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R-63(三)
張駱駝把R-63放在桌上,準備去洗個澡,然後再回來查看它。它在燈光下閃耀着,被砸爛的白色外殼和垂在外面的電線一起散發出平靜的光芒。它泡了點雨水,但在飛船時張駱駝已經用特殊工具把它烤幹。毛毛在一旁鼓成球狀,比它們誰更圓。張駱駝想起飛船上阿煤說的話。
“這是R-63,剛剛應該是因為沒電才落到了地上。”當時阿煤掃描了好一會兒才确定了。張駱駝點點頭,假裝非常佩服和驚訝,仿佛從沒在喬德的飛船上聽說過這個信息。
“但是它有點不同。”阿煤受到了他的鼓舞,它的聲音變高,繼續說,“它是私人無人機,不是用來巡邏市區的那一種。”
這次張駱駝真的有點吃驚了。
“你怎麽确定的?”他皺起眉,問道,抓起那個已經死亡的R-63,反複檢查,他看不出來。
“它的尾部有個很小的藍色的三角形符號,這種表示私人所有。用于保護市區安全的那批沒有這個——網上說的。”阿煤重複着它在互聯網上搜索來的一切,它停頓了一下,又補充道,“不過這個很貴,買的起的人寥寥無幾。”
飛船的照明燈下R-63被映的非常清楚,張駱駝看了看,他果然在R-63的底部找到了個藍色的三角符號,那符號很小,在灰塵和雨水的浸泡下并不起眼。
張駱駝從浴室裏走出來,帶着熱氣和清新劑的味道,走到修理桌旁。他注意到外面的雨越下越大,窗外一塊廣告牌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音,聽起來像是線路壞掉的前兆。他俯下身,在修理盒中找到自己需要的工具:鉗子、手套、專用修理針等。他的動作引起一陣響聲。毛毛在桌上猛地一下彈起來,嘴中發出嗚咽,它被吓着了,這場比誰圓的比賽過于無聊,它剛剛一不小心睡了過去。
“小心點。”張駱駝把它放到沙發上,示意它睡一會兒。他拿起鉗子,一手扭過壞掉的R-63,它看起來已經沒有半點生命跡象。他低下頭,輕輕地用戴着手套的手碰觸了它鑲嵌在內部的監控記憶存儲器,它在燈光下閃耀,很薄一片。
“我借用一下行嗎?”張駱駝小心翼翼地對R-63說,用手帕将它擦了擦,拿起鉗子和修理針。
張駱駝知道這東西的用處,微型攝像機裏通常會插入監控記憶存儲器。監控記憶存儲器将攝像機拍到的畫面存下來,只要型號匹配,就可以把拍到的內容在任何電子機器上播放。
R-63今天幾乎跟了他一天,他想看看這它到底在搞什麽名堂——也許這個監控記憶存儲器能回答這個問題。
張駱駝将它翻過來,注視着那個藍色三角符號。
按照阿煤的說法,這個是私人的。
如果是私人的,那麽就是有人蓄意要R-63跟着他嗎?
