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靠近虛幻(五)

一個人從銀色的電梯門裏跌跌撞撞地跑出來,他沒來得及減速,差點撞上“歡迎光臨”已經疲軟無比的仿造人,接着他接連滾了兩下,砸在自動門上,發出沉重的骨頭撞擊聲。他動靜過大,一瞬間就吸引了幾乎所有人的目光。

張駱駝注意到這人似乎有些不對勁,他面色發白,表情驚慌失措,走路跌跌撞撞,套着的黑色夾克像是束縛了他的重心,他找不到平衡點,跌跌撞撞地走。

“電子□□?”鄭鄭回過頭,低聲詢問張駱駝道,她狐疑地看着這個年輕人,這是最近很流行的一種毒品,通過芯片植入人的身體,一直源源不斷地勾起神經上的刺激。張駱駝搖搖頭,症狀不太像。

年輕人在桌子間穿梭,他不斷地撞到別人的桌角。碗筷的聲響像音樂,抱怨此起彼伏地響起。他擡起手想道歉,反而打到端着餐盤的仿造人,柳橙汁差點倒下去,仿造人連忙端住它。

“抱歉。”年輕人狼狽地說,抱着手臂,彎下腰去,繼續穿過重重疊疊的桌子。

“你們知道嗎?——”一瞬間張駱駝以為他在和他們說話,但他穿過張駱駝這一桌,徑直走向他們的鄰桌,也就是鄭鄭搭讪的鄰桌,那三個黑色夾克族,那幾個人捂着臉,對年輕人的行為感到丢臉。

“我剛才看到了什麽——我的天——”他喘着氣。張駱駝垂下眼,他看到年輕人的左手在不可抑制地顫抖,那手顫顫巍巍地揪着桌布。

“是什麽?裸女的全息影像嗎?”其中一個黑夾克故意裝作疑惑不解,另一個不慌不忙地喝了口果汁,大概是看過太多次年輕人這樣。

年輕人拼命地搖搖頭,他揪着桌布的力度變得更大:“不是——不是——是另外一則重大消息——”

坐在最左邊的黑夾克一言不發,但他看着年輕人結結巴巴說不出話的樣子,終于不耐煩地推開筷子:“你是不是想說停船場R-63的射殺事件?那我們都知道了。全公司都知道了,所以我們才在這裏交流。”

鄭鄭忽然擡起頭來,張駱駝注意到,她警惕地挺直了腰身。

年輕人咽下口水,他拼命地搖搖頭:“不是這樣的。”他拼命說,比劃着,“我看到了他在我面前昏死過去。都是血。滿地都是這樣。”血,他比劃着。還有人。滿地的鐵鏽味,倒下的身影。他結結巴巴的,手因神經的刺激還在顫動。

他的同伴皺起眉頭,表情變得詫異:“什麽?……”

年輕人止不住地顫抖:“是真的,你們說的那個,我剛剛去拿我忘在飛船上的手表,然後他在我隔壁修理一架飛船。我看到了,他就倒在我面前……停船場那裏……”

“我當時在飛船上發呆,看到他去拿放在地下的工具,我沒多想,就走下飛船。結果他突然倒了下去,後腦勺正對着我。我以為他是暈倒了,想把他扶起來,沒想到下一秒他的腦袋開始流血。那些血不知道從哪裏鑽出來,一下就變成了一小灘。”他語無倫次地說話,想在幾秒間将這些話全部傾吐而出。紅色的血,倒下的人,這些讓他陷入迷茫和惶恐,他的手無力地滑下餐桌,“然後還沒等我報警,公司的安保已經過來了,你知道,管理部的,他們對我說那個人是在追捕逃犯,問了我幾句後,讓我走開。”

“那是怎麽回事?”最左邊的黑夾克坐起來,以他自己都沒有料到的興趣迫不及待地問道。

青年人喘了口氣:“鬼知道……安保檢查了他的傷口。他們擡起他的腦袋,然後翻來翻去,最後說是太陽穴那裏有子彈。”他露出嫌惡的表情,像是要嘔吐,“但我不知道那是R-63刺殺,我走之前擡起頭,确實看到有一架R-63在空中徘徊,拍着這一幕,但我以為它在記錄狀況。那場面太過惡心,我腿軟了好一陣子才走上來……”

