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靠近虛幻(九)
張駱駝躺在一個冰冷的什麽上,他艱難地皺起眉,一切以他不明白的方式進展。灼熱的溫度照在他臉上,似乎是燈光。他喘着氣,看不清一切,頭腦像斷了線,以飛般的速度離他遠去,他的聽覺和嗅覺在此刻變成唯二的存在。
冰冷而整潔的房間的味道、滿是鐵觀音的飄香、某種機械制的特有的機油味,這些猝不及防地進入他的鼻子,遲鈍地刺探他的神經。
聲音。他閉起眼,回想起門開以後響起的蒼老的聲音。
“進來吧。”那聲音說。接着門在他們背後關上,微風從他們旁邊穿過,他們走過許多房間,最後停留在某處。然後張駱駝被放在這裏,一動不動,眼前盡是白光。他試圖動動手指,但它們已經不聽他的召喚,他的意識在遠去。
這裏是手術臺嗎?他想。
一只像是手的東西不客氣地伸到他的左臂,在他的傷口左右翻動。疼痛起起伏伏地回響,那雙手戳到了一塊已經平息的痛點,張駱駝的身體顫抖了一下。
一雙冰冷的手輕輕覆蓋住他的右手,溫柔地撫摸着手指關節。
“沒事的。”口吻非常冷靜。是喬德。張駱駝迷迷糊糊地想。
另一個蒼老的聲音蓋住了一切:“左臂損傷,關鍵神經斷裂,影響了心髒系統和視覺系統,再晚來十分鐘他的傷就不可逆轉,只能損毀。”
那只手離開了他的左臂,轉移到臉上。現在它在他颌骨上利落地摩挲。那感覺和平時不一樣,張駱駝也說不清楚。它停留了一會兒,很快轉移到眼睛。
三秒鐘後,張駱駝的眼皮被提起來,一陣白光立馬湧進眼睛。張駱駝感覺他無法承受住這麽多白光,身體不由再次顫動,那雙包裹着他的手的冰冷手掌立刻安撫了他的情緒,它任由張駱駝使勁地握着他的手。
“……他眼睛出了故障,那一槍打的位置很刁鑽。”蒼老的聲音再次不客氣地響起,“必須先給他換掉眼睛才能修複他的左肩,否則視覺系統會永久損傷。”
“大A,把東西給我拿來。”蒼老的聲音繼續說。“打開A-4櫃和A-8櫃。”
大A,這個名字很熟,他似乎聽過,張駱駝困惑地想。可他想不起來,這個名字在他的大腦邊緣游動着,他捕捉不到它,他的意識在天邊漫游。
一陣低低的響動聲,似乎是什麽機械在打開。腳步在空曠的房間裏回響,然後再走回來,消□□水的味道在空中飄散。張駱駝不知怎麽回事,他握緊了拳頭,那雙冰冷的手仍然牽着他的手,他感到安心了一點。張駱駝廢力地眨眨眼,白光之中,他什麽也看不見。
“我要注射藥劑了。”
針頭擠入他的脖子,虛無缥缈的疼痛襲來。張駱駝聽到藥水射出的聲音,聽起來像是VR游戲開始時的片頭曲。他的心跳加快,一陣猛烈的電流從他的唇邊湧過。
一瞬間,他像是靈魂出竅。
“我要換眼球了。”說話聲在他耳邊清晰無比,但他無法思考,這些話像仿造人無意義的□□從他身邊流過。
他聽到吱吱聲。他的眼皮再次被翻開,在一陣盲目的白光襲擊他的眼球的同時,他聽到巨大無比的鉗子的敲打聲,那聽起來無意義而漫長。一些東西覆蓋了他的眼球,然後慢慢地被抽出,但他沒有感覺到痛,也無法叫喊,只能躺着一動不動。
有些東西從他的臉頰上抽離,一種類似于金屬的味道在蔓延,他的心砰砰地跳動,他感到心慌,也許是藥物的作用。
他眼前的白光漸漸消失,它們被一圈又一圈的黑色籠罩。密密麻麻的,越來越黑,像是重慶建都前的夜晚。
柳柳的眼睛。他忽然不合時宜地想起。
柳柳是誰?
他的身體冒着冷汗,心跳的太快了,他覺得他馬上要死了。
黑暗似乎無限靜止,冷冷的雨水味道聚集成河流,湮沒過他的頭頂。有什麽重新接入他的眼眶,鉗子和刀在半空中切磋。
一秒鐘、兩秒鐘、三秒鐘。他感到他眼前的景色漸漸亮起來,先是顏色,然後是輪廓。白光摻雜在裏面,但越變越小,最後消失的無影無蹤。他的視線漸漸變得清晰,像被擦過的玻璃。他麻木地轉動着眼球,動了動疲憊的身體,發現他自己正躺在一張冰冷的床上,似乎是手術床之類的。頭頂一盞灼熱的手術燈正咄咄逼人地照耀着他。他的右邊站着喬德,他還在握着張駱駝的手。他注意到了張駱駝的視線,說了句話。
“你……感覺……怎麽樣?”
