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李香香(二)
張駱駝的舌頭感到微微的麻痹,一瞬間他身後的尖叫像數字浪潮,足以将每個黑客都掀翻在地,李香香的出現讓所有粉絲陷入瘋狂。他在人群中盡力抱住懷中的毛毛,擡起頭仰視着李香香,總算理解了為什麽鄭鄭不想來這裏。盡管李香香确實非常美,甚至可以媲美橙子汽水廣告的女主。張駱駝在左右搖擺的人群中穩住腳,眯着眼睛看着她。毫無疑問,她是今晚所有人的寵兒。
李香香從座位上站起來,帶着微笑,她起身是顫顫巍巍的,站起來時跌了一下,她的裙擺過長了。但她馬上做了補救措施,她低下頭,将裙擺放到後面,避免它被升降機挂到。她的動作不太穩定,也許是因為很少這樣做。這讓粉絲們躁動不安起來,他們狂呼她的名字,那聲音震翻奧體中心的玻璃板。
張駱駝知道,她将馬上安撫她的粉絲,李香香的粉絲是偶像之中最瘋狂的一批,因為她是仿造人,粉絲對她的依戀像提了純後的酒精,他們堅信她将是第一個完美無瑕的偶像,和私生活将再無關系。
“沒有關系。”李香香果然笑着拿起話筒,她向前走了兩步,靠在升降機上,以示自己沒事。她的視線溫柔地掃過觀衆群,撫慰躁動的粉絲。作為一個仿造人,她的目光被設計的像是永遠沉浸在夏日月光中,能讓人心中平靜。張駱駝記得雜志是這麽說的。
他仰視着她,看着她從升降機上朝這蜂巢似的觀衆席上凝望,眼睛從最後一排朝前掃去,經歷過數以萬計的人,每個人都希望她看自己一眼。
張駱駝屏住呼吸,他擡着頭看着李香香,沒指望她能看到他。奧體中心像個巨大的蜂巢,所有人在裏面都顯得微不足道。黑暗的奧體中心裏,只有李香香像唯一的聖物。李香香的視線掃過第五排,接着是第四排和第三排。不知怎的,張駱駝發現,當她的視線停留在前排,她流露出一種巨大而朦胧的失落表情。
張駱駝有些詫異,他從沒看到過仿造人臉上有過這種表情,即使是在十一公司的仿造人部。仿造人們一向快樂無比,即使被裝了悲傷系統,其表現也單薄而輕微。
但那神情馬上被浪潮似的歡呼聲所覆蓋了。李香香拿起話筒,開始歌唱。第一首是她的成名曲《高級情感》,升降機降落在舞臺上,她走下來,歌聲在奧體中心裏回蕩。她的眼神和表情恰到好處,微笑甜美動人,開場之前那失落神情在她臉上一閃而過後已經完全消失,像一切是因角度不同朦胧的錯覺。她神色快樂而完美無缺,像任何海報上的李香香,在灰色的世界裏發光,賣力地歌唱,是城市裏唯一的彩色的全息投影,給電力不足的人安慰。
但張駱駝沒有心情去聽,盡管他也随着大流舉起雙手,抱着毛毛任憑它歡快地鳴叫,在黑暗裏充當鼓舞的一員。他聽了一會兒後,就情不自禁地低下視線,掃過第一排,看向坐着的喬德一行人。
第一排的瘋狂粉絲幾乎已經全部站了起來,跟着李香香歌唱。除開趙一,她固執地在座位上紋絲不動,後腦勺冷冰冰地對着泛光的玻璃板。蘆幸站了起來,他偶爾扭動着,甩動雙手。
但範柳——還有喬德,他們兩個消失不見了,他們本該坐着的座位空蕩蕩的,舞臺的燈光偶爾照射在座位,已成了無人之地,不知道去了哪裏。
張駱駝的頭開始痛起來,一個演唱會在此刻變得像個謎題。他強迫自己從喬德黑色皮質的椅子上移開視線,竭盡全力集中注意力至李香香的歌聲。她正唱一首舞曲,歌唱速度越來越快。紅色和藍色的圓點從她身上飛速閃過,創造奇異的景象,就像一個多彩斑斓的夢。她的聲音微微喘着,粉絲們随着她的喘息舞動,不知道是不是張駱駝的錯覺,這喘息幾乎像哭聲。一切走向高潮,好像無盡懸崖。
一曲終了,周圍的人瘋狂鼓掌,他們的眼淚掉落下來,雙手随着李香香的鞠躬而舞動。在這之中,張駱駝左面的人群顯得尤其喧嚣,張駱駝聽到一陣陣聲音浪潮襲來。
“滾開!”有人罵罵咧咧道,嗓音還有淚水的痕跡。
那似乎不是因為激動于一曲完畢,喧嘩聲中充滿抱怨的髒話,好像是有人從他們之間穿梭而過,擋住了他們有可能和李香香對視的視線。
張駱駝朝那裏看過去。左面的黑暗中走出一個踉踉跄跄的男人,他看起來很不好,周圍人的罵聲層出不窮,他戰戰兢兢地穿過他們,拿着白帕子擦着汗水,和一個又一個人對視,顯得歇斯底裏。張駱駝猜他也許是頭次看演唱會,因此找不到位置,迷失在奧體中心中。現在男人走到航駱駝的跟前,他喘着氣,和張駱駝對視了,他的眼睛。小心翼翼地眨着張駱駝朝他點點頭,挪開身體,為他騰出一條道路,讓他穿過去。
但男人沒有動,他停在了他面前。
張駱駝詫異地擡起頭,舞臺的光線消失在眼前,它被男人擋住了。
“您好。”男人抹着額頭的汗水,“請和我到後臺一趟。”他非常禮貌地對張駱駝說,甚至還露出了微笑,但他的微笑很奇怪,看起來像不安和瘋狂的混合劑。