疑惑包圍着他,但無法解答。張駱駝幹脆什麽也不想了,直接埋下頭去拆R-63。
他撥開電線,剪斷障礙物,用小號鉗子輕輕扣出存儲器。存儲器雖然才被烤幹過,但因為雨水還是有點潮。張駱駝用帕子把它擦了一擦,走到電視旁邊,蹲下身,在電視的底部四處摸索,尋找到那個暗門——存儲器插入處。他好久都沒用過電視了,這幾周的忙碌讓電視成為他記憶裏的東西。
電視的提示燈快速地閃爍過綠光,底部彈出一個外殼,朝張駱駝顯露出存儲器插入處。
張駱駝将手裏的存儲器用力壓了進去。
電視一亮,屏幕自動開啓。雪花白的畫面上出現提示字樣。第一行顯示“讀取存儲器內容”,第二行顯示“存儲器彈出”。張駱駝眯起眼睛,從沙發上摸索到電視遙控器。
當然是第一行。他要看看R-63拍下了什麽東西。
“從最開始讀起還是最後面?”雪花白的畫面上提示,伴随着無窮的輕微噪音。
張駱駝随便選了一個:從最後面讀起。
雪花漸漸褪去,第一段視頻亮起,右上角的錄像時間顯示是在一個小時前。一架R-63出現在張駱駝的眼前,它在空中左右搖晃着,旁邊的灰霧像無盡的河流。它的前後左右都是飛船之流。這看起來是張駱駝剛剛用飛船追逐R-63時R-63錄下的,但更像是從R-63的視角來看這場追逐賽的版本。R-63穿過那些全息投影女郎的頭發,粉色在它面前變成虛無的像素,它不斷橫沖直撞、躲避、加速,接着因為短路發出巨大的噪聲,幾秒後,周邊的景色在它旁邊流動,地面離它越來越近,整個城市成了晃眼的光。
啪嗒。畫面變成了黑色。
畫面黑屏了兩秒左右,開始播放下一段監控錄像。張駱駝發現接下來的幾段視頻異常熟悉——它們的錄像時間日期顯示無一例外都是今天。R-63今日的古怪行為再次在張駱駝面前上演,張駱駝看到畫面裏,R-63發出巨大的嗡嗡聲,朝張駱駝所在的地方飛去,站在餐廳或者走廊中的他自己聽到那聲音,朝鏡頭走來,臉色在毫不困難地發現了R-63幾乎正大光明的古怪偷窺後時變得困惑不解。R-63察覺他的發現,便立刻飛遠,于是人影變小,景色放大。而張駱駝困惑的表情依舊,他站在停船場上一動不動,或者在餐廳的電梯旁凝望那架R-63,于鄭鄭辦公桌面前和仿造人部主管面面相觑。
即使再看一次,張駱駝也仍然覺得R-63仿佛是故意的行為非常異樣——甚至到了詭異的程度。他不安地動了動,換了一個姿勢坐。
電視嗡嗡作響,張駱駝眨眨眼,電視上,他和仿造人部主管困惑的臉漸漸消失,變成一團黑色。
兩秒鐘後,電視再次亮起,雪花白的屏幕上閃現幾個字:"即将播放往日錄像。”
另一個監控錄像閃現出來。
這個視頻比前面幾個黑一些,像是在室內從空中拍攝的,下方都是在黑暗中閃閃發亮的光點,似乎有許多人拿着熒光棒。
張駱駝伸直腦袋,有點困惑地咬住嘴唇,他看不太清楚畫面。
鏡頭不斷下移,拍到了一個巨型閃亮的東西,似乎是舞臺,有個人在舞臺上走動着,但因為過曝而看不清。張駱駝眯起眼,接着他一個激靈,認出了這個人。
那是李香香。
她拿着話筒,在臺上歌唱,但監控裏沒有她的聲音,只能看到她的嘴挪動。然後畫面漸漸右移,焦距對準到舞臺的側面。
兩個人從舞臺側面的後臺正走出來,說着什麽。畫面持續幾秒,鏡頭因為信號不好而導致畫面震蕩和不斷閃爍。
但張駱駝看的無比清楚。
是他和喬德。
他們說了些什麽後告別,趙一從閃亮的黑暗裏走出來,接近喬德,和他說話,而張駱駝已經走向第五排座位。
