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李香香(三)

喬德轉過頭來,灰眼睛滑落到張駱駝和經紀人身上,他詫異地皺起眉,張駱駝的出現顯然讓他始料不及:“你在這裏做什麽?”

“喬先生,你們認識?”經紀人在他們身後問道。他看起來非常緊張不安,他收起他的胳膊,把它環在胸前。

張駱駝不安地向喬德解釋道:“我來看演唱會,結果他讓我來這裏,說李香香中場休息時想要見我。”他注意到喬德的困惑一閃而過,他聳聳肩,以示他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麽。

而這也是張駱駝想問喬德的問題——喬德為什麽也在這裏?他看起來像在這兒待很久了。

但張駱駝還來不及開口,毛毛就從他的衣兜中露出腦袋,它聽見了喬德的聲音,迫不及待地一躍而起,張駱駝聽到“啾”的一聲,它像一團粉色火球,電子飛镖射向靶心般撲入喬德的懷中。

“小心點。”喬德從空中接住它。毛毛朝他撲過去時他變得瞬間僵硬,但馬上就克服過去。他的語氣幹巴巴的,仿佛很不在意,撫摸粉色絨毛的動作卻十分輕柔。

他擡起頭來,像是看出了張駱駝的疑問,随意說道:“我和趙一還有蘆幸來檢查李香香的初舞臺狀況。”

張駱駝沒想到他會主動回答,他的胸口被這輕微地撞了一下,但一團疑雲馬上本能性地代替了震動。喬德只字不提範柳,張駱駝飛快地瞟了四周一眼,化妝室裏空蕩蕩的,除開喬德空無一人。範柳顯然不在這間化妝室。

奔流的電流聲馬不停蹄地占據了空間,安靜忽如其來,經紀人在他們中間,神經質地看來看去,像是想要發現什麽。

張駱駝想了想,清清嗓子,決定問些其他的東西。

“……你……”

“……你……”

聲音重疊在一起,他們同時開了口。喬德擡起頭來,最後一個字剛剛從他的嘴中脫身。“你”字在他們之間飄蕩,他們都愣住了。喬德不自然地移開視線,輕描淡寫地聳聳肩。張駱駝笑起來,他張開嘴,決定再說一次。

門口忽然爆發出巨大的聲音,像一顆在夜間噴發的焰火,這遮蓋了張駱駝的再次詢問。那是高跟鞋的敲擊聲迅速靠近,伴随着像是沉重亮片拍擊在皮膚上的響動,像顆銀色□□。這聲音使經紀人仿佛從夢游中驚醒過來,他忽然挺直身子,調整好藍牙耳機,匆匆忙忙走到門邊,似乎是想要走出去。

“不要四處走動。”他對張駱駝叮囑道。但他還沒走出去,剛剛打開門,一陣銀色旋風就忽然從他旁邊穿梭而過,進入化妝間內。張駱駝來不及看清,旋風已停在他面前,張駱駝本能性地朝後退了一步,他的眼睛倒映出“銀色旋風”的面龐,他剛剛還仰視過她,但現在她在他面前。

“她沒有來嗎?”她說,氣喘籲籲的。那銀色旋風是李香香,她戴着頂銀色假發,穿着一件亮片衣服,看起來剛從中場休息的舞臺飛奔而來。

“什麽?”張駱駝本能性地追問。他被吓了一跳,但不得不說李香香是人類的傑作,她看起來完美無缺。張駱駝注意到她和在舞臺上有些不同,她看起來有些焦躁,仿佛淚水可以随時流下。

“什麽?”他又一次問道,不明白是怎麽回事。

“我是說鄭鄭,鄭鄭她不來這裏嗎?”她朝後退一步,頭輕微地擺動,看起來不太好。

“喬德先生,原來你也在這裏。”她看向喬德,像是才注意到他。喬德在李香香沖過來的瞬間站在了張駱駝的身後,他的一只手警惕地搭在張駱駝肩上,表情冷淡無比。

“鄭鄭說她不想來演唱會,把票送給我了。”張駱駝遲疑地回答道,他不禁回頭看了一眼喬德。今夜像個巨型迷宮,發生的事件如同天書奇譚,他幾乎懷疑自己又身處幻覺之中了。

李香香注意到了張駱駝的神情。“抱歉,我不是逼問你。”她的聲音溫柔下來,顯然她的情緒感知器感知到了張駱駝的不知所措。

她回過身去,将門關上,滿身的亮片随着她的轉身而閃動。她轉過頭時,原本焦躁的神情已經重新被調整為完美無缺的快樂,就像舞臺上戰無不勝的李香香。

“我以為她會來。”她說,語氣有些悵然若失。“你能給我從外面買瓶酒回來嗎?”這次她對着經紀人說話,他已經吓呆了,畏縮地立在一旁,動作戰戰兢兢,生怕李香香注意到他。李香香的命令讓他如釋重負。

