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無限真實(一)
張駱駝不知道他什麽時候醒來的。他睜開眼,房間裏一片黑暗,他花了幾秒鐘才适應了環境,厚重的窗簾被緊緊拉上,屋內唯一亮的東西是床邊的燈。張駱駝皺起眉頭,試圖翻一個身,但左腳邊有障礙擋住了他。他側過頭去,那是一個實心枕頭。這是哪裏?他想,迷茫地咳嗽了一聲。
“你醒了?”有人在他旁邊說。張駱駝瑟縮了一下,坐起來。
喬德在離他沒多遠的床邊看着他,手裏拿着還在冒熱氣的杯子。
“範柳說你大概會在這個時候醒來,喝吧。”他注意到張駱駝的困惑,語氣平淡地解釋道。他走過來,将那個杯子遞給了張駱駝。那是個藍杯子,上面雕着各種各樣的人工植物,裏面卻裝着灰色的液體,聞起來味道不太好,像是茶藥之類的,其中有股相當沖鼻的金屬味道。
喬德說的話提醒了張駱駝,一小時之前的事情重新回到他的眼前。他似乎被R-63射擊中了左臂,接着他暈了過去,在模糊的意識裏,他似乎被送到了某個地方,那些說話聲在他的腦袋中徘徊:他的視覺系統損壞、必須修理、左臂、眼睛等等。
範柳。大A。左臂的手術。
張駱駝猛地眨了眨眼,想了起來——他本能性地摸摸脖子,它還有些酸痛,冰冷的液體仍然殘留在脖子的管道中。
他下意識地摸了摸他的左胳膊,發現他最後記憶裏,因為R-63的射擊而産生的痛感已經完全消逝。接着他試着動了動手指,它很順利地在他大腦的指引下抓住了床單。他的左臂像平常一樣擔任着職責,仿佛一切都沒發生過。接着他低下頭,輕輕挽起袖子,在下一秒驚愕地看到那條左臂像往常一樣光滑無比,沒有子彈留下的任何跡象,皮膚上平靜地布滿了細小的毛孔。那些紫色和青色的經脈聯合着穿過手腕,流過他的全身。胳膊內側,幾顆熟悉的痣密切地黏在他的皮膚上,看上去毫發無損。
但張駱駝記得他被槍打中的那一刻,他的左臂汨汨流血,為什麽幾小時內他手臂的傷痕就完全消失了?而他感覺不到任何疼痛?他的手臂按理說不可能會在這麽短的時間自愈。
……記憶閃回,他想起範柳拆卸下他自己原來的左臂,拿出來一條左臂給他安上。
那麽這是機械臂嗎?張駱駝困惑地想。範柳用機械臂換下了他原來的手臂。
他撫摸着他的左臂,皺起了眉頭,感到奇怪:機械臂通常不會有這麽真實和自然的感覺,像是融入他的身體,天生就長在那裏,沒有任何排斥或者異樣感。因為科技做不到這點,仿人類的義肢如今仍然在研究階段,沒有進展。
床上一重,張駱駝擡起頭,喬德坐在了他的床邊:“感覺怎麽樣?”
