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R-63(四)
他打開門,喬德站在他面前。
喬德的肩膀上沾着大大小小的水漬,一縷雨水從他的臉頰上滑下,這讓他看起來像是求生游戲裏的冷酷長官。
“怎麽搞了這麽久?”喬德說道,挑挑眉毛,語氣一如既往冷冰冰的。但張駱駝注意到他看上去有點焦躁,仿佛在斟酌和為難些什麽。張駱駝想要像平時一樣說些話,但他張開嘴,卻發現他的頭腦一片空白,仍然停留在剛剛聽到和看到的一幕幕。
“啾!”一團粉色的毛球撲到喬德的皮鞋上。喬德習以為常地蹲下身,讓毛毛跳到他手心上。
“進去吧。”他說,關上門。
“你怎麽了?生病了?”他注意到張駱駝的臉色,諷刺地皺起眉。
張駱駝搖搖頭,感到一種類似于震蕩的感覺包圍了他的所有思想,他甚至完全無法思考,他強裝平常地說:“沒什麽,我給你泡杯咖啡。”
他背對喬德走進廚房,從櫥櫃裏取出一包速溶咖啡。他感到喬德的視線停留在他背上,似乎在思考着什麽。然後喬德跟着他走進了客廳,就像他以前來他家一樣。
張駱駝剪開咖啡包,倒入粉末。沙沙的聲音。
他眨眨眼,那些東西一閃而過。
……R-63拍攝的唱片店的畫面裏,喬德在嗡嗡的響聲中,準确無誤地朝拍攝器的方向看來。
他在杯中倒入熱水,咖啡粉末變成液體在旋轉。
……幾十段畫面,每一段都是他和喬德在見面。從喬德第一次到他家至李香香那次演唱會,中間沒有一次缺席。他們對話和走在一起的場景都斷斷續續地被拍到,除開他們兩個,別無其他的。
液體轉動的轉動速度放緩。濃稠的咖啡液體像風暴口般漸漸停滞轉動。兩杯速溶咖啡的味道在廚房飄散。
這說明什麽?他停下了攪拌,想道。
“你怎麽了?”冷酷的聲音在他背後響起。
張駱駝吓的手一抖,回過頭來,發現喬德脫下了外套,正站在廚房門口懷疑地看着他,毛毛趴在他的肩上,也一樣同仇敵忾地望向他。
喬德走上前來,又問了一遍:“你怎麽了?”張駱駝覺得他的聲音似乎充滿擔憂,但也有可能是錯覺,喬德和擔憂這個詞歷來沒什麽關系。
“你又過敏了?要不要去醫院看看?”喬德看他沒有回答,皺起眉頭,不由分說地說。
“我沒事。”張駱駝慌忙說,躲開了喬德的視線,也許他表現的過于誇張,喬德的目光随之變得很懷疑。
張駱駝清清嗓子,假裝無事發生,他擠出一個振作的微笑,把喬德的那杯咖啡塞給他:“你的。”他說,走出廚房,背對着喬德,像是平時一般摸了摸毛毛,它正擔心地凝視着他。
張駱駝走進客廳,他沒有開幾盞燈,窗外的粉色光芒入侵他的住所,整個客廳像奇異的粉色舞廳。喬德也走了進來,他拍拍毛毛,毛毛從他的身上跳下來,一蹦一跳到張駱駝的胳膊旁。張駱駝摩挲着手中的遙控器,仿佛這能操縱一切。
“我記得你昨天晚上電話留言,說今天要跟我說些什麽。”張駱駝轉移話題道,但他發現自己的嗓音很僵硬,非常不自然。
“是的。”喬德點了點頭,嘗試着喝了口咖啡,但立刻放下去,盡管每次張駱駝都會給他泡一杯,他似乎也永遠都适應不了速溶咖啡。他摩挲着手指,似乎還在思考和醞釀詞彙,沒有打算立刻說出口。
他們之間忽然沒有人說話了,一片沉默。
毛毛在他們中間跳來跳去,張駱駝移開胳膊,把遙控器換了個方向捏住,避免它不小心碰到遙控器。
張駱駝感覺一種持續的、長久的嗡鳴聲包裹了他。
“張駱駝,你真的生病了?”