“逃犯?怎麽可能?真是胡扯,他就是個倒黴蛋罷了,只不過恰好撞上了機器不知道為什麽發瘋。但不管怎麽樣這事肯定都會被公司壓下去,收買媒體,禁露風聲,等會兒就會來找你這個目擊者了,我的工作量也要增加了。”喝着果汁的男人不慌不忙地說,“媒體部一向這麽慘。等一會兒你們再下去,信不信停船場連一滴血也沒有?公司永遠這樣。”

他聳聳肩,顯得冷酷無情,做了個口型:“這就是生活。”

鄭鄭聽他們的話已經很久,她微微側過身去,擺出一副略微擔憂的表情,看起來無懈可擊。

“請問……”她擡高脖子,對那群夾克族說,他們的注意力被她的問話吸引了過來,“你們說的是什麽事?”

那幾個人互相交換了眼色,撞撞胳膊,最後是中間的黑夾克開了口:“是這樣的,小姐,大概八點多鐘,也就是七八分鐘前,停船場發生了R-63射殺人的事,死了一個修理工,現在大家都很慌張,無心工作,因為我們每個人每天都要從停船場路過。”

鄭鄭眨眨眼,她環視一眼滿是人流的餐廳,許多人圍聚在一起,嘴唇發出的嗡嗡聲碰到天花板,再被反射回來。

她做了個疑惑的表情:“R-63射殺?但它不是只管監控嗎?”

黑夾克朝她聳聳肩:“誰知道?所以公司的人都吓着了,大多數人以為它們只是在空中閑晃,以此增加我們是安全的信心。”

鄭鄭點點頭,接着,她又擺出了一個擔憂的表情,讓她的神情流露出一絲因為意外事故而産生的對遇難者同情的好奇:“死的是修理工?太可怕了——是不是還很年輕?”

夾克族們互相看看。張駱駝聽到他們低聲的讨論——是的,是個很高的修理工。你怎麽知道?因為他穿着修理廠的制服。是哪個廠的?ZI廠的嗎?是的,好像是,因為他的修理服有一個三角形的符號。那些竊竊私語在他們中間發酵,最後中間的領頭朝鄭鄭點點頭。

“他是修理工,而且是ZI廠的,但至于年輕的話——”他猶豫着說。

“你知道嗎?”鄭鄭擺出一副迷茫的神情,她像是無意地轉過頭,讓視線在他們之間游動。這次她凝視的對象變成了那個還在站着、不斷喘氣的年輕人。

年輕人對她的注視慌了神,回頭看了同伴一眼,他的同伴壞笑着朝他聳聳肩。他結結巴巴地說:“……我記不清了,剛才太慌張了——“他臉色潮紅,先前被銘刻的恐怖時刻漸漸消減,突然地,他像想起了什麽,有些恐慌地,但很認真地回答鄭鄭道,“我覺得他應該很年輕,因為他臉上居然有紋身,紋了一條龍,那條龍顏色很豔,我路過時還忍不住看了好幾眼——”

張駱駝猛地擡起頭,餐廳裏嘈雜的聲音在他耳邊退潮,只剩下一片寂靜。他不再喝牛奶,而是看着對面的鄭鄭,她一定明白他的意思。但鄭鄭對他的目光視若無睹。

“生活真是無常。”鄭鄭像是很傷感地感嘆道。

那些夾克族紛紛贊同地點頭,互相拍拍肩。

鄭鄭向他們點頭致意,接着轉過頭來。

她臉上的笑容完全消失了。

她看着桌上的餐盤,那一小碟西紅柿,猶如若無其事地在讨論菜的熟度般說道:“駱駝。”