他還沒反應過來,畫面已經黑下去,又一個畫面湧出。
畫面裏的人潮将右上角的錄像時間擠壓到快要看不見,張駱駝皺起眉,感覺這裏看起來有點像是南坪。R-63的鏡頭對準一扇玻璃窗,那是一家唱片店,張駱駝覺得這布置有點熟悉,似乎是他和喬德經常去的那家。
鏡頭緩緩右移,兩個張駱駝再熟悉不過的人出現在畫面裏——
屏幕裏他自己拿起一張唱片,朝喬德說話,但喬德皺着眉頭,搖了搖頭。
電視忽然響起了摩挲的電流聲。一段對話從本來無聲的畫面裏掙脫了出來。流暢而模糊的音樂裏,那些說話聲像隔着一層玻璃般模糊。
“你都不喜歡?”張駱駝聽到畫面裏的他自己問喬德道。
這段對話和場景很熟悉,張駱駝詫異地皺起眉,這場景似乎是上星期的事,當時喬德和他約在南坪見面,他們在唱片店閑逛,準備買張唱片,但喬德一個也沒挑中,他不喜歡任何東西。
“都是垃圾。”喬德沒有理會他,擡起頭,臉對向窗戶,似乎在找上面一層的唱片,R-63因此把喬德拍的很清楚,唱片店裏昏黃的燈光覆蓋在他的面龐上,唯獨眼睛附近的皮膚被窗外的灰色的自然光線所包圍。他的臉看起來矛盾之極,那雙眼睛在這光線的矛盾中冷酷地周轉。忽然地,他輕輕地朝鏡頭望了一眼,也因此和屏幕外的張駱駝四目相接了。然後他點點頭,仿佛若無其事地飛快地移開了眼睛,重新回到唱片店的人為光線中。
“走吧。”他對屏幕裏的張駱駝說。
隐隐約約的音樂聲。
張駱駝直愣愣地看着屏幕。
電視黑屏,然後漸漸亮起。
畫面再次閃現,監控視頻裏,他和喬德再次出現,他們面對面坐在老頭兒唱片舞廳裏,一個侍者端來一杯咖啡,張駱駝指着頭頂的地球圖案,說一些話,喬德朝他指出某個行星是什麽樣。他們挨得很近,争論着一個細節問題,看起來像一對關系過密的朋友。
張駱詫異地停住了按快進鍵的動作。
接着是更多的畫面,它們從電視屏幕裏飛速滾動,一幕又一幕地過去。張駱駝看着那些不同的一幕幕:一幕是從餐廳窗戶前拍攝的,是前兩周他和喬德在餐廳裏吃飯,随便談着點什麽,那些被加速的話語從張駱駝的嘴裏流出。另一幕是五公裏的高空,他和喬德去過那裏,電視屏幕裏,他們從飛船上走下來,匆匆穿過海棠溪C33走廊。
張駱駝的視線貼在電視上,那些畫面堆砌在一起,像個大型積木。他和喬德去南坪、他和喬德在喬德的家、他和喬德在九龍坡、沙坪壩或者任何地方。
每一幕都是他和喬德兩個人的會面,只有他們兩個說着話,讨論什麽。
他皺起了眉頭,開始感到有點不對勁地看着這股轉動的畫面浪潮。
這些畫面不知道他的存在,他們繼續向前推,就像洶洶的海浪。翻過去,直到盡頭。
黑色不斷褪去,亮起,褪去,亮起。
電視機的畫面裏,又一段拍攝錄像亮起來,開始固執地播放,錄像日期掉幀般地閃光——一片大雨遮住了R-63的視線,它不斷發出潮濕的嗡嗡聲。模糊的音樂從雨中傳來,那是鄧麗君的《甜蜜蜜》。鏡頭漸漸放大和焦距,張駱駝從鏡頭裏越來越清楚的窗簾縫裏看過去,發現那是那是他自己的家。因為鏡頭的距離變得微小的他自己正絲毫不知拍攝地坐在沙發,和喬德聆聽一首歌,過了一會兒,歌聲消失不見。喬德起身,走出門去,身影模糊不已的張駱駝跟上去,又從門口回到唱片機前,将唱片從唱片機裏拿出,想将它放進唱片盒,但他忽然蹲下身來,似乎發現了什麽。接着他拿起電話撥打給誰,但所說的話被大雨遮蓋,無法聽清。
