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chapter46
顧明善很少跟別人提及自己的家事,尤其是自己的母親,那些深埋在他心底的記憶,他以為這一輩子都不會有與人分享的機會了,可今夜對着葉靜姝,他卻突然有了想傾訴一番的想法。
顧明善十三歲之前一直都是跟随着母親生活在蘇州的,記憶中的母親是一個溫婉娴靜的女子,有一顆聰慧的心和一雙靈巧的手。
她可以用簡單的粗布做成款式好看的新衣,也可以用一片片細竹編制出栩栩如生的動物,她會在冬天的火爐下給他們烤美味的紅薯,也會在盛夏的夜晚給他們講一個個美麗的故事。
那是顧明善記憶中最快樂的一段時光,有母親的陪伴,有雲姨的照料,還有一個他曾經在這世上最緊密無間的夥伴——顧明朗。
很少有人知道,顧明善其實還有一個孿生兄弟。
葉靜姝剛聽到的時候也是不免驚訝,不過再一想也是,她知道顧寧兒的父親是顧家大少爺,也見過二小姐顧明荷,唯獨排行第三的這位她卻始終未曾見過,不僅沒見過,甚至連聽都沒有聽人提起過。
“明朗其實比我晚出生幾分鐘,可自從他懂事起就吵着要做我的哥哥,我後來被他吵煩了,索性就答應了他。”
顧明善說這些話的時候眼裏都透着輕柔的光,時隔多年再次想起這些事情,他依舊覺得溫馨,明明是一個需要別人照顧的孩子,卻一直想着要照顧他。
“不過他确實是一個很稱職的哥哥,不管什麽事情他都會讓着我,有時候我不高興了,他還會想法子逗我高興。他身上似乎有種魔力,能讓接觸到他的所有人都自然而然的喜歡上他。我有時候在想,如果是他處在我現在的位置上,那他一定會做的比我更好,無論是作為弟弟,還是作為兒子。”
“那他現在……”葉靜姝見他停了下來,于是便問道。
“他死了。”顧明善停頓了片刻,然後平靜的說出這句話,仿佛只是在說一件很平常的事情,可葉靜姝卻分明在他眼中看到了一絲痛楚。
“對不起。”她不該問起他的傷心事的。
“沒關系。”顧明善卻道:“這是事實,誰也無法改變。”
他又停了一會兒,方才繼續說道:“明朗的死雖然是個意外,可是對于我們來說卻是沉重的打擊,母親更因此産生自責,認為她當初如果沒有執意帶走我跟明朗,就不會有這樣的事情發生。”
那段時間可以說是他們人生中最灰暗的一段時間,一方面要應對明朗去世帶來的痛苦,一方面還要照看母親的情緒。顧明善從前一直都覺得母親是無堅不摧的,可直到那一刻他才明白,原來母親也有這樣脆弱的一面。
葉靜姝見他神情哀傷,一時也不知道要如何安慰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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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于是伸出手,握住了他放在桌子上的手,顧明善感受到了她的心意,慢慢的回握住了她的。
“後來呢?”葉靜姝見他情緒穩定下來,便繼續問道。
後來?後來便是一段兵荒馬亂的日子。
“那段時間戰事吃緊,許多城市都遭了秧,我們住的地方雖然偏遠,卻也難逃戰火的蔓延。很多家庭流離失所,街上見得最多的便是那些無家可歸的孩子。母親一開始只是偶爾接濟,後來發展到了接回家裏照顧,然後一個接一個的,慢慢的越來越多,我們的家也因此成了名副其實的孤兒院。”
