆直的兩條腿在膝蓋那裏獨獨陷下去兩個醜陋的坑,他心裏仿佛也跟着陷下去一般。
于是攔住他捶打的手,“你這樣捶下去不是辦法,且先等等,我去打桶熱水來。”
段無跡倒是愣了——不就膝蓋小疼一下嗎?至于這麽緊張嗎?
邵慕白回得很快。
那桶水許是剛燒開了,尚滾滾散着熱氣。他将段無跡的褲腿挽起,不怕燙一般拿毛巾在熱水裏過了兩下,擰得半幹,敷上兩只圓潤的膝蓋。
熱氣逼得段無跡一顫,但他瞧着邵慕白被水燙紅的手,便也沒說話,靜靜感受着那塊單薄肌理上的溫熱。這法子不錯,酸痛得幾乎不能彎曲的感覺漸漸就散了,透着暖波般的舒适。
“怎麽弄傷的?”
邵慕白将毛巾換了個面,繼續往上貼。
段無跡垂眸,“跪的。”
邵慕白的手一頓,“不是說你父親雖然為難你,但不會傷到你的筋骨嗎?”
段無跡道:“他是讓我起來了,但我沒答應。”
邵慕白啧了一聲,責怪道:“合着你還自己跟自己過不去了?”
段無跡憶起往事,仍舊理直氣壯,不過他知道眼前的這人心疼自己,所以這理直氣壯的當下也是有點心虛,畢竟他是動手害了自己來着。
于是聲音較之前的小了一些,嘟囔道:“我沒錯。”
邵慕白見毛巾的熱氣散了,又扔進熱水裏過了一遍,再度覆上已經發紅的膝蓋,嘆氣:
“我知道你有原則,性子倔。你不認為自己錯了呢,誰也沒辦法叫你低頭。但無跡,你好歹得顧着自己的身子對不對?你就算自己不心疼,可叫我們這些在意你的人,整顆心都揪起來了。”
邵慕白真心覺着自己忽而情人忽而爹,這等老生常談的語氣,跟他師父訓誡時沒兩樣了。
段無跡兩手撐在身側,低着眸子不知在想什麽。不知道的,還真以為床板上有朵多好看的花兒。
“你這人當真啰嗦......”
邵慕白唇角一勾——這小魔頭居然沒劈頭蓋臉罵他,證明是聽進去他的話了,心裏一時美滋滋的,呼吸都帶着蜜糖。
待段無跡的兩個膝蓋紅透了,一桶水也涼了。邵慕白将他的褲腿放下來,又找了件披風蓋在上頭。安頓好了之後,才終于問道:
“說吧,怎麽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