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靠近虛幻(四)

張駱駝渾渾噩噩地抵達一樓,坐在前臺的女孩還沒醒過來,她換了一個姿勢繼續沉睡,啤酒罐不知何時已落在了地上。他走出玻璃門,一旁的仿造人朝他點點頭:“歡迎您下次再來。”他無暇理他,只是繼續朝前走,一陣刺痛的冰冷感在他頭頂紮根。他擡起頭,顫抖着,大雨滲透進他的夾克。街邊許多路人套着透明雨衣,偶爾促狹地看他兩眼。張駱駝沒有精力去面對他們的目光,他感覺手腳冰冷,頭像被子彈刺穿般疼痛,眼前流動的不是街景,而是趙一輕輕晃動的鼻環。

混亂的思維在他腦中徘徊。槍擊。辦公室。電腦文件。

他想嘔吐,莫名其妙的恐慌感混合着災難結束後的極致平靜襲擊着他。

他向前走,顫顫巍巍的。

“你怎麽了?”他坐上飛船時阿煤叫嚷起來,它慌亂地自行啓動保暖系統。

“把夾克脫下來。”它命令道,聲音因為飛船滿電而洪亮無比。

“發生了一點事。”張駱駝簡單地解釋,他想笑笑,但笑不出來,嘴巴剛擡起一半就沉下去。

張駱駝啓動飛船,開始返程。今晚的旅途格外不順,他感覺得到,他試圖握緊方向盤,專注注意力,但他沒法平靜下來,他每邁過一條街就覺得自己要重回辦公室,那扇門即将在他面前打開,他将再次偶遇趙一的面龐。方向盤一次次從他的手下滑出來,或者朝相反的方向行駛,飛舞的全息影像在旁邊徘徊,心神不寧的感覺沖擊着他。

“看路。”阿煤忍不住向他嘀咕道,導航儀的藍框不斷閃爍着,它顯然對張駱駝的駕駛感到不滿。張駱駝調整行駛适度,讓飛船在空中保持平衡,但仍然有些心不在焉。他看着前窗重慶的夜景,深呼吸一口氣,再眨眨眼,過了很久,趙一凝視着他的面龐終于在他眼前消散,他勉強鎮定下來,擡起頭,使勁握住了方向盤,決定好好回去睡一覺。

忽然,一陣刺耳的鳴笛從他背後響起。張駱駝回過頭去,被後窗透來的強烈的光刺住了眼睛。那是一架飛船,它不耐煩地轉動着飛船前照燈,機身從離張駱駝飛船的機尾不到幾厘米的地方穿擦而過,擠到它右側,準備朝其他方向飛去,大概是嫌棄張駱駝的飛船擋住他的飛行路程。

張駱駝趕忙加快速度,朝前面飛一些。

“它這麽着急幹什麽——”阿煤抱怨道。

它的後半句被一陣刺耳的警鳴和撞擊聲覆蓋。

張駱駝茫然地回過頭去。在他後側,那架想要超道的飛船保持着朝右飛的姿勢,但它在空中僵住,右翼飛船冒着花火。那是一架銀色飛船造成的,它不知從哪裏冒出來的,飓風般撞上那架飛船,将它損毀——那架飛船的前窗已經被撞爛,張駱駝看到一路火花,警鳴在窗外響起來,刺耳之極。表示危險狀态的紅燈于飛船頂閃爍。

仿造人警察從天際的另一側駕着飛船趕過來。

“穩住飛船!”他用擴音器對那飛船喊道,但很有可能飛船的主人已經陷入昏迷,因為飛船已經進入自動駕駛狀态。

阿煤被這一幕吓得目瞪口呆:“我的天,剛剛那架銀色飛船沖過來的方向是我們剛才所在的位置。”它說,藍框一閃一閃,“你要是再晚一點行駛,被撞的就是我們。”