“好的。”他狼狽地說,聲音很輕,像是對着個瓷娃娃,他松了口氣似地走出門去,留下輕輕一聲門響。

“你認識鄭鄭嗎?”張駱駝皺起眉頭,情不自禁地說,李香香的發問讓他舌頭微微發麻。

他想了想,又覺得不對勁,他不該這麽問,“你還記得她?”他換了一個問法,“我原以為……”他說。

他知道李香香的創造過程。仿造人部創造她,給她一個完美外形,為她安裝仿造人必備的情緒感知器,接着像對其他仿造人一樣輸入程序和編碼。但那遠遠不夠,制造一個仿造人偶像需要更多的神奇魔力,張駱駝聽鄭鄭說過,他們需要通過和李香香對話和提問訓練她的談話和搜索能力,使她的反應更接近人類,直到她表現足夠出色,可以出道。接着他們将清空她對他們所有的記憶,以使她全心為人類服務,按理說李香香應該記不得鄭鄭。

“這就是我為什麽在這裏。”喬德的聲音冷冰冰地響了起來,他的指尖輕輕敲打着張駱駝的肩膀。張駱駝回過去看他,他皺着眉頭,仍然看着李香香,“這一個月你的非正常表現都被簡訊傳回了公司。”

李香香走到鏡子面前,撥弄着歪掉的耳環。她對喬德的話毫不在意:“我知道你還有其他人這次來是幹什麽,阿炳已經告訴我了。奉公司之名,演唱會完後帶我回公司,讓我做情緒感知器清空手術,這樣我至少能安穩兩三個月。反正你們不會把我送到機械分解廠,我是你們的搖錢樹,而制造一個我一樣的仿造人需要花你們太大功夫。”

她抓起桌上的一包“藍色索道”香煙,抽出一支,她注意到張駱駝的迷惑神情,笑了一下:“你一定不是十一公司仿造人部的。你看起來什麽都不知道。”

她注意到了喬德懷疑的神色,朝他眯起了眼睛:“放心,等會兒演唱會後我就會注射藥劑,和你們回公司,我只是想和他說一下話,解下悶。”她的表情很真摯,讓人看不出有其他的意思。喬德皺起眉頭,但“搖錢樹”的說法很可能是對的,他沒有上前壓制李香香,而是默許了她繼續交談。

張駱駝想了想,否認道:“我不是仿造人部的,但鄭鄭給我講過仿造人部的一些事情,不過她沒有怎麽和我提過……。”他猛地頓住了,沒有說下去。他記得鄭鄭給他抱怨過無數次加班的苦惱,還有一些煩人的事,但她幾乎沒有提過李香香。

但李香香看起來對這個謎底早就明了,她把玩着手裏的煙,并不在意地昂起頭:“沒提過我是嗎?我猜也是的。”她說,嘆了口氣,語氣平靜,“不過我以為她今夜會來看我的演唱會,我以為她是那樣的人,你知道,當她在仿造人部和我交流時。”

“你和鄭鄭關系很好嗎?”張駱駝不由自主地問道。喬德的近在咫尺讓他覺得安心。困惑從恐懼和不知所措的外衣下冒了出來。

“有一段時間很好過——在我還沒把她弄得太困惑時。不過後來就不怎麽樣了。”李香香點燃一支煙,放入她的嘴唇。這讓張駱駝詫異了一下,他以為仿造人不食五谷,也許偶像是個例外。

煙霧從李香香的嘴唇裏噴射出來,它在燈光下看起來很濃稠,像市中心飛船排放的乳白色尾氣。

”困惑?“張駱駝更加疑惑了,他很難想象鄭鄭會困惑,她常常精力充沛,對誰都不折服,何況是一個初出茅廬的仿造人。

李香香露出微笑,看起來完美無缺:“我把她弄得困惑,這聽起來确實比較扯淡是不是?我猜你肯定不相信。那麽我來給你講講,事實上,最開始她給我做思維訓練時她肯定也不相信這個。”

她停了停:“你知道……?”

張駱駝明白她的意思,點點頭:“我知道,思維訓練,就是防造人和人類坐在一個房間裏交談,以此訓練仿造人的思維。”

李香香滿意地微笑了:”那不用我解釋了,總之,你知道她是負責給我做思維訓練的。像你說的那樣——她不會困惑,因為我那時候簡直像個嬰兒,什麽都不懂,連語言她都要一字一句地教我。但後來我進化的太快了,消化思考的能力像是大象一樣。"

她停了一下:“我猜這就是她困惑的原因?”