張駱駝吓了一跳,轉過頭,喬德正看着他,喬德的聲音聽起來很諷刺,還有微微的嘲笑感,但張駱駝隐約察覺到喬德諷刺下的關心,喬德一貫這樣——有一次毛毛偷吃了蘋果,它的機械胃顯然消化不了這個,當天它就出了問題。喬德一面聽着毛毛發出巨大的嗚咽聲,對它冷冰冰地宣布要丢掉它,一面幫正在剃毛毛肚子上絨毛的張駱駝遞來從公司帶來的替換零件。
但現在張駱駝被一種更大的陰影籠罩着,他無法從那諷刺的語氣裏得到更多。
他搖搖頭,朝沙發上退了一退,輕聲說道:“我沒事。”
喬德的諷刺全消失了,只剩下完全的認真:“我開飛船送你去醫院。”
“不用。”張駱駝嘀咕道,“我很好。”避開了喬德想拉起他的動作,以及他疑惑的視線。他感到沉甸甸的感覺壓着他的心口,讓他緩不過氣來。
這一次躲避似乎讓喬德察覺到了張駱駝的沮喪似乎和身體狀況無關。他的神情在那瞬間變得懷疑,臉在窗外映射過來的粉色光線的籠罩下顯得變幻莫測,但他沒有問張駱駝到底是怎麽回事,也許是因為他知道即使問張駱駝也不會有回答,因此他直接放棄了從張駱駝身上找答案那個選項,直接啓用了他自己敏銳的管理部的搜查本能,讓視線離開了張駱駝,像平時搜查辦公室一般搜查這裏,從中自行尋找答案。
他的視線挨個移到房間的各個角落,毛毛、堆滿各種東西的修理桌、裝滿修理工具的修理盒、照耀出遠處輝煌夜景的玻璃窗。
但他似乎沒從這些細碎的東西裏發現什麽,于是又再次起航。
牆面上挂着的各種海報、箱子裏各式各樣的老式唱片。他一一将它們分析了一遍,再無情地丢開。
然後是電視。他看着電視大約三四秒,從它的屏幕到它底部那塊被打開的存儲器接入口。
他若有所思地看了它很久。
接着,喬德的視線像是從網絡的另一端遨游回來般,視線重新落在張駱駝身上。他從張駱駝的臉看到脖子,再看到手,他看的很快,仿佛只是平淡無奇地掃一眼,但他掃過張駱駝的右手時,速度一下放緩了。
他看着張駱駝緊緊握住,甚至有點捏出汗的遙控器。
他的視線頓住了。
“你為什麽拿着電視遙控器?”他問道。
張駱駝心中咯噔一聲,他輕輕地将手臂移到背後,避開了喬德的問題。
“對了,你還沒告訴我今天來是為了給我說什麽?”張駱駝假裝輕松地問道。
他們之間忽然沉默了,這間三十平米左右的小房間鋪滿沉悶,連毛毛也停止了跳躍,它感到了他們之間的不對勁。很遠處有斷斷續續的音樂聲,那是間斷整夜的膠囊旅館廣告的叫賣。
不知道是誰先動起來了,也許是喬德,也許是張駱駝,但總之他們之間有一個先動了,接着另一個也開始動。
喬德敏銳地看着遙控器,說:“把遙控器給我看看。”
張駱駝搖搖頭,将手背在後面,朝後退了一步。
喬德往張駱駝的方向走了一步。他伸出手,想拿過遙控器,張駱駝很快閃避開來。喬德的手輕輕抓住了駱駝的胳膊,張駱駝想要掙開他,卻發現喬德的力氣過分大,于是他将遙控器藏在自己的背後,用手和背的力量壓住它。
張駱駝喘着氣,他擡起頭來,發現現在能近距離看到喬德的樣子,他灰色的眼睛、陰沉的臉頰、薄薄的嘴唇,這一切讓張駱駝不知不覺想起重慶的天空。他艱難地移開眼睛,發現喬德的手出乎意料地冷,連帶喬德握着的張駱駝的手臂也一起變得冷冰冰的。張駱駝試圖掙脫他,再朝後退了兩步,死死握住遙控器。
喬德再走過來。他移到離張駱駝更近的地方,将手伸到張駱駝的背後,張駱駝的手艱難地左右挪動,像跳地雷游戲般躲過喬德的追擊。張駱駝朝後退,一直朝後退,沒有看後面。他不知道他後面有沒有障礙物,也不知道他能退多久。喬德的臉讓他想起那一天,他看到曾林倒在地上的那一天,喬德走進來,身後是安保人員。但有一些不一樣,張駱駝說不清楚哪裏不同,他只是隐隐約約地這麽感覺到。
他身後似乎有東西,是一個板凳或者垃圾桶,但他來不及想就絆了一下,朝後仰去,他死死地抓住遙控器,想要保護它,但仍然無法避免在他落地的最後一刻它從他的手上飛了出去,摔到地上。