張駱駝這才想起了手中的茶飲料,他趕緊埋頭喝了一口,金屬味,很苦,他皺起眉,差點咬到舌頭,同時他又覺得這味道非常熟悉,他像是在這裏喝過一次,範柳家的茶味道一直不怎麽樣。
“我沒事了。”張駱駝揉着太陽穴,疑惑輪番轟炸着他的腦子。
“我們在哪裏?”他說,幹脆挑了最簡單的一個問。他擡起頭來,看向喬德,這才注意到他們之間隔得很近,喬德的臉就在眼前,他的臉頰蒼白而瘦削,灰色的瞳孔色澤不均,和平時不太一樣。
張駱駝感到微微的眩暈。
“範柳給我們安排的一個房間。”喬德說,接過了張駱駝的茶杯,輕輕拍了拍他的背。
張駱駝輕輕咬着舌頭。範柳。喬德再次提到了他。
喬德的話讓他想到了一個問題,但他有些不知道怎麽開口。
“為什麽我們會在範柳家?……”張駱駝想了想,小心翼翼地說。
喬德低下頭,漫不經心地回答他,顯然沒有重視這個問題:“因為要做你的手術。”
這問題沒有讓張駱駝滿意,他指的不是這個。他試圖看喬德的表情,但喬德将自己隐藏在黑暗裏,張駱駝只能看到一個大概的輪廓。這裏太黑了,床頭燈的亮度僅僅能包容他和喬德,房間裏的其他融化在黑暗中,他甚至看不到卧室的門,而窗簾将窗外的景象遮的一幹二淨。他揪着床單,它的質感粗糙無比。
“你和他很熟嗎?”他說。
“……認識而已,沒見過幾面。”喬德将杯子放到床頭櫃上,幹脆利落地說。
張駱駝感覺出來了,喬德似乎在隐藏。
他小心地試探道:“……我記得我看過你和他在一起。”
喬德的手頓了一下,似乎真的很困惑:“什麽時候?”
張駱駝說:“在李香香演唱會上時,看到你和他在一起,還有蘆幸他們。”
喬德聳聳肩:“你确定那不是錯覺嗎?”他說道,擡起頭來。張駱駝怔住了。喬德面無表情地看着他。他的灰色眼睛很亮,亮的像是火焰,裏面沒有任何不均勻的色澤,灰色層層鋪平開來,燈光跳入他的眼睛裏,一下變成火焰裏最渺小的一部分。
“你确定不是錯覺嗎?”他再次說了一遍,這次他的着重音放在了“錯覺”上。喬德似乎因為這個問題不滿。張駱駝感到口幹舌燥,喬德的反應讓他猝不及防,他也許不該問這個。
“抱歉。”他說,想要轉移話題。但喬德仍看着他,沒但那種看法和之前已經不一樣,一秒之內,喬德的灰眼睛忽然停止了閃動,那火焰般的感覺完全熄滅,取而代之的是空洞感,他一本正經地坐在床邊,就像一個機器人,或者十一公司門口的巨大海報,沒有任何思想和感情。
“喬德?喬德?”張駱駝喊了他兩聲。喬德沒有動,他坐在床邊,像是靜止了,對張駱駝的叫喊沒有任何回應。張駱駝不安地動了動身體,他的被子過于沉重,他幾乎無法移動。他看向地板,它被令人眩暈的黑暗包圍。他胸口發悶,長久的暗沉讓他不舒服,也許他該開窗清醒一下頭腦,聞有污染的空氣總比密室的空氣好。他小心翼翼地掙開被子,将腳放在地板上,準備走向只離他一米左右的窗戶,拉開窗簾。
他走過去,手碰到窗簾。
“你幹什麽?”突如其來的說話聲在背後響起。張駱駝吓了一跳,轉過頭去,喬德坐在床邊冷冷地看着他,他的眼睛仍然很空洞。
“我開個窗戶。”張駱駝向他解釋道,試圖拉開窗簾。但奇怪的是窗簾沒有挪動,它就像鉛一樣沉。接着,張駱駝感覺他眼前黑了一下,黑暗讓他眼前出現飛蚊症,一種令人惡心的嘔吐感包圍着他,金屬的味道在他嘴邊徘徊。他皺起眉頭,閉上眼深呼吸一口氣,克制住那感覺。
“你不能開。”喬德在背後說,聲音斬釘截鐵,像隔得很遠。
