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甜蜜蜜》(一)
他們從公寓裏走出來時已經下午兩點了,天空灰蒙蒙的,烏雲之間夾雜着一些耀眼的粉色,是一輛飛船,它閃着紅光,大概快沒飛行燃料了。合同簽署完畢後的氣氛很不愉快,範柳的孩子被奪走了,他顯然不想再和綁架犯聊天。他沒有朝他們下逐客令,但神色很冷淡,他寧願和大A一直說話,然後因為看不清大A脖子上顯示的藍屏幕上的回答而生氣。這樣反複幾次後,喬德和張駱駝知趣地選擇告辭,帶着合同和滿是數據的電子儀關上大門。
他們再次穿過千輝市場,去時比來時些容易,張駱駝走出金山公寓時已經做好了心理準備,他打定主意不理那些起哄的□□。但還是有點失效,當披着亮片雨衣的□□在他身後追問:“想和我聊聊嗎?”時,他仍然忍不住低下頭,眼睛不知道朝哪裏望。
“來吧。”有個塗着水晶指甲的黑發女孩走上前,她笑了起來,張駱駝能看到她的下牙齒有一顆被鑲上紅色瑪瑙。
”抱……抱歉,不用。”張駱駝說,結結巴巴的,但這句話的作用為零,對方拽着他,指甲輕輕地陷入了他的皮膚。他知道這種情況對他自己不妙,應該擺脫,但他不想對一個女孩動手,或是說些什麽。在他還在為難時,一旁在放緩腳步等他的喬德已經不耐煩了,他走上前,目不斜視地扳開那只手,讓它回歸原來的地方。女孩的指甲脫離了張駱駝的皮膚,兩條彎彎的刻痕留在張駱駝身上,像一條斷掉的電線。
“走吧。”喬德拉起張駱駝的手臂,毫不停留,徑直朝前走去。在他們的身後,被拉開手的黑發女孩在後面目瞪口呆,但她沒有攔住喬德,張駱駝猜她是不敢,喬德給人的感覺很唬人,仿佛在任何地方都格格不入。不一會兒亮片雨衣們的蹤影就無跡可尋,取而代之的是喧鬧的人群——瘾君子、戴着鬥笠的修理工,在人群裏穿梭的賞金獵人,鈔票在四周遞來遞去,垃圾味和食物味混合在一起,像是在夜間派對。
喬德放開了他的手,略帶諷刺地說:“下次注意場合。”
張駱駝聽出了他的意思,但如果沒有喬德的幫忙他也許現在還被抓着。
“謝謝。”他真誠地說。
喬德像沒聽到似的,加快他的步伐。張駱駝走在後面,看着喬德的背影。他注意到喬德的焦躁感現在比進公寓前好多了,簽下合同讓他放松不少。
喬德的飛船在停船場忠實地等着他們。喬德付給電子看守人兩百個電子貨幣。張駱駝在飛船上聽過廣播,新聞裏說近年來重慶的飛船擁有量峰值高漲,幾乎達到爆炸程度。人人都看得出整個空域快要演變成一場災難,停船場整日整夜都堵得像便利店。管控局不得不明令制止這一情況,比如增長商業停船場停船價,重點管控區擁堵的沙坪壩和九龍坡區。許多居住在公寓裏的公寓階層表示不滿,但仍然不得不聽從指揮,将飛船乖乖停在家中,避免沉重負擔。
張駱駝聽說再過不久就要進行飛船更替,過于老舊的飛船和導航儀不會再生産。張駱駝決定對阿煤隐瞞這些事,它對“淘汰”這種詞格外敏感,有次它就是因為類似的事系統紊亂,無法再工作,張駱駝不得不悄悄從零件分解廠偷幾個絕版零件給它更新,免得它陷入崩潰。
他們坐上了飛船,喬德發動飛行引擎,然後打開了人工智能導航儀。忠誠的導航儀為他們導路,張駱駝注意到導航儀的聲音很沙啞,有點像最近很紅的情歌歌手麗莎。但張駱駝不太在意這個,他稍稍搖下飛船窗戶,咬着手指,無神地打量遠處的全息影像。但他其實什麽也沒看。他的思維在上空盤旋,仍然似有似無地觸碰着金山公寓,仿佛閉上眼,繞過巨大的圖書館,就可以抵達C展覽室。
那些話語,滑倒在地上的感覺、無法動彈……
張駱駝扣着指甲,搖起窗,懷揣在他心裏的好奇心和不安讓他深呼吸一口氣,這感覺像他初次打開重慶地圖,不知道會看到什麽。他終于鼓起勇氣轉過頭去:“喬德?”