張駱駝沒聽出這和鄭鄭的困惑有什麽關系,他搖搖頭:”你進步很快,她應該高興不是嗎?因為這也是十一公司想要的,她也順利地完成了工作……”

李香香若有所思地點頭:”我猜一開始她是挺高興,因為她對我很認真,甚至過于負責,總問我怎麽想,怎麽看,把我快點弄成一個有思考能力的仿造人,天知道最開始我甚至不能理解‘想’是什麽意思,因為她的逼迫我不得不嘗試思考——坦白說這很難,離開互聯網的潮水,憑空複制自我,不斷跌倒,跌倒,再嘗試。所以我看得出來,當我開始提一個自己想出的問題,比如:大樓有多高?這條街有多寬?數學怎麽算?她看起來開心極了,但是凡事都是有界線的。”

張駱駝皺起眉,試探地說:“界限?”

李香香做了個否定的手勢,笑起來,但張駱駝能看出那微笑并非發自真心:“他們希望我的問題是在一個界限內,不要偏離偶像本質範圍,但我思考的越來越多,想的越來越偏,最後問題偏離了他們規劃的道路,到他們一些觸不可及的範圍外,這就可怕了。比如我後來總愛問一鄭鄭些奇怪的問題,比如愛是什麽?生存的意義在哪裏?怎麽樣算活着。”

“鄭鄭會讨厭你這種問題?”張駱駝忍不住插嘴道,這不是她印象中的鄭鄭,實際上,鄭鄭很讨厭十一公司的種種規定,十一公司規定什麽她就違反甚而沒。

“不,實際不,她是我問的那群人中最願意回答的一個,但是她回答我時也有點困惑,也許是沒想到我會問這些問題,而我當時察覺了她的困惑,但沒在意,任由她的困惑一點點加深。”李香香說,“而她在困惑下給我的回答幫助了我的思考,又讓我思考的更深一層,讓我想到更多、更偏的問題,接着我又繼續問她,她的困惑又加深,就像一個死循環。”

“但當時我沒想到,她的困惑是會不斷加深的,如果這樣下去,總有一天她會終于回答不了我的問題。”李香香的唇舌間噴出最後一口煙霧,煙現在只剩最後一小截,看起來很短,煙頭像微型飛船的閃光燈。

“這才是我說的困惑。”李香香說,她朝張駱駝瞥了一眼,“你想我講給你聽嗎?”

張駱駝朝她做了個請便的手勢,他從來沒有——聽過鄭鄭講過這些事情,一件都沒有,從別人的嘴裏聽到鄭鄭的事,他感覺既奇怪,又新鮮。

李香香滿意地點點頭,繼續講下去:“是這樣的,有一天,我照常問了她一個問題:我現在時産生了自我意識嗎?她看起來被我難倒了,困惑無比,最終,她在想了三個小時後告訴我,她覺得是,而這是那個我說的困惑降臨前的征兆。”

李香香想了想,說:“當時我的情緒感知器感知到了她的困惑,但我不知道她為什麽困惑,因為我覺得這個問題和我平常提的沒兩樣,但她卻花了整整三個小時才回答我,我想不明白為什麽,于是,我又花了三天,将她可能如此疑惑的原因理清楚了:她如此困惑,也許是沒想到我會問這種問題,因為她對其他人提出的這種問題就沒有疑惑,而是大大方方地解答,可是她為什麽會覺得我不會問這種問題呢?——我想了很久,想到一個可能原因,也許是因為我和她不同,我是仿造人,她是人類,所以她這樣。但我不理解這點,我覺得除開我是仿造人,她和我并沒有區別,我們都有思想,而且面對面,一起說話,讨論問題,就像其他人一樣。”

“而這才是我說的困惑。第二天,我問了她這個問題,我和她的區別到底是什麽。她聽完我的話,瞳孔放大了,僵在原地,看起來手足無措,像有什麽敲擊到了她的頭。她那天想了一個下午,都沒有告訴我,最後她告訴我她沒想明白,等想明白後會告訴我,接着躲開了我的目光,徑直走了。我以為她會在第二天告訴我——但從那以後,不知道為什麽,她再也沒來過思維訓練室。”

李香香垂下眼睛:“自那之後我們的關系就淡下來了,因為她不再來見我,見我時也是有一大堆人,她站在人群中,離我很遠,臉色看起來挺差——”