張駱駝無比清楚地記得這一幕。那是花生過敏出院後的第一天,喬德來他家找他,他吓了一跳。
砰地一聲,畫面靜止消失。
這一次沒有下一幕。
密密麻麻的雪花點在屏幕上出現。
張駱駝低下頭,他感到他的頭腦變得一片空白。
但R-63的展示還沒有結束,模糊的聲音再次從已經變為黑屏的電視屏幕裏喃喃流出。
“你是錯的。”喬德的聲音冷冰冰地響起。
“也許我是錯的,但這也不代表你是對的。”張駱駝回答他。
“啾。”毛毛在他們中間叫嚷起來。
這段過于熟悉的錄音剛剛響起張駱駝就記了起來。這是有一天晚上——他和喬德打電話,他們為某個東西吵了起來。
張駱駝靜靜地聽着,喬德和他的聲音因為快進的兩倍速被扯得微微變形。
再見。喬德冷冰冰地說,他的“見”字還沒說完,聲音就立刻撕扯着消失,下一段錄音迫不及待地取代它追跟上來——又是一段張駱駝和喬德的通話,內容是過于随意的幾分鐘的聊天,通話的末尾喬德放了一首鄧麗君的《甜蜜蜜》,那首歌靜靜地流淌,安撫人心,即使是現在,張駱駝坐在電視面前,也仍感受到了那份寧靜。三分鐘後,那首歌播完了。晚安。喬德對張駱駝說。在三秒鐘後的寂靜後——錄音再次——
張駱駝發覺錄音似乎播起來沒完沒了,幹脆拿起了遙控器,調出了錄音的目錄:
目錄顯示一共有三百二十五個電話錄音。
他随便點進去一個開始播放,發現那是一段甚至是他自己都記不住的和喬德的一次夜晚對話。
他看着這些目錄,某種輕微的疑雲于心口盤旋。
這些似乎都是喬德和他的對話錄音。
但張駱駝從來沒有把他和喬德的對話錄音過,他甚至沒有告訴過任何人他和喬德私下通話的事。
這些電話錄音是從哪裏來的?他想。
是R-63自行錄的嗎?
但張駱駝知道,假如說他和喬德私下見面的事有可能被街角無處不在且相互聯網的R-63事先發現并監視,電話則是在一個更私密也更随機的空間裏,更何況張駱駝為了好玩,甚至還DIY了電話保密系統,想要突破這些系統監聽無比困難。
而且,即使R-63在私下裏繞開了特有的保密系統,破解了他們的信號,也不可能監聽他們,并把數據傳回到它的記憶存儲器裏。
因為剛剛張駱駝在把R-63拆開并剖析後發現了一點——它甚至沒有監聽的功能。
也就是說,這些正在放的被錄的非常完整、且很清晰的錄音,必須先得靠人把它們上傳錄入到R-63的監控儲存器內,R-63才會真正地記住它們——R-63并不能自行生産。
那麽R-63從誰那裏拿到這些錄音的?
他坐在地上,直愣愣地看着電視屏幕,很久都沒有動,任憑寂靜包裹着他。
一股刺耳的聲音蓋住了電視裏喬德和他的對話,忽然鑽入他的耳朵。
張駱駝吓了一跳,迷茫地擡起頭,反應了三秒多才發現那是門鈴的聲音。
“誰?”他心砰砰跳着,問道,站起身來,帶着毛毛走向門口。
他在貓眼裏看到了一張熟悉的臉,那張臉纡尊降貴地讓藍□□絡進行檢查,露出一副冷冰冰的神色。
“我,昨天晚上我給你留過言,你忘記了嗎?”來客用焦躁而不耐煩的口吻回答道。毛毛在聽到聲音的那刻已經迫不及待地飛起來,想要沖出門去擁抱他。
張駱駝朝後退了一步,看向他還沒有關的電視。電視裏的錄音還在一字一句蹦出,他來不及再想,昏昏沉沉地用遙控器一把關掉了電視,再把修理桌上的R-63放進抽屜裏,這才重新走向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