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李香香(一)

星期天,張駱駝帶着那張李香香的門票,站在奧體中心門口。這裏熱鬧的像剛開城的互聯網。阿煤之前就提醒過他,演唱會會大擁堵,這裏人很多。

但他仍然低估了李香香的影響力。他下午五點開飛船到停船場上空,飛船群已經占滿了整個停船場,它們一個挨着一個,像要随時出動的甲殼蟲。毛毛從他的衣兜裏鑽出來,在窗邊激動地鳴叫,它從沒來過如此熱鬧的地方。

張駱駝花了二十分鐘才找到了停船位。

“我告訴過你的,你至少得提前五小時出發。”阿煤絮絮叨叨地說,“你總是不聽,你還記得你在四公裏迷路那件事嗎?”

它看起來要說起一大堆張駱駝的迷路事跡了,張駱駝趕忙點着頭,打斷它:“你說得對。”他假裝忏悔着,“有什麽信息給我嗎?”

阿煤的注意力立刻被轉移了:“有一條,來自那個喬德的。他說星期一去南坪。”

張駱駝點點頭,這周末他們沒有見面,喬德這一周看起來也有很多事忙,不知道他現在在幹什麽?張駱駝望向窗外,無數飛船在他眼前冷酷地閃爍。

阿煤的聲音持續響着:“現在我們說回到迷路這件事……”

張駱駝不動聲色地伸出手,關掉了人工導航儀。

“晚上見。”他笑着說,拔下飛船鑰匙,假裝沒有聽見阿煤的聲音“啵”一聲惱羞成怒地消失。他把毛毛撈進衣兜裏,在心中說着抱歉,但是要讓阿煤無休無止地說下去,可能他會直接看不成李香香的演唱會。

奧體路能看到奧體中心的入口。張駱駝擡起頭來。奧體中心外觀呈螺旋狀,一片片純色玻璃鑲嵌在上面。它倒映出呼嘯的飛船,閃耀着白光,為演唱會的氣氛預熱。門口到處是李香香的海報。張駱駝走向其中一張。上面的李香香朝他眨了眨眼,微笑了一下。她有着東亞女孩的臉,黑頭發,黑眼睛,薄唇窄肩。她的動作引起了圍聚在照片旁的粉絲的尖叫。

張駱駝移開視線,他對進場比較感興趣,越早進場就越不擁堵。離開場還有一小時,檢票口稀稀落落的,大多數人忙着和李香香的海報合影。

他排在一個丸子頭的旗袍女孩後面,等待檢票。毛毛鑽出他的胸口,目不轉睛地盯着檢票口的正上方的電子屏幕,上面正在播放李香香的出道曲,《高級情感》。一首描人類感情的歌,卻由仿造人偶像唱出。屏幕裏的李香香身穿旗袍,丸子頭,她的聲音在電子音樂裏不斷拔高,越發哀傷。這首歌讓她出道就大紅,順利在奧體中心舉辦演唱會,人們稱她為“仿造人的奇跡”。

張駱駝拿起鄭鄭送的門票對比,李香香在屏幕上顯然更加漂亮。

毛毛發出斷斷續續的鳴叫,頭朝左前方的屏幕伸去,翅膀不斷搖擺,似乎對李香香很着迷。

“好了,鑽回去。”張駱駝輕輕對它說,摸了摸它的下巴,好抑制住它的激動,不碰到檢票口的其他人,他可不知道它這麽喜歡李香香。

但這平時百發百中的招在此刻不太管用,毛毛掙脫了他的手,奮力地朝衣兜外鑽,像是要逃出生天,它的尾巴旋轉着,激起一陣微風。

“你怎麽了?”張駱駝皺起眉頭,“要是你再這樣我下次不帶你出來看演唱會了。”他用手将它拖住,避免它碰到前面的丸子頭小姐。

“你是想看李香香的視頻嗎?等會你就可以看到真人了。”還有四個人就到他們檢票了,他盡力安撫它。

隊伍朝前移動,張駱駝順勢跨過去,讓李香香的電子屏幕落在他們身後。

但李香香的消失并沒有讓毛毛的鳴叫銷毀,相反,它聲音更大了。

“啾。”它的鳥嘴朝前伸着。非常固執,頭像燈塔般仍然望着左前方,聲音化作長長的共振。

它不是在看李香香。張駱駝反應過來,随着毛毛的視線看過去。

左前方,視線盡頭是奧體中心vip的直通入口,白色的玻璃球形狀大門,專門供購買了演唱會第一排的客戶和名流使用。門口有四個人,他們似乎準備進去。一個看起來很老,其餘三個很年輕,三男一女。

張駱駝眯起眼,其中一個人的背影讓他頓了一頓,那背影很熟悉,讓他想起喬德。但他立刻否定了這個念頭,喬德不可能來這裏,他對李香香一點興趣都沒有,他說過李香香的歌聽起來像聒噪的工業噪音。

中間的女人側過臉來,她朝別人說着什麽,說話又快又急,金色的鼻環在嘴唇上方停留着,看起來對一切都不屑一顧。

張駱駝愣住了。那是趙一。

張駱駝的視線立刻轉回到剛才那個人身上。黑頭發,令人感覺熟悉的肩寬,還有走路的小動作,側臉若隐若現,雙唇緊抿,像不太想出現在這個場合。接着他側過臉來——盡管張駱駝覺得這是天方夜譚,但那個人——的确就是喬德。毛毛在這瞬間叫的更兇了,它幾乎想盡全力飛過去,張駱駝不得不花大力氣才能阻止它。