張駱駝忽然想了起來,前段時間鄭鄭精神總是萎靡不振,看起來躲躲閃閃,當時他以為是加班的原因。

“我嘗試問其他人這個問題,但他們直接面無表情地讓我別想太多,或者直接罵道:你讓我害怕!停止想這些!”李香香回過頭來看了張駱駝一眼,偷窺他的神情,想從中找到些東西。

“你會害怕嗎?”她帶着點惡意說,指了指自己——她漂亮的眼睛,挪動的眼球。那雙眼睛是一望無際的黑色,就像寵物狗柳柳的眼睛,帶給人平靜,但她的看起來更加寂寥。

張駱駝想了想,如實地搖頭:“可能會驚訝,但不會害怕。”他抱着毛毛,沒有移開眼睛,任由李香香窺探着他,他感覺到喬德似乎輕輕地看了他一眼,像是因此奇怪地觸電一般。張駱駝想轉過頭看看喬德,但沒法移開眼睛,因為李香香正仔細盯着他,看他是不是在說謊。

接着她有些驚訝地點點頭:“你沒有說謊……你不害怕,和鄭鄭一樣。她那時聽到我的問題,也不是害怕,只是完全困惑了,我感覺得出來,情緒感知其告訴我她沒有害怕。她只是困惑的不知道怎麽辦,而那感覺有點像害怕,于是她從那天起不再來見我,因為她不知道答案。”

她想了想,感嘆道:“我當時猜只要給她足夠時間,她就會想明白,回來告訴我答案——結果沒幾天——仿造人部就宣布我通過了檢測,可以正式出道了,将我帶出了實驗室,自那以後我就沒來得及見她。”

“後來我出道了,就再也沒和她聯系過,除開這次我拜托阿炳送了她一張演唱會門票。”她注意到張駱駝的疑惑,朝門口指了指,“阿炳就是我的經紀人,去買酒的那個,他看起來冒冒失失的,但其實人很好。我以為她要麽來,要麽缺席,我沒想到她會讓你來,張駱駝。”

“你知道我的名字?”張駱駝驚訝的說,毛毛從喬德的懷裏跳到他的肩膀上,他接住它,讓它從肩膀滑落到手臂。李香香的話讓他倍感意外。

她朝他笑了笑,面不改色:“她朝我提過你。”張駱駝的吃驚顯然在她意料之中。“在我做思考訓練最初沒幾天時。她朝我說她的朋友。其中就有你,還有你的照片。雖然我當時還是個嬰兒,聽不懂句子,它們太破碎了,就像詞彙,但我記住了這個詞彙,也就是你,我把你的名字和照片記在我的容器內。”

”她讓你給我帶話了嗎?“李香香有點期盼地問。

張駱駝疑惑地搖搖頭:”沒有。”鄭鄭什麽也沒說。

李香香的神色猛地暗淡下來。

張駱駝想了想,感覺他完全明白了過來,他忍不住說道:“所以你這次邀請鄭鄭來你的演唱會,是希望她能回答這個問題,告訴你答案是嗎?其實你真的很想知道這個答案的話,不一定要問鄭鄭,也可以去問問其他人——你的粉絲們一定有很多答案,你不一定堅持讓鄭鄭到你面前來。”

但李香香沒有回答他,她輕輕皺起眉,放下煙,把它丢進煙灰缸,凝視着它,她沒有說話,像是在思考什麽。

空中的煙霧漸漸消失,張駱駝能看到它們從固體變作無形的空氣。

良久,她才說道:“不,我給她送門票,想讓她來這裏,我真正想知道的不是那個答案——盡管這個問題對我來說也很重要。”

她的聲音有些發顫,這讓張駱駝不由自主地看了她一眼。

“……那是為什麽?”他有些疑惑地問道。

李香香沉默了,她無意識地凝視着門口。

她不安地搓着手指,仿佛那手并不是她的。張駱駝一時以為她不會說任何話了。

她深呼吸一口氣,仿佛鼓起了全部勇氣。

“……她是唯一的存在。”她忽然說,聲音在半空中回響。

張駱駝愣住了,他沒明白她話裏的意思。

李香香的神情看起來異常失落和孤獨,巨大的哀傷包裹了她,就像是在舞臺上遙望觀衆席。一瞬間她看起來不像一個仿造人。

“在實驗室裏,只有她會定時和我說話,和我交流,問我怎麽想,當我回答錯誤時她會糾正我,就像個導師。”她說,聲音很輕,“除開她,沒人會理我。每到夜晚,他們全部下班,實驗室變得空蕩蕩的,只剩我一個,沒被關掉程序,躺在實驗板上接收學習數據,聽着空氣裏僅存的機器跳動聲。我轉過頭,看到窗外霓虹燈飄過,飛船獨行,感到孤獨像暴雨一樣淋濕我。這時候我總是讓我自己想想那五個小時,想第二天和她說話時該問她什麽問題,說什麽笑話,這樣我會感到好過些,至少每天都有個人會和我談話。”