張駱駝緊握着方向盤,吓了一跳。他凝視着那兩艘飛船,愣了許久後才繼續朝前行駛。

接下來他駕駛謹慎了許多,但也許阿煤說這話是個預言。十分鐘後,他遭受了第二次意外。

他飛出一條街道時,一架小型飛船像是喝多了酒,它左右搖擺着,忽上忽下地從另一條街道沖出來。張駱駝拼命打着方向盤才及時躲過它的沖撞,那架小型飛船徑直撞到街對面的一個廣告牌,卡啦一聲冒出火花,它頭頂的紅燈大作,而廣告牌一斜,摔在了無人的街道,一閃一閃,像是奄奄一息。

“我賭開飛船的人肯定喝多了酒。”阿煤顫抖地抱怨道。

張駱駝聽着它的話,驚魂未定地朝那架飛船飛快地瞥了一眼。飛船已開啓緊急狀态,在空中懸浮着,紅燈猛地閃爍。張駱駝覺得有些不對勁,他朝那架飛船的窗口望進去,想看看駕駛者是誰,但駕駛艙裏空空如也,駕駛座上沒有任何一個莽撞的駕駛者,駕駛臺的按鈕仿佛有自由意志般閃動着。仿造人警察匆匆從遠處趕來,接手砸的稀爛的廣告牌的爛攤子。

也許是飛船主人倒在駕駛座下。張駱駝猜測道。他謹慎地再次放慢了飛船速度——他可不能像他們一樣肆意妄為,他的飛船款型很舊,沒有緊急懸浮功能,一旦被撞只能摔下天空。

他回到公寓,剛剛坐了不久,鄭鄭的電話就如約而來。

“怎麽樣?”她說,在電話那頭,聲音緊張,還有些興奮。

張駱駝倒在沙發上,他的腦袋裏只剩下一望無盡的迷茫。他該怎麽說?他嘆口氣:“不好。”他說,“被逮了個正着。”

“仿造人嗎?”鄭鄭以為他在開玩笑。

“是趙一。”張駱駝疲憊地閉上眼。槍支,未關閉的文件,趙一假面的笑容,那些回到他腦海中,“我剛剛打開了一個文件,我覺得就是那個了。但我還沒仔細看,她就打開了門,朝我開了一槍。”

危機過後的平靜像死寂一般包圍着他。

“我的天,你沒受傷吧?”鄭鄭的聲音立刻變得緊繃起來。

“沒有,她只開了一槍,沒有打中我。然後我跑了。”張駱駝靠在沙發上,将隐隐作痛的腳放在桌上,“奇怪的是,她沒阻攔我跑。”

鄭鄭似乎捂住了話筒,她的聲音變的低沉:“那你接下來怎麽辦?對不起,我沒想到——”她開始變得內疚,還有些自責,“我不該煽動你去公司的,而且我沒想到她這周星期天還在——”

“不怪你。”張駱駝嘆了口氣,他朝後一仰,脖子酸痛無比,“是我自己不夠謹慎。我中途飛船沒電,沒把飛船停在公司的停船場,所以我從公司的正門而不是二十一樓的電梯口進入,正門需要通報名字,然後會被傳到網絡數據庫,她從那裏把我查到了。”

“那你現在準備怎麽辦?”鄭鄭問他,但不等他回答,就先想出了主意,“明天先別去公司了——”

張駱駝坐起來,他揉揉臉,對于這個建議不置可否:“我不知道。”他茫然地看着窗外,感覺意識漸漸模糊,眼皮像鉛一樣沉。

鄭鄭斬釘截鐵地說:“趙一很可能會開展報複,她是那種人,雖然我不知道她報複會到哪種程度。”