“碰咚。”
毛毛粉色的絨毛在房間飛舞,它以為那是個捕捉游戲,從沙發上一躍而起,追逐那個遙控器。
張駱駝感覺不到痛,甚至還很輕松,因為一個柔軟的東西在墊着他,像是毛毯之類的。
“嘶——”他輕輕吸一口氣。那是喬德的手,他在張駱駝快落地前将手墊在了他的腦後,而另一只手緊緊地拉住了他的胳膊,于是張駱駝沒有直直地倒入地上,而更像呈一條平躺直線落水的人,差一點點就會掉入水中,但是因為被拉住得到了拯救。張駱駝艱難地喘氣,為此感到驚魂未定地看着喬德,喬德蹙着眉頭,也一樣看着他,他們在這昏暗的粉色光線和黑暗的摻雜下凝視對方,很久都沒說話,只是氣喘籲籲地看着,像是忘記了剛才的打鬥和争奪。
喬德輕輕彎下腰,讓張駱駝平緩地躺在地上,再把手從張駱駝的腦袋後抽出去。
張駱駝能感覺到背後的冰冷。一片寒冷的地板,猶如躺在手術臺上。
他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喬德,喬德沒有在張駱駝倒地後站起來,而是半跪伏在他身邊,從上方望着張駱駝。他們互相看着彼此,沒有誰移開眼睛,遠處飛船低低飛行的鳴叫穿過他們之間。張駱駝注意到喬德的下眼睑,喬德的下眼睑單獨看很突兀,但融合在他的臉上非常合适——張駱駝自己也不清楚自己混亂的想法,他喘着氣,視線胡亂地劃過喬德的臉。
喬德看起來鎮定多了,他沒有說話,也沒有動作,只是平靜地看着他。
“聽着……”喬德低聲說,那股焦躁感又重新回到了他身上,但他又停住了,似乎不知道該如何說。
他伸出手,動作緩慢地撥開張駱駝額頭上一縷頭發,動作緩慢。
張駱駝的喘氣聲漸漸減小,他想聽聽喬德說什麽。
但再度回響的不是喬德的說話聲。
一聲輕輕的“哔”在房間裏響起。
電視亮了一下,一片藍光從屏幕上飛速閃過。
“那麽你是這樣認為的?”忽然,電視裏響起了聲音,盡管已經兩倍速化,但仍然清晰地能聽出那是喬德的聲音,略帶着諷刺,但仍然保持着冷靜和克制。
接着是張駱駝的聲音,那聲音像幻覺一般,唠唠叨叨的,即使加快,也非常輕而認真。
“我只是覺得……”
電視沙沙的電流布滿在其間。
張駱駝和喬德怔怔地看着對方。下一秒,喬德原本張開的嘴在此刻緩緩閉上,他擡起頭來,用一種奇怪的表情看向電視屏幕。
張駱駝轉過頭,從這個角度他可以看到發生了什麽。粉色光線流動的木地板上,遙控器随着一股砰砰的聲音不斷起伏敲擊着地板。毛毛在遙控板上跳來跳去,它把遙控器當做了一種跳板游戲,在按鍵上從左到右,從上到下地跳動,它依次跳過聲量放小鍵、聲量放大鍵。電視的聲音突然變小,又再次變大,然後它的左腳踩在開關鍵上,電視機關上了,那些聲音一下消失不見——它再次踩了一下,電視機的屏幕又随之亮起來。
它猛地跳到一個藍色的鍵上。
那是快退鍵。
所有的東西以兩倍速回流。張駱駝翻了個身,他聽到電視裏他自己和喬德的聲音像兩個機器人般唠唠叨叨,讓人一個字也聽不懂。盡管那黑色的屏幕紋絲不動,但在錄音快退一分多鐘後,它被找到了盔甲的弱點,黑色猛地被擊穿,光和影一下湧了出來,像素布滿了整個電視屏幕,聲音猶如巨大的色塊,填滿所有的縫隙。接着他和喬德的身影出現在了電視屏幕裏,以相反的動作迎接R-63的窺探,一幕接一幕,像是永遠沒有結束的時候。他們在電視裏說着話,但說的東西像密語,讓人一個字也聽不懂。
張駱駝撐起身子,吃力地坐了起來。
喬德看着電視,一動不動。他面無表情,灰色的眼睛對這副景象不為所動,無論是什麽都無法撼動它的色彩。他冷冰冰地看着電視屏幕中的自己和張駱駝,像是僵住了,還很困惑,仿佛不明白眼前的是什麽。但張駱駝注意到,喬德的神情既不震驚也不憤怒,像只是在困惑一些微不足道的東西。