張駱駝想問他為什麽,回過頭去,但他張大嘴巴,發現自己說不出話來,聲音從喉嚨裏自動消失了。怎麽回事?他想。試着吶喊,但沒有發出聲音。
這場景奇怪地讓他感到非常熟悉,張駱駝彎着腰想。
如果他打不開窗簾,也許他可以去開門。他皺着眉頭,想着這點,跌跌撞撞地走向門邊。他離開了床頭燈籠罩的範圍,黑暗立刻飛速湧到他身邊。他的後背和前胸都被它們占了個一幹二淨。
喬德察覺了他的想法,從床邊站起來,大步向他走來:“你不能出去。”他說,“你不能出去。”
“為什麽?”張駱駝困惑地說,他已經走到了門邊了,握住了門把,現在他感覺好一點了。他轉過身去,喬德和他近在咫尺,他從床頭櫃的燈光裏漸漸走入陰影中,張駱駝看着他,頭腦昏沉沉。
他在哪裏見過這個場景,或者類似的。張駱駝想,他皺起眉頭。他能夠聞到這個場景的不對勁。
“張駱駝……這不是幻覺。”喬德說,他走了過來。“這都不是幻覺。”
“你什麽意思?”張駱駝懷疑地問道,他慢慢捏緊了門把手。喬德又變了個樣子,他注意到,他現在看起來更像平時的他,冷靜無比,但永遠摻雜有各種各樣的情緒成分,那種空洞的冰冷感從他身體裏抽離了。
“我現在回答你的問題,我和範柳早就熟悉了,這不是你的幻覺。”喬德一字一句地說。
“你所以為的幻覺,也不是幻覺。”他強調着,着重點落在“幻覺”上,他直視着張駱駝的眼睛。他越走越近了,張駱駝甚至能聞到他身上的森林味。這時喬德的眼睛忽然完全變了個樣子。他的眼睛恢複成原來的灰色,寒冷的像是雪夜。張駱駝無比熟悉他這副模樣。
“你什麽意思?”張駱駝皺起眉頭,腦袋貼着門,再次問道。門外隐隐約約地傳來說話聲,聽起來很熱鬧,偶爾的光線從門縫裏穿梭進來。而門的這面,他和喬德對望着,說的話像一個個謎題。
但喬德沒有說話,他朝張駱駝比了個手勢,朝黑暗中退去:“去吧。”他說,指指門,“現在你可以了。”
張駱駝困惑地拉着門把,不明白喬德的意思。
他拉開了門。一剎那的白光。
他猛地睜開眼,喘着氣,坐了起來,擺脫夢的痕跡。棕色的天花板倒映在他眼睑上,打開的窗戶拂來有雨酸味的空氣,千輝市場裏的叫嚷穿過藍色雨棚和窗簾,在房間裏游蕩,雨夜擊斃了整座城市。張駱駝感到他渾身都是汗水,而左臂傳來酸痛感,他垂下頭去,凝視着那正支撐着他的左臂,它看上去完美而正常,但張駱駝在挪動它時能感覺到一種隐隐約約的發脹感,像它剛剛在水中或是哪裏泡過。
“你醒了?”房間的一頭傳來聲音,張駱駝擡起頭,穿着黑夾克的喬德站在床尾邊凝視着他,走了過來。
“怎麽回事?”張駱駝虛弱地說,他捂着腦袋,沒有反應過來。
“你是說是你怎麽會在這裏嗎?”喬德随口接話道,“你在兩個小時前做了範柳的手術。”他提醒張駱駝道,指了指他的左臂。張駱駝順着他的視線望過去,他的左臂泛着完美的淡淡光澤,看起來和往日無異,上面的血跡已經完全無蹤無影。
換臂手術。張駱駝接受了這個詞彙。于是他低下頭去,無意識地摸了摸他的左臂,他感覺胳膊有點發脹,但除此之外,沒有別的不适。然後他掀開了袖子,那完美無缺地和他貼合、看起來和平常無二的胳膊立刻出現在他面前。他有點不可思議地凝視着這胳膊,像不是在凝視他的東西——這是機械臂嗎?但它幾乎完美的和他貼合,而張駱駝記得現在科技的技術還沒有到如此發達的程度。接着,他奇怪地感覺到他像是在哪裏想到過這個話題,他皺起眉頭,咬住嘴唇。