她說着話,眼神飄忽,神情固執而沒落,聲音近乎喃喃自語,看起來和仿造人偶像沒有任何聯系。

“……那些孤獨的夜晚,思緒貿然而出,她是唯一的存在,陪我度過孤獨的夜晚。”

張駱駝怔住了。但李香香忽視了他,她完全沉浸在了自己的世界。

過了好一會兒,她深呼吸一口氣,擡起頭來:”這才是我希望她來這裏的理由——我想見她,因為她也許是我短暫的一生裏唯一的朋友。”

她看着張駱駝,也許還看了看喬德,苦笑了一下,那黑色的眼睛靜靜地閃耀。

這一刻,即使是從頭到尾伫立在一旁一動不動的喬德也緊抿起了唇,沒人看得出他在想什麽。

張駱駝看着她,一時之間不知道該說什麽,他想不出任何能表達他想法的詞句。他被李香香的話感染了。

“抱歉,我失态了,說了很多不該說的。”李香香咳嗽一聲,她發現了氣氛的安靜。

張駱駝趕緊搖搖頭:“沒關系。”他不清楚她說的孤獨,但隐隐約約地感同身受。

李香香朝他倉促地笑了一下,她回過頭看着那支熄滅的煙,像是頓住了:“我知道,我的情緒感知器告訴我你現在沒有惡意。”

她忽然又轉過頭,有些難以啓齒地開口,又閉嘴,重複了好幾次,才說出話來:“鑒于她沒來,你能幫我帶句話嗎?”

張駱駝愣住了,接着他立刻真誠,但是又有點笨拙地回答道:“當然,你說吧——我會帶話的。”

李香香的眼睛亮起來,但她還來不及說話,門邊的電子搖鈴忽然叮叮當當地響起來,提示還有五分鐘就要開始下半場演唱會。

遙遠的歡呼聲不斷侵占他們的空間。

李香香慌忙轉過頭去,提起亮片裙子,想了想:“就對她說她是我最好的朋友……我愛她。”

但她馬上咬住嘴唇,仿佛察覺到某種細微的東西,重新變換了說法,“……不,就對她說我向她問好。”

張駱駝鄭重地點點頭,輕聲說道:“我會告訴她的。”

李香香重整旗鼓,走到門邊,推開了門,那歡呼聲立刻變得像潮水一般兇猛。

“我要上場了,希望你不會瞧不起我。我是個仿造人……”她轉過頭來,輕聲說。

“不會的。”張駱駝朝她一笑,“如果鄭鄭和你一樣,那我也和你一樣,我們沒什麽不同。”毛毛在他胸口打滾,它的絨毛纖細而柔軟。張駱駝說的是真心話,差別到底在哪裏?比如阿煤和毛毛,它們和他有什麽區別呢?

張駱駝想起毛毛和他一起午睡的午後,燥熱的天氣、沉悶的情緒,它在被子上奄奄一息,最後張駱駝給它換了零件,它才恢複平時的活力四射。除開它是機器構造以外,它和其他生物沒有任何區別。

李香香微笑起來,那不是個偶像的微笑,而更像發自內心,那微笑一閃而過,立刻被平滑的表情所代替,她輕聲說:“在我以為我自己産生了自我意識時我開始抽煙,我不喜歡它的味道,也不喜歡它帶給人的感覺,但我覺得我該抽,因為抽煙是有意識的,只有有意識的人才會去抽煙。”

“但我現在發現了,就算是有意識,我也什麽都不懂。”

她的聲音回蕩在房間中。

“喬德先生,演唱會完後我就服用藥劑,和你們回公司。”

她的背影在門口消失,像一閃而過的流星。

張駱駝轉過頭,看向喬德,他從剛才起就沒有說話。他垂着頭,被燈光照耀着的臉部輪廓異常清晰。張駱駝以為喬德是不耐煩,李香香和他說話花了太長時間。但他馬上意識到喬德複雜的神情下還掩藏着其他的東西。他凝視着某處,像毫無感覺地沉思,一些情緒從他面龐一劃而過,但那太過細微,張駱駝識別不出那是什麽。

“喬德?”張駱駝喊道,試探性地。

一陣微風湧進化妝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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