“這個怎麽會在你那裏?”良久,他才轉過頭來,聽不出情緒。
“這是我撿到的。”張駱駝小聲地解釋道,他緊盯着喬德的臉色,胸口輕輕地起伏。
喬德面無表情地眨眨眼。
張駱駝從喬德的疑問和姿态裏注意到了什麽,盡管喬德也表現的像剛剛打開視頻的張駱駝一般,一動不動地,有些錯愕和愣神般地看着電視,但他的态度像是超然一般,對流逝的畫面沒有任何看法,也絲毫不驚訝,那些像素撲入他的眼睛,卻沒法在他的臉頰上染上任何色彩。張駱駝撥開那些電視的聲音和色彩,從那些浪潮下看向喬德。他發現喬德出乎意料地平靜,甚至沒有問一句“這是怎麽回事”,也完全不疑惑,只是任由那像素撲面而來,然後完全接受它。
這讓張駱駝不安,他從喬德的表現裏讀出來了一些致命的東西。
張駱駝試探地看着喬德:“……你知道這錄像是怎麽回事嗎?”他感覺到他帶有喘息的聲音有些懷疑,但還抱有些希望。他希望喬德說不知道,或者說他也不明白,甚至是嘲諷張駱駝。
但喬德沒有回答,他一言不發,非常平靜,像是沒有聽見張駱駝的問題,或者是無視,他仍然看着電視,仿佛所有的精力都集中在了那裏。一片令人難受的沉默包裹了他們。喬德呼吸着,胸膛淺淺地上下起伏,灰色的眼睛偶爾眨着,在房間裏制造一場微型到底的風。張駱駝有一陣子以為他是被凍住了,就像仿造人進機械分解廠前那樣。
沙沙的電流聲,斷斷續續的說話聲,喬德和張駱駝的面龐從電視裏晃過。
喬德轉過頭來,他看向張駱駝,那是一種無意義的對視,他沒有說話,一句也沒有。
張駱駝猛地明白過來。
“你在之前就知道這錄像?”他輕聲說,手抖了一下,完全明白了喬德的意思。一切坦誠而迅速地在他眼前閃現,沒有任何隐藏。一股失常的情緒湧入他的胸間,他感覺有蟲子爬上了他的背脊,甚至鑽入了神經,讓他的脖子如同電擊般那樣痛,然後那種感覺擴大到全身。
剛才看錄像時的畫面,他和喬德,還有那些錄音,它們在他面前飛速閃過。
他感覺自己的喉嚨被卡住了,有東西塞住了它。監控錄像裏的他和喬德在街道上倒退着行走,非常怪異,笑聲聽起來很遙遠,仿佛在一個世紀以前的舊世界。
喬德看起來冷靜無比,卻又披上某種陰霾,良久,他說道。
“是。”
R-63在張駱駝腦海裏巡邏,發出長長的嗡鳴聲。
“……為什麽?”他不由自主地問道,但他也不知道他具體在問什麽的為什麽。為什麽喬德知道這個錄像?為什麽和喬德有關?為什麽他們兩個被拍了下來?這一切的原因是什麽?許多東西在他腦子裏交彙,從各個地方奔融為一體,他頭腦中的一切漸漸變得無序而混亂。
“……以後不會再有了。”又過了許久,喬德說道,他的聲音很輕,幾乎像沒有發聲,張駱駝聽不出他的情緒,他的聲音聽起來很遙遠。
張駱駝擡起頭來。他看不清喬德的臉,他隐藏在粉紅色的光線和黑色的陰影的交界線下。
這不是回答,喬德沒有回答。
沉默摁住了他們的話語。
黑暗中,他聽到喬德輕輕地站了起來,拿起那件已經被雨水淋濕的雨衣。
毛毛無法理解發生了什麽。它看着喬德走向門口,離開的時間比往常早的多。它歪起腦袋,滾過去,想要在他到達門口之前和他道別。但它趕不上,喬德走的太快了,它甚至還來不及鳴叫他已經走了出去,關上了門。
門在喬德身後尖叫和警告:午夜出行遇險的幾率是百分之三十二!
張駱駝站起來,走向電視機。毛毛折磨過的遙控器躺在地上,他撿起它,聽到電視裏永無休止的說話聲。他按下開關鍵,“哔”的一聲後,所有聲音消失,房間重新回歸到沉默裏。他沒有知覺地走回沙發旁,癱在上面,将眼睛埋入雙手裏,從縫隙中看着被粉色光線打濕的天花板。
午夜。一切就像外面全息投影所重複的廣告一樣沉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