他想了起來。在棕色的天花板倒映在他眼睑的幾分鐘前,他還躺在床上,沉睡之時,做了個夢。夢裏他也驚奇地盯着他的左臂,思考為何它的技術這麽精湛。而且他好像還夢到了喬德,他站在他床邊,但是夢裏房間一片黑暗,什麽都看不見。似乎夢裏他還想開窗,但是被喬德阻止了,他走向大門——大門,白光,喬德冷酷的臉,最後一秒喬德退回黑暗。
張駱駝摩梭着他的左拇指,眨了眨眼。
那個夢的觸感太過真實。
一股晦澀的金屬味在他嘴裏徘徊。他嗅了嗅,味道過于嗆鼻。
“你在想什麽?”喬德看着他,說道。
張駱駝抹掉頭上的汗水,低聲說,感覺自己還沒有回神:“沒什麽。”
“你是在想你剛才的夢為什麽如此真實嗎?”喬德看着沉思的他,冷不丁地說道。
張駱駝猛地擡起頭:“什麽?”他不可思議地說,一時間沒反應過來喬德話語的含義。他詫異地望着喬德,但沒有多餘的機會去詢問。門口傳來滋滋的電流,打斷了他的思路,随之而來的是偷偷從門口溜進來的大A,它歪着頭看着張駱駝的舉動,銀色翅翼在灰夜裏閃閃發光。
它機械而平滑地走過來,電子屏幕上顯示藍色的字:“請保持放松。”
“他要幫你做第二次身體檢查。”喬德轉過頭去,注意到張駱駝的疑惑,指指大A解釋道,“你做完了換胳膊手術,第一次是在半小時前,你醒過來,他檢查你的身體狀況。第二次就是現在,它做第二次檢查。如果這兩次沒問題你基本就幸存了。”
張駱駝疑惑地皺起眉:“兩次?……但我才剛——”他後知後覺地說。半小時前他醒來過一次?但他對這個毫無印象,他只記得他一直在沉睡,而在他剛才醒來之前,他一直在做夢,那個夢很長,而且觸感幾乎像真的。
“請伸出左手。”不等他多想,大A胸前的電子屏幕就顯示到。張駱駝趕緊伸出了左手,他感覺自己的動作非常流暢,沒有任何阻礙,左臂自然而然地聽從了他大腦的分配,簡直不像剛剛換過的胳膊。大A的眼睛裏射出直直的紅色光線,那紅色光線掃過張駱駝的左臂,三秒之後,光線熄滅,大A的藍色屏幕上重新出現另一行字:一切正常,謝謝配合檢查。接着它再次平穩地滑動,這次是離開。
喬德看着大A離去,他走過去,輕輕掩住房門,走到張駱駝床邊,簡單冷酷地解釋道:“半小時前你第一次醒來,我給了你一杯茶讓你喝。”
“我不記得了。”張駱駝皺起眉,說。
喬德嘆了口氣:“不,你記得。”
他坐到了張駱駝床邊,床因為承受了喬德的體重而沉下來:“當時我像這樣坐到了你的床邊,接着你喝完了茶,掙紮着想起來要去開窗,你還記得嗎?”
張駱駝不可思議地盯着喬德,眨了眨眼,猶豫了一下。
“那不是夢嗎?”他輕聲說,他艱難地回想起夢裏他和喬德在一間屋子裏,他們說了什麽,他想打開窗簾卻拉不開。但他說完這句話後就後悔了,他不知道喬德能不能懂他的意思,還是把他當作一個剛蘇醒沒有回複過來的神經病。
但喬德只嘆了口氣,他沒對張駱駝的冥頑不化而感到不愉快,也沒有質問張駱駝在說什麽,相反地,他想了想,沉吟着回答他:“那不是夢,這就是剛才我為什麽問你是不是感覺夢過于真實。”
“你在說什麽?”張駱駝說,皺起眉頭,喬德的話聽起來如此詭異,讓他剛醒來就像困在了泥濘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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