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老頭兒唱片店(四)
早上四點,他們回到了公司,公司裏空無一人,窗外寂寞的摩天大樓像在空蕩蕩地上唯一一顆被彈起的玻璃球,甚至連電梯都只運行一列。張駱駝要去二十九樓的餐廳吃飯,他在電梯裏按下到二十九樓的數值,回頭問喬德道:“你吃什麽?”他問完才想起來,喬德從不在公司的餐廳吃飯。
“抱歉。”他趕緊說道,“你是七十六樓嗎?”管理部,他知道,他可以先讓喬德先上樓。
喬德冷淡地看了電梯口一眼:“二十九樓。”他說,避開了張駱駝驚訝的視線。
電梯抵達二十九樓,熟悉的仿造人日夜不停地對着來客鞠躬。
“歡迎光臨。”她們說。張駱駝走出電梯,回頭望了望,等着喬德出來和他一起去餐廳。但喬德只是朝他點點頭,沒有邁出腳步。
張駱駝困惑地問:“你不來嗎?”
喬德不答話,只是搖搖頭,他按下了電梯的某個按鈕。
“七十六樓。”電梯裏的提示所按樓層的女聲響了起來。接着他的臉消失在銀色的電梯之間。
張駱駝奇怪地看着這一幕,幾秒之後,他終于明白了過來。
“喬德……”他喉嚨幹澀地說,試圖對喬德說點什麽。但是電梯已經完全關閉了,二十九樓只有他站在原地,和孤零零的仿造人一起,他們完全不明白發生了什麽事,歪着腦袋,固執地對張駱駝說“歡迎光臨。”
晚上他們一起去了南坪的一家中餐廳,張駱駝約的喬德,他在中午飛鴿了他,他沒想到喬德不過一會兒就答應了。餐廳的每個座位間用黑色的玻璃隔開,鄰座聽不到彼此的聲音。仿造人給他們送上小籠包。他們随意地聊着一些話題,因為無聊而閑散。
喝飲料時,張駱駝忽然想起來喬德晚上一向都是和管理部的人在一起,去九龍坡的西餐廳或日式料理店用餐。但這次喬德答應了他的邀約。他猛然擡起頭,停下喝水的動作,轉着杯子,嘴唇印在上面:“對了,和我吃飯不耽擱你和趙一他們的行程嗎?”他忐忑不安地問道。
喬德的眼睛從張駱駝的水杯上移開,他不情願地戳了一下小籠包,躲過了張駱駝的視線:“我給他們說我要加班。”語氣輕描淡寫。
孤獨的音樂在他們頭頂上流淌着,筷子和刀叉的聲音細細地響,張駱駝看着喬德,在這漂浮的聲音中,他聽到了有什麽在改變,就像偏離軌道的流浪飛船,盡管他不确定那是什麽。
但總之,他和喬德的關系開始變化,就像一個陰晴不定的暴風眼。
星期四,他們再次在黃昏降臨時見面,去了沙坪壩吃飯,吃完飯後,喬德帶他在街道中穿梭,進入那些張駱駝聞所未聞的老古董唱片店,翻看各種過去的唱片和電影資料,喬德邊聽邊做評價,他不耐煩地将好些标記為“垃圾”,張駱駝見此,就分享一只耳機給他,喬德低下頭聽,一言不發,對着藍屏幕,像是沉浸入海。大多數時候他們都在争執,但偶爾,他們會意外發現他們身上的一些相同之處,比如他們都有對舊世界音樂的一些愛好,還有和舊世界相關的東西。
為此張駱駝再次去了喬德家,他觀賞了那副被喬德承諾過要借給他的世界地圖,它的邊角已經褪色,地球的藍色被末日折磨成灰青色,有些地方的标注已經模糊不清,“東京”看起來像“東口”。喬德的灰色眼睛停留在那地圖上,偶爾回答張駱駝的問題,像“好望角”和“加勒比海”在哪裏,更多時候他們坐在地上,沉默地讀着那些早已消失的經緯線和小島名。
他們開始更多地交流和摩擦,深鑽某些問題,比如說星星。他們再次去了老頭兒唱片店,在仿造人熱情的招呼下,徑直穿過豐饒的舞池、喧鬧的人群,直達後面的休息室,各點一杯咖啡,擡頭看向綴滿燈光的天花板,喬德的灰眼睛因為照明燈閃爍着,他向張駱駝解釋着天文學、那些星星,張駱駝聽得似懂非懂,那些星星的名字對他來說拗口而深奧,但他很有興趣。
“如果讓我在宇宙裏挑一顆最喜歡的星球,我最喜歡的一顆星球是火星。”喬德沉思着說,“它非常美,在整個銀河系裏散發着不一樣的光輝。”
“你這樣說的你像親眼看過似的。”張駱駝調侃他。但是他喜歡喬德說火星,盡管這之前他對這顆星球并不了解,甚至只是聽說過名字。因為喬德在說它時眼睛閃閃發光,這和他平常的樣子很不一樣。
中途上廁所時張駱駝碰到了露露,她剛剛跳完舞,頭發被汗水打濕,鑲着紅瑪瑙的牙齒叼着一根香煙。
“你又來了。”她說,抓住他的手,“一定是在這裏碰到了喜歡的人,去吧,及時行樂。”她大笑着,顯然是喝高了,一下就鑽進了人群叢林裏。