張駱駝皺起眉,以示迷惑,這些信息流進他的耳朵,卻無法進入他的腦海,他他的頭腦被其他占據的一幹二淨,沉重的無意識感壓迫着他。
左面有聲音。張駱駝遲鈍地眨眨眼,轉過頭去,一個男人站在他旁邊,手裏拿着一把手術刀。他穿着件黑色的纖維服,頭發雪白,體态臃腫,看起來卻很精神。他的手術刀裏夾着一個白色的圓球。張駱駝眨眨眼,出神地盯着那個圓球,上面滿布着各種各樣的纖維一樣的東西,紫色和黑色的神經黏在上面。
那似乎是個眼球。他遲鈍地做出判斷。
“那是你的眼睛,現在我們給你換了一個新的。”男人對着他說。張駱駝眨眨眼,看着男人,他努力地理解着這些話,卻感到藥水抑制了他的思考。他移開視線,注意到一只銀色的鶴單腳站在男人旁邊,額頭頂着個圓盤,它的電子屏幕展示着一些數字。十三時二十一分。上面寫着。張駱駝盯着他們,覺得這一切異常熟悉,卻怎麽也想不起來是怎麽回事。
他見過他們。他拼了命地想。
“視覺系統98%換成功了……”蒼老的聲音從男人嘴裏發出,“他左臂的傷已經傷到了神經系統,必須得全部拆除,重新更換一條。”他平靜地朝喬德看看,“現在他看得到我們手術的全程……你确定嗎——”
“換吧。”喬德堅定地打斷了他。
張駱駝吃力地集中精神,這次他大概理解了他們話的百分之五十。他的左臂受傷了,他們不得不給他換肢體,似乎是這樣。可現在重慶的科學界還不足以支撐人類真實肢體的更換。張駱駝艱難地思考,更換肢體基本只存在于醫學遙遠的案列中,離臨床實驗還很遠,張駱駝聽鄭鄭提過這。
這點我們羨慕仿造人。鄭鄭說。我們可以在臂膀犧牲掉後安裝機械臂,将它改造的更強,但你沒法再将自己的手臂換成一具其他的完美的人類手臂,人類手臂只有一條,我們的科學還沒到完美複制那一步。
他張張嘴,卻說不出話。
他麻木地看着手術刀再次伸過來。
接下來的十分鐘他在目瞪口呆中度過。他覺得一切像幻覺。他眼睜睜地看着手術刀在他肢體上操作和挪動,用各種細小的針和他不明白的工具進行他看不懂的動作——但他看得出,那似乎不是治療,因為他受傷的左臂沒有被用藥水或者線縫針,取而代之的,是像房子般被打碎和拆除。他呼吸着,除開冰冷和眩暈外沒有感到任何來自身體的疼痛,他猜測剛才打入的藥水發揮了作用。那條手臂被殘忍地對待,慢慢地被拆卸下來,但他感覺不到那疼痛,只能目瞪口呆地看着他的左臂慢慢離開他自己,而身體其他的部分卻非常輕松,像是在睡覺,對它的離去毫無看法,而張駱駝無法喚醒它們裏的任何一個。另一方面,他嗅探到一點——他的思維似乎漸漸從麻醉狀态中恢複過來,對付他腦子的藥水的作用在漸漸減緩,他的頭腦越來越清醒,周圍的吵鬧、器械的吶喊、別人的呼吸,這些漸漸在他的思考裏變得清晰甚至喧鬧。喬德和男人偶爾說話,張駱駝無聲地聽着,他開始明白他們說的一句話、兩句話,最後變得每句都能理解。
還有記憶,一些模糊的記憶在生成,從已經過期的藥水作用裏逃竄出來。他的視線避開在他手臂上切割的刀,落在男人和那只機器鶴上。
“大A,A-63櫃。”男人說。
白色的房間,消毒水的味道。銀色的機器鶴,老态龍鐘但看起來掌權力很強的男人。大A。張駱駝皺起眉。
他的心砰砰跳動。一些模模糊糊的想法出現在他腦海,關于這個男人。
範……範……
柳……
範柳。他張開嘴無聲地念着,終于念出這個名字。一瞬間許多東西飛入他的腦海。大A、柳柳,金山公寓。簽合同的事。他倒在C展覽室裏,醒來卻什麽都沒有。
範柳。柳柳的創造者,他見過範柳兩次。他第一次見他是為了簽合同,第二次他在李香香的演唱會上碰見了範柳和喬德,他們看起來很熟。
為什麽範柳在這裏幫他治療?為什麽喬德帶他來這裏?模糊的記憶變成疑惑飛速轉動。張駱駝躺在手術臺上,困惑在他的腦海裏聳動着。但他來不及想多久。在這時,範柳和他的手術刀進入了手術的終極階段,張駱駝回過頭,看到他那已經快完全和他分離的左臂被那把手術刀慢慢地帶離,然後砰地一聲和張駱駝完全分開,掉在一旁的盤子裏,滾了幾圈,發出清脆的響聲。張駱駝現在敢肯定他被打了強力麻醉藥劑,他沒有任何疼痛感。他茫然地,一眨不眨地望着那手術燈下的左臂,它一動不動,像是和他毫無關系似的,就那樣平靜地挨着冰冷的盤子,仿佛是完美而逼真的假肢。但那是屬于張駱駝的東西,張駱駝還能看到左胳膊上的兩顆屬于他自己的痣,但此刻它們已經潰爛。
