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幻覺之宮(二)
門在身後輕輕被合上。他們在老人威嚴的眼光裏,坐到了他的虛拟影像對面。
“你好,範柳先生。”喬德說。對這并不感到吃驚,顯然已經熟悉這些。
“抱歉,我在外處理一件緊急事件,一時趕不回來,只能又用遠程影像了,電話可不能把這種事傳播好。”範柳解釋道。
“大A,上茶。”他咳嗽一聲,威嚴地說道。張駱駝身後傳來金屬碰地的聲音。黑暗裏出來一個鶴形機器人,它從大理石地板上柔韌地走過來,腦袋托着茶杯。它菱形的腦袋并不寬闊,因此一次只能托一杯茶,這一杯先給了張駱駝,接着很快來了第二杯,喬德點點頭,接過茶。
茶有種金屬的味道。張駱駝嘗了一口。茶不好喝,苦味很重,他還吃到了茶的渣滓。
“味道怎麽樣?”遠程影像的那端,範柳高昂下巴,問着他們。
“很好喝。”喬德放下茶杯,冷靜地說。
“是的。”張駱駝跟着附和,輕咳了一聲。事實上張駱駝覺得範柳看起來并不相信他們的說辭。他看似平靜地微笑,點頭認同,然而臉部的肌肉微微顫動,手輕輕敲打着背後的真皮椅子,好像這場茶宴設在機械分解廠,張駱駝和喬德是企圖奪走他珍愛寶物的回收員。張駱駝能理解,柳柳是範柳一生中最重要、最完美的作品。
張駱駝沒想錯,他們喝完茶後開始寒暄,範柳提出的問題刁鑽古怪。他出其不意地從各個角度意味深長地發問。比如金融、歷史、玩具史,他忽然從這個問題跳到那個問題,九龍壩即将新建的百萬人演唱會場、新出的K-799式仿造人、最近九公裏貧民窟發生的自殺事件。交談細密的猶如棋子,密語和鬥争穿插其間,他在堆砌磚瓦,對喬德咄咄逼人。這時候張駱駝才感受到喬德的專業性,他應答自如,甚至能引導問題,還穿插了一兩個關于公司餐廳裏仿造人的笑話,上錯菜之類的,好像他真的去吃過似的。
但隐隐地,張駱駝覺得喬德的焦躁表露無遺。他說話的語氣比平時快些,小拇指偶爾敲着椅子。而他平時對人冷冰冰的,即使在最憤怒時,語氣也非常勻速,像個沒感情的仿造人。
看來這次他遇到勁敵了。張駱駝喝着茶,确定地想着,抱着類似于幸災樂禍的心态。
喬德帶着諷刺的語調:“……能讓張駱駝在我們談話的時間裏先去看看柳柳嗎?他可能跟不上這場對話。”
張駱駝回過神來,嘴中滑過去的金屬味道刺了他一下。喬德沒有看他,而是直視着範柳。
範柳看起來不太情願把自己的寶貝柳柳給外人看,但他的不快一閃而過:“那就先讓他去吧。讓大A帶着他去。”他指指鶴形機器人,“帶他去C展覽室。”鶴形機器的頭部扭了扭,執行主人的命令。
張駱駝站了起來,克制着沒讓自己翻白眼,對喬德假笑道:“謝謝。”
喬德的側面在陰影下顯得高闊幽遠,白鶴從他的眼尾一劃而過,留下閃亮痕跡。他學着張駱駝,回了一個假笑:“不客氣。”
張駱駝開始後悔這麽做了。喬德的假笑十足像K-105仿造人的笑容,可能還得是更新前的更老版本。他不知道回去以後怎麽面對K-105的點餐。
鶴形機器人引領他逃出現場。張駱駝這才意識到範柳的“王國”的大小。他以為這裏和他的公寓一樣,只不過是升級版的,也許更富麗堂皇一些,但這裏簡直像頤和園的翻版,不愧是前富人區。公寓大的像沒有邊界,丹頂鶴帶他連續穿過三個書房,它們每個都像時空隧道一樣寬闊遙遠,天花板看起來幾乎觸不可及,張駱駝走在其中,聽着自己的呼吸聲,像來到市立圖書館一樣暈眩。接着是客廳、茶話室、二號客廳,在漫長的時間後他們終于踏進一條金色的長廊。長廊上有三個大門,一一被關閉。
大A把他帶到第三道大門,用金屬嘴巴啄了啄按鈕,門哔哔一聲,就像百葉窗般輕松地懸浮而起。
張駱駝走進去。C展覽室,比他想象中的小,大約只有五十平米。展覽室的燈光是白色的,這讓展覽室像被太陽籠罩一樣,牆面和天花板白而透亮。在門左面有個屏幕,随時播報着室內溫度,它現在顯示為二十五度。展覽室裏沒有別的,只在房間中間放着兩個玻璃罩,一個大的和一個小的。張駱駝走上前去,先注意最大的玻璃罩,裏面是一只狗,但是是電子狗。