張駱駝也盯着那小碟番茄,但他看到的不是番茄,他從那番茄裏看到了更可怕的東西,那像是有暗示的顏色。

“也許是巧合。”張駱駝喃喃地說,不知是安慰她還是自己。

他們沉默了一會兒,鄭鄭輕輕地放下筷子,她朝張駱駝做了個口型:“電梯裏再說。”

張駱駝凝視着她,他輕輕地挪開椅子,站了起來。人潮中沒有人注意到他們,其他人還在喃喃私語發生的可怕的事,那些話像是雨水般從天而降,打在地上,引起恐慌和震動,随即又被另一種說法代替。

他們若無其事地走出自動門,沒有在滑動的滋聲與仿造人客氣的“下次再來”中回頭。無數人流從銀電梯裏再次湧出,猶如一顆顆衛星,沖進餐廳,張駱駝和鄭鄭與他們背道而行。

電梯裏最後只剩下一層空殼和模糊的燈光。他們走進電梯。張駱駝按下三十八樓鍵和五十九樓鍵。電梯門內能看到門外,那幾個夾克族好奇地望着他們,朝鄭鄭比了比手指,表示對平安的祝福,鄭鄭朝他們笑了笑。銀色的大門漸漸關上,他們的面孔隐去。鄭鄭深呼吸一口氣,她“砰”地一聲靠在電梯牆壁上,面色發白。

“看來你到公司來也不會安全很多。”鄭鄭喃喃地說,看向張駱駝,一些事情在她心中已經構成必然。

“可能是巧合。”張駱駝再說了一遍,但他的話很無力。

“R-63,空中射殺,殺死了一個修理工,臉上有紋身,也許是我說的那個背影和你很像的那個。”但鄭鄭沒有理他,低聲把她的話重複了幾遍。

她想了想:“駱駝,昨天有沒有發生類似的事?”

張駱駝張開嘴,他想說沒有。但一些東西忽然飄入他的腦海。他想起昨晚,在他回家時發生的兩起交通災難。夜雨之中,一架銀色的飛船撞上他身後的飛船。“你再晚一點駕駛,被撞的就是我們。”阿煤對他說道。

還有一架小型飛船,它和廣告牌相撞,他看向裏面,裏面沒有駕駛員。他當時覺得駕駛員倒在了地上。這些從他的腦海裏轉瞬即逝。

但這些更像是意外嗎?他茫然地聽着電梯嗡嗡作響。

鄭鄭從他的表情裏得到了答案,她搖搖頭,靠在電梯冰冷的牆壁上。

“趙一不會因為你身處的地方不同就不下殺手。”良久,她說道。

電梯裏看不到別的,只有他們兩個。光滑的牆壁映出他們兩個的面孔。完全變形,一片渾濁的銀色混雜着粉色,這裏聽不見任何聲音。呼吸,只有呼吸聲。

“你最好現在就回家。”她直面前方,盯着電梯的屏幕。它顯示電梯正朝上升。那數字不斷變幻,仿佛無窮的程序運作,他們将運行到永久之時。

張駱駝沒有說話,他死死地望着電梯發紅的按鈕,隐隐約約地知道,此刻鄭鄭是對的。

電梯門開了,三十四樓。那個上升的數字變成停頓的符號。

門外有幾個稀稀拉拉的等待的人,他們一臉疲倦,拿着公文包或者修理工具準備湧入。鄭鄭昂起頭,不再說話,變得像往常一樣自信而鎮定,像什麽話也沒說過,她的耳環在光滑的耳垂旁擺動。

張駱駝握住拳頭,也擡起頭,裝作若無其事地看向電梯不斷上升的數字,他眨眨眼,想法混沌散漫地飄開。

三十八樓。電梯跳了一下,遲鈍地停住,緩緩敞開大門,冰冷的空氣跟随門的縫隙竄入。

張駱駝回頭看了看,鄭鄭站在人群中間,目不斜視,她像平常一般若無其事。

“走。”她無聲地朝他做了一個口型。

電梯門緩緩關上,她的面孔消失在銀色大門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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