“沒事。”張駱駝安慰她,什麽也想不到,什麽也想不起,恐慌輕輕地浮動,實際上趙一會怎麽樣呢?他也不确定。他和鄭鄭說了聲再見,挂斷了電話。

重慶這座鋼鐵森林被他困在窗外。他躺在沙發上,感到意識漸漸模糊。

明天記得來上班。一瞬間,趙一話的聲音在這座房間裏放大數倍,她冷漠而鄙夷。而他在電梯旁邊喘着氣,視線就像此刻這樣,漸漸失去焦點。

他顫抖了一下,從沙發上坐起來。

第二天起床時一切似乎很正常,除開在睜眼前的前一刻,他聽到槍聲穿過他耳邊。他猛然坐起身,卻發現什麽都沒有。他走進洗手間,洗了把臉,對着鏡子發呆。鏡子映出他的面孔,那張臉蒼白無比,看起來在昨晚剛剛經歷過大事,還遭受了一場大雨淋濕。

明天記得來上班。趙一的話莫名其妙地在他腦海中回響。這是什麽意思?他想。

他看向沙發上的衣服,有些迷茫。

他将飛船開往公司。天際線被灰霧遮蓋,他只能看到無數的全息投影,它們從他身邊穿過,指出一條向市中心的路,似乎永無盡頭。

早上七點三十,他既抵達了公司,把飛船停在二十一樓的露天停船場。那裏和往常一樣,塞滿了大大小小的飛船。他像往常一般搭電梯上去,到二十九樓的餐廳吃飯,盡管他沒什麽胃口,可他想也許他得去一趟,吃早餐證明他還正常。他走進餐廳,對着仿造人點了三個小籠包,一杯牛奶,然後就在桌上翻來覆去地研究他的早餐。餐廳一如往常地安靜,他眨着眼,咬着包子,想道,就好像什麽事也沒發生過。

他深呼吸一口氣。

“歡迎光臨。”仿造人的呼喊整齊劃一,接着她們又重複了三遍。自動門敞開。張駱駝擡起頭,他看到鄭鄭走進來,她穿着一條小黑裙,嘴唇塗着無色唇膏。

張駱駝朝她招招手,她看到了他,臉色一變,匆匆走過來。

“你居然來了,還這麽早。”她說,氣喘籲籲地,轉過頭對服務生仿造人說,“一杯牛奶,謝謝。”

她回過頭,繼續說:“你怎麽來公司了?”

張駱駝擡擡嘴角,他朝她湊近一點,朝她低聲解釋道,好讓她放心:“我想過了,如果照你所說的她會報複,那麽至少公司裏有很多人,在大庭廣衆下她也許不會對我做什麽,我在家呆着也許反而不安全,但在這兒,她最多能做的也就是宣布我做的事,然後開除我。”但他沒說出剩下的憂慮,如果真的被開除,他不知道他能夠去哪兒。

但鄭鄭沒有被說服:“那她萬一沒法動手,于是直接讓人把你送到沙坪壩警局呢?——關押起來,難道那個就好受嗎?即使你來公司,也應該晚點,而不是這個時候,至少讓我早上探探風聲。”她不安地看了他一眼,放低聲音,“我剛剛從停船場過來,看到一個背影和你很像的人,我還以為是你,跑過去打招呼,想讓你回去。結果是個來修飛船的修理工。我當時放下心來,以為你沒來,沒想到你居然比我還早到。”

鄭鄭看起來過于驚慌,張駱駝朝她笑了笑,試圖讓她安定下來,話題變得輕松點:“他長什麽樣?”