喬德正拍着一個人的肩,示意他進去。張駱駝眨眨眼,他甚至不用猜,憑着這兩個人,第三個人的身份呼之欲出——一定是蘆幸。管理部喬德、趙一和他關系最好,常常一起外出。

但最後一個,背對着張駱駝的老年人,張駱駝看不出是誰,那老人體型龐大,走起路來四肢僵硬,他的頭頂一片雪白,像被清掉的數據庫。張駱駝不記得管理部有年紀這麽大的成員。

喬德在和老人交談,趙一和蘆幸圍在兩邊聽他們說話,趙一低着頭,神色非常自在,張駱駝頭次看到她露出這幅模樣,蘆幸一直微笑,一如既往地神秘。老年人側過頭來,對喬德說了些東西。他的臉上露出笑意,仿佛面對的不是演唱會,而是一盤絕不結束的巨大棋局。

他們走進玻璃球形狀的大門,老人的臉龐在燈光下一閃而過。

張駱駝頓住了。

那是範柳。

眩暈、大A。在實驗室裏發生的幻覺奇事,白色的燈光,冰冷的金屬丹頂鶴。

張駱駝的腦子不自覺地回環重複起那些往事。

範柳怎麽和喬德他們在一起?

“喂。”肩膀傳來痛感,冰冷的金屬夾着他的背部。懷裏的毛毛發出啾啾的叫聲。張駱駝回過神來,他回過頭去。

冷感的金屬從他的肩膀上移開。背後一個禿頭的獨眼龍看着他,他的脖子上文着一雙眼睛,張駱駝能看出那是李香香的。獨眼龍晃着他的左手,那是個銀色的鋁制義肢。

“該你檢票了。”獨眼龍言簡意赅,他昂着頭,指向檢票口,那裏已經空無一人,只等着張駱駝過去。

“抱歉。”張駱駝愧疚地嘀咕道,他沒想要耽擱別人的時間,他趕緊走過去,将票放在檢票口。

“我沒事。”他低下頭,摸摸毛毛的頭,它在他懷中擔憂地看着他,試圖用頭頂蹭他讓他變得開心一點。電子掃描儀劃過票口,發出滴的一聲。

“祝您有個美好的夜晚。”李香香的聲音溫柔地說。

張駱駝的座位在5棑,靠前方,一般瘋狂粉絲才願意出錢買的黃金地帶,正對演唱會主區,不知鄭鄭是怎麽拿到的,但她竟然罕見地放棄了它。後排已經有不少粉絲在提前晃着銀色的應援棒,閃的人頭昏腦漲。張駱駝穿過他們,氣氛無比悶熱,空氣裏的汽水味像他在虛拟熱帶雨林世界裏聞到過的植物味。

他艱難地走到第五排,找到自己的座位坐下。他朝後望去,身後原本平凡無奇的座位變得巨大,像個精心制造的蜂巢。

“啾。”毛毛的腦袋縮回了他的衣兜。它開始怯場了,這可能是它被制造以來見過的人的最多數量。上一次還是飛船交通事故,張駱駝記得它湊在窗邊一面尖叫一面撲扇着翅膀,為那些黑而沉的機器加油助威。

“沒事。”張駱駝拍拍衣兜,安慰它道,讓它縮進他的衣服中。

他眯起眼,頭有些暈地看向舞臺,上面還在排查各種樂器,張駱駝能聽到模糊的鼓聲。屏幕上投放着各式各樣李香香代言的廣告。過大的電子屏幕讓他感到眼花,就像電子游戲一樣。他将視線微微轉移開來,視線不由自主地落到第一排,那裏已經坐了十幾個人,溢出的燈光流瀉在他們身上。

很快的,他看到了喬德他們。他們坐在第一排的中間。喬德坐在正中,右方是趙一和蘆幸,趙一指着屏幕上李香香的唇膏廣告,她盡量顯得不屑一顧,但仍然忍不住偷瞄那些不同色系的口紅。

喬德沒有在看舞臺,他和左旁的範柳在說些什麽,神情放松到張駱駝不由自主地那樣覺得——但是喬德和範柳關系友好聽起來很奇怪,張駱駝還記得他們在範柳家的你來我往,喬德咄咄逼人,處于談判狀态。

他眯起眼,坐起身子,試圖再看得仔細點。

照明燈忽然發出驚人的嗡嗡聲,頭頂的純色玻璃一片片熄滅。張駱駝仰起頭,周圍的景色慢慢變的黑而模糊,喬德和範柳的臉在燈光中流失變暗。人群因這突如其來的變化嗡嗡作響,但他們馬上就明白了接下來要發生什麽事。

一片刻的寂靜。舞臺上熱場音樂流瀉而出。接着巨大的尖叫聲像坦克的轟鳴,宣告着一切即将發生。

圓形的藍色燈光打到電子屏幕上,那上面的黑色的眼睛兀自眨着,喃喃歌唱從黑暗中響起,反射在凸出的白色玻璃板上。歡呼聲中,一架升降機從天空緩緩降下,張駱駝擡起頭,眼睛空隙間,他看到一個東亞女孩,她皮膚黝黑,穿着顯然有特殊材質包裹的長裙,坐在升降機上。她看起來忐忑和緊張不安,但無處不在的尖叫使那神情一閃而過,她露出毫無瑕疵的微笑。

“晚上好。”她說,聲音溫柔的像重慶從未出現過的月光。

李香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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