張駱駝皺起眉頭,他挪開左腳,困惑不解:“什麽?”突如其來的對話讓他不困惑。
“您是5排24座對吧?”男人說,他注意到了張駱駝的反應,他低下頭,看了一眼張駱駝的座位號。他的聲音低下去,唯唯諾諾的,但仍然很堅定。
“是?”張駱駝不安地把毛毛按進衣兜裏,避免男人注意到它。
“那就對了。”男人說,點點頭,那雙眼睛在黑暗和光線偶爾的融合下倍現狼狽。
“李香香小姐中場休息時想要在化妝室見您。”
“什麽?”張駱駝說,不敢相信自己聽到的話,這像是個巨型整蠱游戲。但男人看起來毫不退縮,他點了點頭,說:“我是她的經紀人,請跟我來,我帶您去後臺。”他站起身來,在一瞬間重新覆蓋所有光線,但他馬上在這戰場上撤退,再次穿過人群叢林,罵咧聲又一次嗡嗡響起。
張駱駝一時之間愣住了,他頭次遇見這種事。男人的背影徹底消失在黑暗中,他扭過頭去,看向舞臺上高高在上的李香香,不知該不該跟上他的步伐,這聽起來像某個節目裏的低劣整蠱。
黑暗的蜂巢之中,下一秒他就和李香香的目光交彙了。
李香香的目光停留在他身上。張駱駝愣住了,那雙被精心設計過的漂亮眼睛直直地看着他。
她馬上就移開了眼睛。
奧體中心的後臺像個拙劣游戲的迷宮,黑客們能很快找到一通到底的道路。牆上四處貼滿明星們的海報,張駱駝能認出加州女孩和麗莎的,麗莎在牆壁上抱着吉他,偶爾撥一下弦,據說她的演唱會門票之前達到過歌手的最高價,但現在紀錄被李香香輕松打破了。張駱駝跟在所謂的經紀人後面,避免在工作人員和各種服裝的海流中迷路。他在把張駱駝指引到這裏來的路上一直惶恐不安,強調着各種各樣的注意事項,比如不要出于好奇碰李香香、不要在她未允許的情況下和她握手。實際上張駱駝有些懷疑男人的身份,他看起來和經紀人毫無關系。
“經紀人”看出了這一點,他掏出懷裏的資格證,上面的字樣沉重而樸實,印在左面的照片和他的面孔完全重合。
“我知道我看起來不像,但我的确是。”經紀人打開一扇又一扇大門,輕車熟路地穿過它們,像在玩轉換游戲,張駱駝注意到上面一個又一個門牌。“休息室”、“更衣室”。它們從他的眼角飛速消失。
“剛才我已經說了很多注意事項,但我還要再提醒你一點,她可能有點情緒感知紊亂。”經紀人說,身體由于穿堂風抖了一下。
“什麽意思?”張駱駝說,非常困惑地。他知道這個詞彙,但通常這個詞彙指的是有情感感應障礙的現代人,比如常年沉迷于游戲的公寓一族,他們足不出戶,生活全靠營養劑維持。他不知道這個詞彙還可以指代仿造人的行為。
經紀人抖瑟了一下,像是為難,他搜尋着詞彙:“她有些時候會像人類一樣。”他看到張駱駝皺起了眉頭,深入解釋道,“仿造人當然得像人類,她就是作為一個被改良過的仿造人誕生于此道的,她在出道之前被安裝了許多情緒模拟器,比如快樂,興奮,幸福,以及一點點的輕微的悲傷。人們日複一日地訓練她,好使她成為一個合格的仿造人偶像,帶給人們有光明的愛,你知道重慶的市民需要這個。但問題就在于她出道之後,她表現出的情緒變得越來越逼真了。”
張駱駝不解地說:“那不好嗎?”作為十一公司的一員,他記得鄭鄭給他抱怨過,人們總是嫌新出的仿造人不夠逼真,他們希望它們的情緒無限靠近真實人類。
經紀人嘆了口氣,他帶着張駱駝穿過最後一扇大門,那裏有無數個面露迷茫的員工,坐在沙發上玩着游戲,化妝間的門牌赫然在例:“也許……你這麽認為,我當初也這麽認為,但她的情緒并不是每一項都無限靠近真實。她只有悲傷那一項越來越像人類。當然你們在臺前看不出來,她控制的很好,她畢竟是偶像,即使有悲傷也會馬上收住。但私下裏她越來越不正常了,我不好說。”
他按下化妝間的把手,朝張駱駝做了個“請”的手勢。
“為什麽她要見我?”張駱駝趁着最後關頭抓住困惑。李香香在臺上的遙遙一眼,她的神情,巨大的奧體中心,這些像不同色彩的顏料在他腦海裏混雜,然後變成巨大的問題。
“我也不知道。她是這麽說的。”經紀人聳聳肩,張駱駝看着他,覺得他是真的不知道。他移開了視線。經紀人打開化妝室的門,冷氣像冰窖一般包圍了張駱駝。對面的光線亮的張駱駝不得不微微眯起眼睛,那是一扇鏡子,上面挂着無數個小燈泡,光線從它們自身發出。有人坐在鏡子面前,一動不動,像是在沉思着什麽。他聽到開門聲後,那雙灰色眼睛從放空中猛然醒來,視線從那扇鏡子反射而來,張駱駝因此和他四目相對。
熟悉的面龐,灰色的眼睛,在燈光下略顯思考的神情。
“喬德?”張駱駝愣住了,他詫異地說,腳步不由自主地踏了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