不遠處,大A邁着堅定的步伐走到櫃子前,它啄開了A-45櫃,那櫃子看起來很大。範柳走了過去,從裏面拿出了一哥東西,張駱駝朝那裏看了看——那是一只胳膊。
張駱駝不可思議地看着這一切,完全不明白發生了什麽。那是機械胳膊嗎?他不自覺地想。
那胳膊遠看并沒有泛着機械的淡淡光澤,它的顏色和真人的所差無幾。
範柳走過來,那條胳膊離張駱駝越來越近,最後在他旁邊停下。張駱駝能詳細的看到那條胳膊。細膩的皮膚,淡淡的汗毛,密布的神經系統,和他膚色相近的顏色,上面分布着一些斑點。張駱駝看到了其中兩顆痣,它們像兩顆星星般分布在左胳膊上側。
張駱駝心中一驚,他再次猶豫地将視線抛向放在盤子裏的手臂,接着,他有些驚愕地發現這兩只胳膊長得非常像,尤其是那兩顆分開的痣——只是盤子裏的手的痣已經潰爛,但是範柳手上的那只沒有。
怎麽回事?他想張開嘴說話。但他說不出,也沒人理他。範柳從頭到尾沒有說話,他保持絕對的沉默,全身心沉浸于手術之中。
咔噠。那只手臂被放到張駱駝旁邊,它像只活人的手般滾動了一下,生命力從中噴射出來。
張駱駝的心砰砰跳動,他顫抖着,不自覺地捏緊他的右拳頭,側過頭去,這才注意到喬德仍在握着他的手。
喬德沒有說話,他牽着張駱駝的手變緊了一些。
過了很久,也許是十分鐘,或者十小時,一切在變化。張駱駝的心迷失在白色房間裏。他呆滞而麻木地看着眼前。範柳開始将那只從櫃子裏拿出的手臂和他的身體相連,張駱駝不明白他是怎麽做的,範柳的動作很快,而且迅速,就像是在維修一個機器,一個點接一個點,一個程序接一個程序,神經連接在一起,皮膚連接在一起,骨頭轉動、血管接通。于是,慢慢地,那只手臂和張駱駝之間連接上了。到了最後,那手臂和其他的部位一起,完全成為了張駱駝的一部分——除開感覺,那手臂不像其他肢體的部位一樣,帶給張駱駝任何神經上的觸覺,張駱駝仍然感覺他那只手臂一片平靜,像是消失不見、不存在了一樣。
“……好了。”範柳放下了刀,似乎施工完畢,他簡單地擦了擦手上的血跡,拿起一個針管和液體瓶,将針管插入瓶蓋,吸收裏面的液體。他說,對着喬德,語氣沉穩,“給他打一針緩和劑,一小時後他會醒過來。”
那只針管伸到張駱駝脖子旁。它被插入他的神經。冰冷的液體瞬時湧進。
張駱駝睜大眼,一瞬間,他四肢的感覺被接通了。他那條被完美的連接起來,卻沒有帶給他任何感覺的左臂忽然活了過來,一下子,在它微弱的電流聲中,張駱駝感到一陣烈的疼痛沖來,沖擊他的感官,同時,他還感到血管裏的血開始飛速流動、神經開始互相觸碰因而産生矛盾和錯亂的痛覺。但那只是一下子。那感覺馬上消失的一幹二淨。接着,一種浪潮似的困意伸入他全身。他無可制止地想睡覺,就在此刻,馬上,一閉眼就能睡着。他試圖抓住什麽東西,但活動四肢只能讓他的困意更深。
碰咚。碰咚。他的耳朵嗡嗡鳴叫。他無意識地看着手術臺旁的那個盤子,他看到了那條已經被他舍棄的那條胳膊,它躺在那裏,一動不動,被打傷的槍口處的血已經凝固,看起來冰冷而精致。它在白色房間裏閃閃發亮,沒有因為離開他而迅速枯竭。
喬德的聲音,範柳的聲音。他們說着話,聲音像四維一般伸展開來。張駱駝沒法明白其中的意思。他眨着眼,那些話語變得支零破碎。
“……他和我想象的不一樣……”
“你太沖動……”
“你不……”
“他和你不一樣……”
“我不……”
“他根本不算人。”
張駱駝閉上眼睛,最後一句話在他腦海裏停頓,接着沉下去,就像其他所有的思想。
睡眠是因特網,無限寬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