“她是個善良的人。”葉靜姝說道。
顧明善笑了一下,只是笑容裏卻隐藏着一絲苦澀,他知道母親善良,可善良的人從來只會顧慮到別人,而顧慮不到自己。
“母親從此一心撲在了那些孩子身上,人也漸漸地變得和從前一樣,堅強了起來。我們想,她或許是将對明朗的思念轉移到了那些孩子身上,這雖然有些無奈,卻也算不上一件壞事。”
顧明善說到這裏突然就停了下來,眼神也暗了下去。
葉靜姝仿佛意識到了什麽,她緊緊地握着他的手,仿佛想要給他力量。
“我們所有的人都以為母親已經漸漸走出了明朗去世的所帶來的痛苦,卻誰都沒有注意到她已經越來越虛弱的身體。”顧明善繼續說道:“所以當某一日,母親突然倒下時,我們才會那麽的慌亂無措。或許母親從來就沒有真正的原諒過自己,她只是将這份愧疚深埋在心底,她隐藏的很好,所以即便是朝夕相處的我們,都沒有發覺出一絲一毫。”
顧明善的臉上也帶着深深的自責,這件事情帶給他的也同樣是永遠無法抹去的傷痛。
“母親去世之後,孩子們就沒法再留下來了,我跟着雲姨跑遍了蘇州所有的地方,将他們一一安排妥當。運氣好的能找着人家收養,運氣不好的也只能送進孤兒院。可有一個孩子卻留了下來,無論我們怎麽趕也趕不走。”
“是計安?”葉靜姝問道。
顧明善點了點頭,“計安是母親從死人堆裏撿回來的,當時連醫生都認為他活不了,可母親卻沒有放棄,一連幾天不眠不休的照顧,才将他從閻王爺手裏搶了回來,或許也是因為這個,他才不想離開我們。”
葉靜姝沒想到計安和顧明善之間還有這麽深的淵源,她從前就覺得奇怪,為什麽有時候顧明善跟計安之間不像是主仆,反而像是兄弟,如今看來也是因為這個原因。
“其實我有時候會把計安當成明朗。”顧明善說道:“母親或許也是如此吧,又或許她跟我不一樣,母親是把計安當成了救贖,畢竟當年她沒有救回明朗,如今卻可以救回計安。”
葉靜姝點了點頭,她雖然沒有經歷過,卻也明白那種感覺。
“可是之後的日子還是很艱難,我跟計安年紀小,根本沒有辦法掙錢養家,只能靠雲姨一個人的力量。可她也只是一個剛走出校門的孩子,根本不可能養活的了我們三個人。而且她還希望我們得到更好的教育,這也是母親的心願。所以在堅持了一段時間之後,雲姨沒有辦法,只能将我們帶回了顧家。”
可想而知當時的他們是什麽樣的心情,母親曾經發誓一輩子都不會回來的地方,卻成了他們最後的避風港。
“想想也真夠可笑的,”顧明善眼中帶上了嘲諷,“我也是到那時候才知道,原來我有一個這樣顯赫的家世,有這樣一個無所不能的父親,還有一個在我一出生就霸占了我母親位置的女人。”
剛回顧家的顧明善,帶着一身的冰冷與敵意,從不與任何人親近,這個對他而言充滿了陌生與疏離的地方,或許與他的姓氏有關,卻從來與他這個人無關。
也許是想緩和父子之間的關系,又也許是想為自己當年的行為作一番辯解,顧遠山難得的放下了父親的威嚴,語重心長的與他說了一些話。
他訴說了他當年的無奈,請求他能諒解,他說所有的錯都是他一人造成了,讓他要怪的話就怪他好了,趙悅筠是無辜的。
無辜?顧明善聽到這句話的時候就覺得可笑,如果他們所有人都是無辜的,那母親呢?母親就是罪有應得嗎?
在這整件事情裏,母親從來都沒有做錯過任何事,如果一定要說有錯,那她這輩子做的最大的一件錯事,就是遵循着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嫁給了一個不愛自己的男人!