慢慢地,他們變得更加熟識,喬德偶爾也會不情不願地在張駱駝家和他見面。他坐在沙發上,和毛毛互相凝視,但最終讓毛毛扭着粉色的身體趴在他的肚皮上。喬德手腳僵硬地聽着它的呼吸,不自然地用手指撫摸它的下巴。這時張駱駝走進來,喬德就立刻把手伸回去,耳朵通紅,假裝在找什麽遙控器。但毛毛喉嚨裏像一串快樂的鈴铛的叫聲出賣了他,它只有高興時才會這麽叫。
更多的時候他們會電話交流,因為有時公司忙起來,他們會很長一段時間都見不着,甚至忘記對方。這種時候,他們會在想的起來的時候給彼此打電話,盡管他們的話不多,還經常吵架。他們閑散地随便聊天,偶爾為某個問題争論起來,誰也不服氣誰。毛毛聽到喬德的聲音,就湊過來躺在張駱駝的耳朵,替張駱駝發聲,一個勁兒地發出鳥叫,喬德每次聽到毛毛發話語氣都會變得幹巴巴的,非常不自然。
有時他們無話可講,就保持沉默,各占電話一頭,呼吸就是一切,張駱駝拿着設計圖紙或者修理工具,讓毛毛躺在他肚皮上,在催眠的雨聲中陷入昏昏欲睡。偶爾喬德會放鄧麗君的唱片,電話裏她的聲音和電流組成一股繩索,英文、日文、中文,這些純粹的語言凝結在一起,被她唱的像詩句。張駱駝感到他們像兩個寄生在互聯網上的人,聆聽對方的浪潮。這種時候,即使是窗外發狂的R-63微型無人機也無法打擾張駱駝,作為公司為政府所做的試用品,它常常在張駱駝這一帶的空中徘徊,實驗收集數據信息的能力,沒完沒了。
他們漸漸地,一步一步的,在一個月內,成為了像是朋友一樣的關系。但他們這段關系尚屬地下,張駱駝沒告訴別人,包括鄭鄭,他不知道鄭鄭會怎麽想,鄭鄭不喜歡喬德,他知道,而且解釋他們是如何相識的也很困難。至于喬德,張駱駝猜喬德不願意讓管理部的人知道他和其他部門的人關系友好,這是他們的社會法則。公司裏他們保持現狀,裝作互不相識。
有幾次張駱駝總覺得別人察覺到了,然而那更像是錯覺。那是在前段日子,當時他仍在費勁地修理玩具,尤其是那個玩具——被主人聲稱沒有愛的玩具。他将剩下的零件檢查完畢,卻發現那個玩具确實完好無損,沒有任何問題。
他用無人機将玩具裝上,囑咐它把玩具運回到客人那裏去,并附上紙條:确定沒有任何問題。但幾天之後玩具再次被送回來,白色的卡片上,黑色的字體黑壓壓的,語氣變得更暴躁:我需要愛!它沒有愛!張駱駝不得不把它留下來,百思不得其解“愛”是什麽。
翻來覆去地思考後,他硬着頭皮去了通訊部,希望要到客戶的電話號碼,直接和客戶交流問題所在,因為無人機通常會匿去地址,以此保護客戶的私人隐私。頭發梳的油光水滑的負責人聽完他的要求,透過眼鏡,懷疑地看着張駱駝,像是覺得張駱駝是詐騙犯。他對張駱駝的請求無動于衷。
“不行,沒有規則允許。”他冷冰冰地說,長期看電腦的背佝偻着,像只蜷縮的甲殼蟲。
就是在這種僵持的氣氛下,喬德和趙一走了進來,看到了這一幕。他們每周三都會來這裏向通訊部的負責人下達任務,公關的或新發布會。
“怎麽回事?”喬德語氣不耐地詢問負責人道,像是誤入一個交通事故現場,灰眼睛不經意地掃過張駱駝。
負責人慌忙地站起來,結結巴巴地朝他解釋了情況。喬德聽完以後,冷冰冰地向他說道::“那就讓他把要問的東西用簡訊傳給你們,你們再打電話給客戶詢問,下次遇見這種事趕緊解決,現在給我彙報營業情況。”他的語氣像是在責難負責人和張駱駝拖了他彙報的時間,但張駱駝知道他幫了他。張駱駝得以被允許發一條簡訊。
喬德和趙一則走到電腦面前,開始下達任務。張駱駝離開時回頭望了望,負責人在對着電腦屏幕指指點點,趙一和喬德在他旁邊聽他的彙報。他們似乎在商讨仿造人的制造情況,對他的離開毫不知情。
張駱駝按下電梯朝上的按鈕。他沒有回頭,然而旁邊的玻璃映出背後的通訊部。他無意識地盯着那塊玻璃,玻璃裏的負責人被拉長的有些失真,他的彎腰像一副抽象畫,喬德在看着電腦,電腦屏幕在反射下看起來像寶藍色的冰針。而在他們不遠處,從最開始就一直沒發話的趙一抱着手,凝視着喬德,黑色夾克上的金屬閃亮着。接着她的雙眼徑直穿過障礙物,朝張駱駝這裏望來,她白色的面孔在玻璃上模糊化,像是在毫無意義地懷疑和思考。
張駱駝的心一跳,異樣感緩緩注入他的感覺。
電梯門開後,張駱駝走進去,假裝鎮靜地按下四十八樓。他擡起頭來,視線和通訊部內部交彙。剛剛的打量仿佛并不存在,一切只是錯覺——趙一低着頭,金色的鼻環晃着,正一如既往地盛氣淩人着朝負責人訓斥,并沒有望着他。
但不管其他人如何可能是張駱駝臆想的錯覺,他敢肯定鄭鄭一定知道了什麽。她一向嗅覺敏銳,對所有事物都有隐隐約約的征兆感。星期五的午休時分,餐廳裏,她咬着面包,眯起眼睛問張駱駝道:“你最近交了新的朋友嗎?”