他認出它來,那是柳柳的模型,範柳最先嘗試着創造出的機器寵物狗,現在已經絕版了。經過時間的催熟,它看起來笨拙而粗糙,但因為智能時代的保護,它得以多年存活,并嶄新如初。
他朝左走了一步。是小玻璃罩,它裏面裝的是柳柳的內部構造示意圖。這個構造的非常精密,他不得不承認,從那個年代來說,做這麽好很了不起。他入迷地看了一會兒,才重新走回到柳柳模型的玻璃櫥櫃面前。
複刻的關鍵是外形,他需要把控好細節,仔細觀察。比如體型、皮毛、三庭五眼。柳柳是白色的卷毛,應該是人造毛,毛不短也不長。它的脖子較短,連接着吐舌頭的嘴巴。嘴巴上面,鼻子和兩只眼睛的位置恰好合适,顯得很可愛。
張駱駝輕輕地将胸口的電子儀取下,按下它的開關,讓它開始記錄。電子儀發出“哔”地一聲,忠實地掃描數據。
《重慶史》上說柳柳受歡迎,很大成分是因為它的眼睛。張駱駝想起這點,将電子儀移到柳柳的眼睛附近,讓它記錄。柳柳的眼睛很圓,黑的像夜色,非常平靜,能給人慰藉。據說人們在建都之初沒法适應沒有太陽也沒有夜晚的重慶,天空永遠是霧蒙蒙的灰色,伴随着無窮無盡的雨,猶如一塊初始的數據庫,這快把人逼瘋,甚至有人為此自殺,柳柳的出現堪比最好的心理醫生,它的眼睛像地球以往的夜色,無數人在失眠的夜靠注視它的眼睛熬過去。但現在人們不了,他們痊愈了。
張駱駝注視着柳柳的眼睛。《重慶史》的話是真的。柳柳的眼睛很使人安慰,除開一種純潔的黑色,張駱駝在裏面什麽也看不到,但他無法抑制地一直打量着,就像掉入黑洞,無盡下墜至它眼睛底部的純黑潮湧。
他看了很久,直到頭頂的感應燈“哔磁”一聲才吓了一跳,從其中抽離出來。但柳柳眼睛裏那令人印象深刻的黑色仍在他的眼裏彌漫。他擡起頭,頭頂流竄的燈光晃得他閉上眼睛。世界扭動,猶如粘稠的巨大口香糖。閉着的眼睛裏幾顆彩色的流動疤痕來回閃爍,一種惡心感忽然撲面而來,激起一陣眩暈和嘔吐感,他喉嚨裏殘留的茶水的金屬味開始不安分地湧動,似乎馬上就要湧出。他不得不輕輕地抓住玻璃櫥櫃的一角,以阻止更多的暈眩。耳鳴如魚在他腦海裏游着。他深呼吸了一分鐘左右,直到不适的感覺開始消減。
他試探地睜開眼,這次似乎好些了。燈光沒有再像剛才一樣刺眼,而是重新變得寧靜祥和,玻璃罩在上方閃動着,一切好像恢複了正常,除開張駱駝的視線有些模糊。
他努力地眨眨眼,對着天花板,試圖恢複視線。他感到後背很冷,抵着什麽東西,好像躺在地上。接着他才注意到他的身體正對着天花板,感應燈直射至他的臉。但他怎麽可能躺在地上呢?他不是正在記錄柳柳的數據嗎?張駱駝還能聽到電子儀在響:哔——哔。微弱的像一毫克電流。
也許他還沒有緩和過來。他重新閉上眼,又睜開。雪白的光芒仍然照射在他臉上。難道他剛才暈倒了?張駱駝嘗試着動動手指,讓自己撐起身子,但手指像和神經系統斷開了聯系,它沒有響應他。
張駱駝的心跳開始加劇起來,怎麽回事?他想。
他張開嘴,試着吶喊,但沒有發出任何聲音。
有什麽東西朝這裏接近。他聽到了金屬在地板上滾動的聲音,接着那東西停留在他的身旁。張駱駝徒勞地睜大眼睛,他看到一個銀色的鶴頭,是大A。它俯下身來,用冰冷的金屬鶴眼打量着他,發出嘶嘶聲,聲音猶如在原野上那麽遙遠。張駱駝看着它,但怎麽也看不清楚,大A模糊的像油畫,大概的輪廓在空中閃動。接着是一陣不急不緩的腳步。腳步踩在地板上,在某個離他不近也不遠的定點停下,和他保持了微妙的距離。
“他是嗎?……”後來的人問大A,蹲了下來,查看着張駱駝,聲音沒有波瀾。張駱駝望着他,但他藏在漸變的深色陰影裏,只能隐約的輪廓露出來。