“你知道嗎?”顧明善的語氣突然變得很平靜,眼神中卻有一種葉靜姝看不懂的情緒,“如果趙悅筠再晚回來幾天的話,我可能就會讓她永遠都回不來了。”
葉靜姝瞬間就感覺到了一股寒意,她下意識的松了手。
顧明善看了看自己空蕩蕩的手心,又轉頭看了看葉靜姝。
“吓到你了?”他神色如常,語氣更顯得溫柔,仿佛方才說那話的不是他,而是另一個人。
可葉靜姝分明就感受到了他方才身上傳來的那股殺意,她愣愣的看着他,一時忘了回話。
顧明善沒有在意,他只是又轉過了頭,目光落在了那些潔白的百合上,然後頗有些自嘲的說道:“母親一直教我與人為善,想來我是徹底的辜負了她。”
這樣的神情一下子就刺痛了葉靜姝的心,她忽然就想起了顧明善最開始說的那些話,他說如果是明朗身處在他現在的處置,一定會比他做的更好……
葉靜姝不知道顧明善是以何種心态來說這種話的,她有些不敢想象,如果說顧明善的母親因為兒子的死而自責內疚,那顧明善呢?承受着弟弟和母親去世的雙重痛苦,他的心裏又是何種感受呢?
最開始的那一絲恐懼漸漸消失不見了,葉靜姝此刻的心裏只剩下心疼,她伸出手,卻不再只是與他相握,而是環過他的肩膀,緊緊地擁抱住了他。
“任何人都沒有權利去指責你做的對與不對,因為你經歷的那些他們都沒有經歷過,自然不會明白你的感受。”
手掌輕輕地拍着他的背,葉靜姝像是在安撫一個受傷的孩子。“而且你已經做的很好了,我相信如果你的母親看到你成長成現在這個樣子,她也一定會以你為榮的。”
顧明善被她這樣抱着,一時之間就忘了動作,他身子有些僵硬,心裏更是莫名的緊張了起來。
他從來都是堅強的,脆弱與無助這種東西根本就不屬于他,可是此刻,他卻覺得自己原來也可以放下這些沉重的負擔,毫無顧忌的被人呵護。
葉靜姝的懷抱很溫暖,像他記憶中那些最溫馨的歲月一樣,可以一瞬間驅走他心底的那些陰霾,讓他全身心的放松與依賴。
顧明善小心的伸出手,回抱住了她,就像抱住了他的整個世界。
顧明荷将顧寧兒哄睡了之後才端着水杯往樓上自己的房間走去。
她本來早就可以回自己的家了,只是因為不放心葉靜姝和趙悅筠才特意多留了幾天,好在今天算是有驚無險,她也就徹底的放了心。
經過二樓書房的時候,顧明荷隐約聽見了女人的哭泣聲,她一時還以為自己聽錯了,特意停下了腳步留神細聽。
聲音是從書房裏傳出來的,顧明荷聽了一會兒就發現這聲音是屬于趙悅筠的,于是剛想上前敲門,卻又突然聽見父親的聲音從裏面傳了出來。
“你已經是顧夫人了,還想要什麽!”
顧明荷愣了一下,擡起的手緩緩地落了下來,可是腳步卻沒有挪開。
于是便聽見趙悅筠帶着哭腔的聲音繼續傳來。“顧夫人?他們當中有誰将我真正的将我當成顧夫人!老爺,我嫁給你這麽多年,一心一意的幫你照顧着這個家,我甚至都無法擁有自己的孩子!可是結果呢,我得到了什麽?我讓雅芳嫁進來也不過是為了以後能有個幫襯我的人,我到底哪裏做錯了!”
“感情又豈是能勉強的,你就不應該将主意打到明善身上。”
“即便我介紹的是順心如意的,他也根本不會領我的情,他從進這個家門開始,就從來沒有停止過對我的恨意!”
“你既知道他對你有心結,又何必去招惹他?”
“我憑什麽就要忍着他!我是他的長輩,是他名義上的母親,憑什麽事事都要看他的臉色!”