“嗯?”喬德直視前方,沒有回頭,他正在讓飛船轉彎,好駛入第三飛道。
“我想說……大A,就是那只機械丹頂鶴,有沒有……說話的功能?”張駱駝舔舔嘴唇,結結巴巴地問道。他不知道該怎麽說,一切如此荒謬。在十一公司從事工作的經驗告訴他基本沒可能有這種可能,但他抱着一種奇怪的希望——喬德也許知道更多。
喬德皺起眉頭,想也沒想地說:“當然不能,這種型號的機器人不能說話。你在想些什麽?”他顯然認為這是個愚蠢的問題。
張駱駝垂下眼皮,喬德的答案在他意料之中,他并不驚訝。實際上,他覺得自己也知道标準答案:目前市面制造的動物形狀的機器人為保真實,都不能說話,但一種不切實際、而又荒唐無比的希望仍然隐隐約約地充斥在他心中。
他不再說話了,轉過頭去,看向窗外的全息影像。一顆潔白牙齒的巨大投影。他的神經從這裏微微移開,再次回到範柳的C展覽室。
……他躺在地上,那些低沉的說話聲,冰冷的地板,但他再睜眼,大A在旁邊擔憂地注視着他,提示他快一點。
那是幻想嗎?但那感覺很真實。
他碰了碰自己的手指,輕輕撫摸着。
就像現在一樣真實。
他閉上眼睛,忽然注意到飛船裏有一股歌聲在流淌,而他剛才完全沒發現。現在那聲音鑽入他的耳朵。這聲音是一首歌,一首老歌,很舒緩,也很溫柔,像是上世紀會流行的東西。
張駱駝不自覺地開口說道:“《甜蜜蜜》,鄧麗君的?”
喬德沒有立馬回答他。他正将駕駛狀态換成自動模式,空出一只手,在小小的飛鴿上劃着什麽,焦躁地皺着眉頭,不斷發送信息。
飛鴿是十一公司開發的一款産品,外表像一片白色芯片,人們在信號微弱的飛船上用它發短信,進行秘密讨論,它和柳柳一起,是重慶剛建都時的明星産品,但和柳柳結局不同的是,盡管後來出現了飛船電話和人工導航,飛船型號不斷更替,它并沒有在這座霓虹都市裏衰退下去,也許是因為它的保密功能,除開發信者和收信者,其他人如果想看信息,只能在屏幕上看到一行亂碼——據稱十一公司用了某種黑科技,至今還無人能破解這個。
“什麽?”過了一會兒,他才擡起頭來說道。
“我是說,這首歌是《甜蜜蜜》嗎?”張駱駝再次問道,他記得這首歌的名字。
“《甜蜜蜜》?”喬德停留在飛鴿的藍屏上停住了。
“……《甜蜜蜜》,鄧麗君的?”張駱駝沒有猶豫,他覺得他沒記錯,八十年代的歌手,他曾經得到過她的撫慰許多次。
喬德的表情變得有一些複雜和僵硬,張駱駝不知道為什麽。“你知道這首歌?”喬德說,用的是質疑的語氣。
張駱駝覺得被侮辱了,他皺起眉,說:“不是只有你一個才聽歌,以前我還有過她的張唱片,只是後來一不小心被我弄丢了。”
那是很久之前,張駱駝也記不得是多久了。當時他剛剛來到十一公司,初來乍到,沒有交到朋友,也不認識鄭鄭,除開默默幹活別無他法,每天的樂趣就是在貧民窟裏四處閑逛,和毒枭與槍手擦肩而過,試圖買到些什麽新鮮玩意兒,但大多數都是垃圾。
他就在那裏淘出了鄧麗君的唱片。它被放在角落,無人問津,背面寫的“八十年代的最佳流行曲”已經積灰,顯然無人注目,即使标價是五個電子貨幣——現在的人們對上世紀的歌手嗤之以鼻,他們熱愛虛拟偶像:用電子數字搭建的模型,精心設計的歌喉,像智子小姐和加州女孩。
張駱駝将這張唱片買了回去。裏面就有這首歌,《甜蜜蜜》。
每當周末來臨,張駱駝就在公寓中放起這首歌,做自己的修理工作,要麽閱讀書籍,整整一天都沉默的像在沙漠裏栖息的駱駝。公寓裏只有這首歌在響,溫柔的聲音,永不停歇,音樂伴他午睡。不過後來有一天,公寓遭竊,他就再也沒看到過那張唱片,它連帶着新修好的工具、枕頭、一些硬幣神秘失蹤了。