這輪廓讓張駱駝想起誰。張駱駝半睜着眼睛,努力回想着。空氣裏淡淡的森林味鑽進他的鼻子,讓他覺得困倦。
森林味。張駱駝又聞了一下。
像是喬德常用的香水。他眩暈的腦子确定道。但喬德為什麽會在這裏?他不該在說服範柳簽合同嗎?張駱駝徒勞地想着。
“不是。”大A繞着他走了一圈,肯定地回答道。
那雙也許是喬德的手伸了過來,輕輕地撥開張駱駝擋在額前的頭發,沒有說話。
張駱駝閉上眼,在潮濕的森林味裏陷入黑暗,它輕的要命,就像一個虛拟影像。
不知過了多久,可能是一年,又也許是幾秒鐘,他猛地再次睜開眼,顫抖了一下,喘着氣,大片的白色流瀉進他的眼球,原來是白色感應燈籠罩着他的頭頂。張駱駝輕咳了一聲,打算從地上站起來。但馬上他就發現不對勁了。他并沒有躺在地上。他正輕輕地扶着玻璃罩的邊緣,避免倒下去。柳柳在他面前,一如既往地擺出标志性的笑容,眼睛像夜色一般濃稠。喉嚨裏的金屬味還沒有完全消退。他朝右手望了望,看到電子儀正在掃描柳柳的眼睛,并且已經掃描到百分之九十九,他緊握着它,讓它盡可能地靠近柳柳的眼睛,試圖記錄下柳柳的一切。
有什麽冰冷的東西撥弄着他的腳,張駱駝低下頭去,看到大A望着他,鶴頸上出現藍色熒幕:“你還OK嗎?”屏幕上寫道。
“剛才你扶着玻璃,好像要暈過去了。”藍色熒幕顯示下一行字。
“請問我剛才有倒下去嗎?”他舔舔唇,問大A。
大A疑惑地偏了偏腦袋。“沒有,你只是一直扶着玻璃。”屏幕上一個字一個字被打出來。
張駱駝摸了摸後背,它的确是溫暖的,沒有在地上躺過的跡象。而頭頂的燈光平靜而怡然,就像什麽也沒發生。
他再聞了聞空氣。空氣裏沒有森林味,空氣裏什麽都沒有。
“謝謝。”他勉強朝大A禮貌地笑了笑。
大A拍了拍翅膀。“不客氣。請您快一點看完C展覽廳。”藍色屏幕上像素閃爍着。
張駱駝昏昏沉沉地走出展覽室時電子儀已經被各種數據裝滿。大A在前面走,把他帶回客廳。
客廳就像他離開時一樣。喬德坐在沙發上,手裏拿着錄音機,看起來和範柳簽合同的步驟已經到了最後一步,他對着錄音機說道:“第15000號合同,經辦人喬德,轉賣人範柳……”
他說完後,錄音機裏機械的女聲回應道:“簽署方之一已經同意。”
喬德将錄音機放在桌上,示意範柳也說一遍。但範柳十分固執,他對喬德的動作反應冷淡,甚至都看沒看他,只是自傲地拿起眼鏡,一字一頓地說:“讓我再檢驗一遍合同。”
張駱駝繞過沙發,坐在喬德的另一邊。他直覺這事快成了。抗拒合同是範柳最後的抗争,完成這個儀式後他就不得不交出柳柳。張駱駝坐下來,感到口幹舌燥,C展覽室裏的經歷讓他困惑不解,也許還有些不知所措,他現在還沒反應過來那是什麽。這些引起了他生理上的不适。他想喝點什麽,就算是有苦味的茶。他低下頭,偷偷地去拿他的茶杯,準備清醒一下頭腦。
他的手剛剛碰到茶杯的把手就被另一只手攔截了。張駱駝疑惑地擡起頭來,喬德詫異地看着他,皺着眉說:“那是我的茶杯。”喬德顯然是那種人,讨厭別人動用他東西,潔癖是他與生俱來的一大本能。
“抱歉。”張駱駝嘆口氣,去拿另一個茶杯。誰叫兩個茶杯長得大同小異,白杯子,薄杯口,并且都散發着含有金屬味的氣息。
張駱駝舉起茶杯,喝了一口,閉上眼睛。也許是他的心理作用,他覺得這杯甜一些,猶如在含有腥味的金子上灑了方糖。
對面的範柳檢查完了一遍合同,他似乎沒有找到合同裏的瑕疵。他皺着眉頭,投影像靜止似的,他翻來覆去地閱讀着合同,直到時間變得凝固漫長。喬德看準時機,他把錄音機輕輕地朝範柳推了推。
範柳沒了辦法,他用一種陰沉的語調說:“轉賣人範柳同意授權給乙方……”他身後的白鶴飛下來,到他身旁,輕輕地用細長的腦袋蹭着他的肩膀,像是把他當做令人信任的栖息地。他們一閃一閃的,在房間裏從濃郁變得透明,再變得多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