趙悅筠越說越委屈,矛頭又指向了顧遠山。“還有老爺你,你是我的丈夫,可你有哪一次是站在我的立場為我考慮的?”
房間裏一陣沉默。
“我當初嫁進來是因為老爺你說你喜歡我,可是這麽多年過去了,你心裏的那個人究竟還是不是我!”
“別說了。”顧遠山的聲音顯得很無力。
可趙悅筠卻并沒有停下來,“你為什麽還留着她的東西?為什麽要在無人的時候去那間花房?為什麽睡夢中要喊着她的名字!”
“別說了!”顧遠山的一聲怒吼讓整個房間瞬間安靜了下來。過了一會兒,房門突然被打開,一臉淚痕的趙悅筠出現在顧明荷眼前。
許是沒料到門外有人,趙悅筠愣了一下,也顧不得擦幹自己的眼淚,急匆匆的就走掉了。
顧明荷沒有攔她,因為不知道該說些什麽,也因為方才聽到的那些話帶給她的震驚。
敞開的書房內,顧遠山獨自坐在書桌後面,整個人顯得異常蒼老。
顧明荷走了進去,顧遠山的聲音透出一種深深的疲憊感。
“你都聽見了?”
“抱歉父親,我不是有意偷聽的。”
顧明荷猶豫了一下,還是問道:“方才趙姨的話……是不是真的?”
顧明善明顯的沉默了下來,屋裏只剩下時鐘滴滴答答的聲音。
就在顧明荷以為顧遠山不會回答她的時候,他卻突然開口了。
“人這一生都會犯許許多多的錯誤,只是有的錯誤可以彌補,有的卻只能成為終生的遺憾。”
顧遠山擡起頭,看向自己的女兒,眼神中第一次流露出軟弱。
“明荷,父親也是人,也會有後悔的時候。”
顧明荷突然就有種想哭的沖動,心裏湧起來的那種感覺似委屈,又似怨念,她想說什麽卻沒有說出口,只吶吶的叫了一聲,“父親……”
顧遠山卻嘆了口氣,眼中的那一絲軟弱最終還是消失了,重新換上了堅毅。
“可既然犯過一次錯,就應該保證自己不會再犯,我當初娶你趙姨時許諾過她一世安穩,我曾經辜負過你母親,如今是不能再辜負她了。”
顧明荷強忍着內心的酸楚,回道:“我明白,父親。”
“你一向是個明事理的孩子。”顧遠山看着顧明荷,說道:“所以我希望你能答應我一件事,無論以後發生什麽事,都要護你趙姨一生無憂,即便是在我死後。”
顧明荷愣了一下,心中略感不安。“父親在擔心什麽?”
“你只要答應我就好。”顧遠山卻不願意解釋。
顧明荷心中越發的忐忑,卻見顧遠山一直望着自己,于是只能回道:“好,我答應。”
平複了一下心緒,顧明荷的聲音堅定,說出的話似承諾也似誓言。“我向您保證,無論發生什麽事情,無論在什麽情況下,我都會護趙姨周全,而且我也會盡自己所能,讓整個顧家都周全。”
顧遠山點了點頭,心中感到一絲欣慰。三個孩子中只有明荷最心軟,他也只有将事情托付給她才能放心。
顧遠山忍不住又想起了張副官從沈陽帶回來的那些消息,心情又莫名的沉重了起來。他沒有想到明善會有那般的舉動,他一直知道他的心結,卻沒料到他會付諸行動。
一邊是自己的妻子,一邊又是自己的孩子,顧遠山真的覺得這是上天帶給他帶來的最沉重的懲罰。
可即便如此,他也無法去怪罪顧明善什麽,因為他虧欠他的實在是太多了,他只希望他有一天能夠放下仇恨,放過別人,也放過他自己。
顧遠山又想起了方才餐桌上的那一幕,想起那個女孩只用幾句話就讓顧明善卸下了全身的防備,顧遠山想,或許自己期望的那一天并不會太遙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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