鄭鄭被他帶偏,想了想,說:“你知道,就黑頭發,身材瘦削,尤其是你們的走路姿勢,幾乎一模一樣。從背面看仿佛就是你。但他穿的不是夾克,是ZI廠的修理服,而且臉上還紋着你絕不會紋的紋身——說不定等會兒趙一從停船場出來,會把他誤抓,然後你就沒事了。”

張駱駝故作若有所思地點點頭,朝她說:“天空之子?”天空之子是重慶最近流行的一部電視劇裏的人物,代指兩個男孩,他們是雙胞胎,其中一個替另一個代罪。張駱駝知道鄭鄭很愛看這部電視劇,他希望用這個讓她放松下來。

鄭鄭憂心忡忡地看了張駱駝一眼:“你還開玩笑。”但她還是被他的注視說服了,無奈又寬容地笑了笑。

他們點的菜很快上來,鄭鄭在張駱駝的勸說下不情不願地吃了一個包子。張駱駝指着電視上放的電影,給鄭鄭講裏面不合理的劇情,他正好看過這部。餐廳裏一時很祥和,張駱駝的神經放松了下來,他在一瞬間甚至産生了錯覺,他和鄭鄭回到了往常,沒有任何人或事情發生過,夜晚他會打電話給喬德,他們一起去老頭兒唱片店。

但每當張駱駝擡起頭,看向電梯那銀色大門,那帶有腥味的子彈像立刻從他身邊掃射過去,他想起趙一,那冰冷的鼻環和冷漠的眼神。

明天記得來上班。趙一的話就像幻覺。

她是什麽意思?他皺起眉頭。

鄭鄭和張駱駝慢吞吞地吃完了早飯。張駱駝給鄭鄭講的電影也接近尾聲,那是俗套的快樂結尾,鄭鄭聽的直搖頭,偶爾她會擡起頭,示意他說大聲一些,她聽不清,因為餐廳裏人很多。幾次以後,張駱駝清了清嗓子,他低下頭喝口水。

在這空隙,鄭鄭低下頭看了一眼時間。她朝左右望望,忽然露出詫異的神情:“怎麽回事?”

“怎麽了?”張駱駝問。

“離正式上班時間還有十五分鐘。”鄭鄭小聲說,她皺起眉頭,“怎麽回事?”

張駱駝看了看餐廳,立刻明白她的意思,平時在這種時候早餐已經宣告尾聲,除開幾個閑情逸致的人,大多數都已回歸工作,搭乘電梯,抵達自己想去的樓層。但此刻,現在,他的手攀在椅子上,朝整個餐廳掃射而去,餐廳裏人滿為患,每張白色椅子上都堆滿了各種各樣的人,他們沒有絲毫要離開的意思,圍聚在一起,竊竊私語。在波瀾不止的燈光下,這裏幾乎像個高峰期的游泳池。

張駱駝看向電視機旁的表:八點十五分。上面這樣标準。時間沒有錯。怎麽回事?

張駱駝看向鄰桌,那是一堆人,他們的表情很焦躁,還有些不安,有人用手比劃,拼命地描述什麽。“紅色……”他說,張駱駝聽不清,接着他的視線離到另一桌,那裏仿造人正在收碗盤,它比他們還迷茫,往常這個時間它們已經開始打掃衛生,讓二十九樓變得發亮。那桌的人忽視了仿造人的動作,竊竊私語,每個人的表情都很吃驚。

更驚奇的是,餐廳門口不斷有人湧進來,将餐廳的空間不斷縮小。“歡迎光臨……歡迎光臨——”仿造人的粉色頭發垂下又起伏,來回擺動,猶如一道波浪。銀色電梯裏不斷沖出人們,他們來不及聽完那殷切的招呼就走進自動門。

“你們聽說了嗎?”他們說。“聽說了。”另一個人立刻隐秘地回答他,他們一起坐下,猶如加入家族的蜜蜂。

整個餐廳像夜晚時的舞廳,在一次次醉酒以後,所有人都頑固地朝對方竊竊私語一些秘密。張駱駝和鄭鄭是唯一沒有喝醉的人,他們甚至無法識別別人的幻境是什麽樣。

鄭鄭抿起嘴唇,她放下筷子:“請問……”她伸出手,輕輕地點了隔壁一桌一個男孩的手,那群黑夾克族湊在一起,像是在開一個小型會議。

男孩回過頭,但鄭鄭還來不及說話,門口忽然發出巨大的噪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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