張駱駝不自然地拿起一杯番茄汁:“什麽?沒有啊。”他努力在鄭鄭掃射的視線下存活。
鄭鄭朝椅子上一靠,她狐疑地看着張駱駝:“真的?你最近都不太對勁。”
張駱駝看着自己的腳尖在地上拖拽:“真的沒什麽。”他假裝平靜地說。
鄭鄭眯起了眼睛,她仿佛在空氣中嗅探着什麽,十秒之後,她終于移開了視線,放緩語氣,打了個哈欠:“算了,你想說的那天就告訴我吧。”接着她換了一個話題,”我有一張李香香的演唱會的門票,我有事不能去,你要不要去看?”
張駱駝因為她轉移話題而松了口氣,他趕緊假裝好奇地跟上話題:“李香香?”
他從鄭鄭的手裏接過門票。那是張閃閃發光的藍色紙張,邊角閃着序列號。張駱駝的視線停留在紙張中間。上面是大大的座位號。第5排24座。接着字樣消失,李香香的眼睛浮現在紙上,純粹的黑色,像沒有互聯網的城市——“李香香第四次巡回演唱會,虛拟偶像,給您最佳的體驗。”背面這樣寫道。
“你不去?”張駱駝翻了翻它,奇怪地問。鄭鄭是那種喜歡追随潮流的人,她對那些明星都如數家珍。
鄭鄭搖搖頭,她咬了一口三明治,黑眼圈在她畫了下眼線的地方清晰可見:“你去吧,我最近……”她說,忽然中斷了話語,像機器運行一半就斷了電,陷入深思中。
張駱駝猶豫一陣,不得不輕輕敲了敲桌子提醒她:“鄭鄭……鄭鄭?”
她擡起頭,像如夢初醒:“什麽?”仿佛完全忘記自己剛才說了什麽。
張駱駝覺得奇怪,鄭鄭很少這樣子,她從來都是活力四射。自從上次加班開始她就有點無精打采:“你說你不去,然後忽然就突然不說話了。”
鄭鄭點點頭,這次她像完全回過神來,打起精神:“對,我說到這裏了。”她吸了一口番茄汁,“最近我事太多,加班過頭,沒什麽精神想去。而且李香香……”她猶豫了一下,像是想找什麽詞彙。仿造人從她身邊走過,她看了他們一眼,照明燈的陰影劃過她的頭頂,一瞬間她的表情晦澀不定,“我不太想去。”她的語氣忽然變的若無其事,“我在仿造人部時就看李香香看的夠無聊了。”
李香香是鄭鄭所在的仿造人部打造的,鄭鄭負責對李香香的思維訓練。張駱駝知道這一點,前段時間鄭鄭不斷加班,即使是周末也不例外,那時她即使看到餐廳裏的仿造人也會覺得頭痛。他同情地說:“在仿造人部工作對你來說一定失去了很多樂趣。”
鄭鄭擺弄着耳環,那是她新買的一對,很漂亮。她表示贊同:“那你要去咯?”她指指票,眼睛像貓一樣閃爍。
張駱駝将它在空中晃了晃。輕薄的紙張,不斷變化的光線,時不時顯露的李香香的黑色眼睛和她的微笑,神秘的東亞氣息。
“……演唱會在星期天。”張駱駝想了想,他這周天似乎沒什麽事,而且他好久沒和毛毛一起玩了,這幾周毛毛都是孤零零的,“我有時間,可以去,帶着毛毛。”他猶豫地說道。
“……哇,那就給你吧。”鄭鄭笑起來,朝張駱駝昂昂肩。她的整個身體垂下去,放松了許多。張駱駝咬了一口食物,內心隐隐約約地感到奇怪。鄭鄭似乎因為他的答應而感到如釋重負。而且。張駱駝想。看了看手裏的漂亮門票。
鄭鄭對這張票的态度像是退避三舍,仿佛巴不得躲過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