他說完了,以為喬德會諷刺他,比如他的品味古怪,或者是這首歌的陳舊。但令人驚訝的是,喬德只是用說不好是什麽的神情看了他一眼,然後就轉過頭去,一句話也沒說,留下張駱駝一個人陷入尴尬的安靜中。張駱駝隐隐約約地看到他的表情,那張臉藏在飛船劃過的陰影下,某種表情一閃而過,那像是困惑或是其他的,但張駱駝沒法抓住它。
張駱駝清清嗓子,這次意識到他剛才的聲音太過大聲——他在回嗆他的上司。他不好意思地看向窗外,用手托住下巴,假裝看外面那全息影像森林的風景。
飛船開始猛烈下滑。
張駱駝猜應該是抵達渝中區了。他低下頭,靠着窗沿,果然看到Q的銀色雕像正立在公司門前閃閃發光,他的頭頂和厚厚的腮幫子被來往的飛船所俯視,仿佛如一尊奇異的神像。
停船場已經塞的滿滿當當,但管理部有自己的特殊停船位,喬德不慌不忙地降落,像個專業的飛行員。
張駱駝身上的安全帶自動解開,人工智能導航儀的聲音随着飛船下落漸漸轉小:“旅程已到達終點……”
引擎的聲音從波浪狀最終轉換成了無聲,飛船內的燈一一熄滅。
張駱駝将安全帶放在一旁,尴尬地動了動腿,等待喬德打開門鎖,但他發現喬德沒有動作。
張駱駝有些不安地回過頭去,發現喬德頭垂着,看着平坦的飛船地毯,像是在想着什麽,飛鴿的屏幕還沒有完全熄滅,上面布滿亂碼,對方一直朝喬德傳着什麽事情。
喬德看起來很煩悶,一種針刺似的不安包裹了他的臉龐。
張駱駝試探性地喊道:“喬德?我們是不是該下去了?”他皺起眉問道。
喬德被這才擡起頭來,他像是很詫異張駱駝的呼喊,表現的有些愣神,灰色的眼睛在黑暗的艙內看起來咄咄逼人。他看到張駱駝的打量神色,不動聲色地關掉飛鴿,雙手重疊在一起,身子直起來,像是在深思過後要說些話。
張駱駝的手放在門把上,等着喬德的解鎖。
“喬德?”他提醒了一下他,指了指門把。喬德的眼睛掃過飛船的門,馬上就移開了,張駱駝的話對他來說像吸入海綿的水。
他忽略了張駱駝的提醒,說:“我有一件事。”
張駱駝愣住了:“什麽?”他看着喬德,手輕輕地從門把移開。他發現喬德的臉上沒有笑容,雖然這不奇怪,但在這種環境下,他感覺事情向不妙的地方發展,盡管他不清楚那不妙是朝哪方面。
“……你剛才提到了鄧麗君。”喬德說道,非常平靜,像在說個市場調查,只是聲音比平常微微高一些,像喉嚨發幹。
“是的。”張駱駝的手輕輕地握着背後的把手,不明白他為什麽說到這個。
“你還說你喜歡她。”喬德繼續說。
“是的?”張駱駝遲疑地說,越發困惑。
喬德點點頭,像管理部常做的那樣。
“是的但是……?”張駱駝不明白喬德的用意,他撓了撓後腦勺。
“我有鄧麗君的全套唱片,在我家裏。”喬德換了一個姿勢,他翹了二郎腿,坐在椅子上。他的灰色眼睛讓張駱駝無由地直覺喬德現在感到焦躁。
“這周六你來聽吧。”他說,雙手搭成了十字,不自然地說。
一時他們都沒有說話,飛船艙一片寂靜,窗戶輕輕震動着,有別的飛船從旁邊降落。張駱駝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聽錯了。
飛船裏,熄滅的引擎,對面是喬德,雨點像鑽石一樣打在窗戶上。
這是幻覺嗎,就像大A對他說話一樣?張駱駝皺起眉頭,詫異地回答道:“我?”他看着喬德,眼睛眨了眨。
喬德沒有回應他這個問題,也忽視了張駱駝不算答應的回應,他面不改色地站了起來,打開門鎖,将飛船鑰匙從鑰匙孔拔下來,徑直說:“星期六下午一點,九龍坡668號,大拱門,你在那裏找我。"
張駱駝愣了一愣,就在這時間裏,喬德已經打開了門,走下了飛船。飛船外的冷風猛然朝張駱駝襲來,喬德的側臉沉在亮閃閃的霓虹燈影中。
而重慶的大雨一直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