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無限真實(三)
張駱駝看着喬德,他的心跳一下加快了,一瞬間他覺得他明白喬德的意思,但那感覺轉瞬即逝,他又覺得自己什麽都不知道。
喬德的眼睛銳利無比,直接戳穿了泡沫:“昨天晚上,周日,七點鐘零二分。”
張駱駝覺得他自己被看透了,在這一瞬間。
“是……是的。”張駱駝低下頭,有些結結巴巴。喬德知道了這件事,他心裏一沉。
“你去那裏幹什麽?”喬德的語氣波瀾不驚。
張駱駝知道他無路可退,而且他不喜歡說謊,他擡起頭,誠實地回答喬德:“我想知道你們到底是為什麽監視我,于是去了你的辦公室尋找文檔。”
喬德點點頭,似乎對這個回答早有所料,他接話道:“我猜也是。你用了我的指紋打開了門。很聰明。”不知怎的,他的語氣帶着點傲慢的欣賞,他露出了一個很淡的微笑,下一秒那笑容就消失不見。
“但是趙一她知道了你知道我們的監控計劃。”他冷靜地說。
張駱駝沒有很意外,或者說,他并不驚訝。那天發生的事情歷歷在目,趙一舉起槍,子彈飛過來,他躲了過去。棕色的牆壁、飛速上來的電梯。趙一冷冷地看着他走入電梯,沒有任何阻止。明天記得來上班。她的聲音非常冷酷。
“今天的襲擊都是她安排的是嗎?”他喃喃自語道,忽然明白了過來。她想殺了他。也不可能有別人了,他明确地知道這一點。
喬德沒有否認:“那天晚上趙一給我打了電話,問我知道這件事嗎?我想她就在那個時候下定了決心,但是我沒想到她下手這麽快。”他停頓了一下,聲音輕下去,眼睛望向張駱駝的左臂,“我趕到時遲了一步。”
張駱駝搖搖頭:“已經很快了。”他低聲說,他甚至不知道喬德是怎麽在市區找到了他的飛船,重慶大的像個迷宮。那雙灰眼睛在飛船裏望着他,風聲、R-63的嗡嗡聲,在那一刻變得微弱無比。張駱駝擡起頭,看向喬德,試探性地用左手握住他垂在床邊的手,冰冷的溫度通過左手的神經傳了過來。喬德回握了他的手,動作幅度很輕,幾乎像在撫摸毛毛一般。
他們沉默了一會兒,張駱駝陷入了另一種沉思中。
“你在想什麽?”他聽到喬德說,喬德的聲音比剛剛更加低,更像自言自語。張駱駝幾乎快要聽不見。
張駱駝沒有說話,你在想什麽?他想着這句話。
他在疑惑。
他隐隐約約地能碰觸到他胸口的那團疑雲,但他沒告訴喬德,那疑雲只是一直藏在他心裏,而剛剛因為喬德的話,那疑雲更加明顯。他懷疑很多東西,非常多,比如說範柳,範柳和喬德的關系,比如說他正在穩定地新陳代謝,正和他完美貼合,其實不屬于他的左臂,假如不是記憶裏的痛感刺激着他的神經,他甚至會完全忘記他換掉了手臂。
他深呼吸一口氣,忐忑不安地說出疑問:“你和範柳的關系,還有……我的左臂。”他停頓了一下,沒有說下去。而且。張駱駝注意到。這條手臂看起來和他原來的左臂一模一樣,那些痣的分布、棱角的大小、毛孔和汗毛的細微程度,就像是一個人看到了自己的細胞以原來的方式重組。
但這怎麽可能呢?無論是科技還是人類,都沒有發展到這種程度。
這宛如一個過于危險的魔術,張駱駝從中窺探到其中一些一閃而過的秘密。
喬德冷靜地補充道:“也許還有你的左眼。”張駱駝猛地擡起頭,但喬德不為所動,他輕輕擡起手,指向張駱駝的左眼,“它在飛船上時已經壞了,你的眼前不是有一片白光嗎?手術時它被一起換過了。”
張駱駝詫異地摸摸眉骨下的眼窩,他的眼睛自顧自眨着,景色在他面前清晰地流動,一片透明的雜質躍過他的眼球。飛蚊症。張駱駝知道這個病例。
他不可思議地盯着喬德:“眼睛?……”他說,他完全沒有感覺到眼睛的異常。
……手術時的記憶模模糊糊重現,燈光裏,眼球裏有什麽東西被拔出。
他顫抖了一下。
喬德看着他的樣子,沉默了一會兒,呼吸在灰暗的房間裏包裹着他們。
“你看起來有很多疑惑。”他說。
非常多。張駱駝想,但是沒有說出來。
“你知道線索,卻不明白謎底。”喬德說,他的喉嚨像是被一把刀割傷,發出的聲音既輕又快,他像是想要說出什麽,把一些隐藏的東西托盤而出,張駱駝嗅探得到他的焦躁。
張駱駝在這狹小的空間裏看着喬德,他的臉頰上飛過窗簾飄動的陰影:“我至少知道管理部監控我。”張駱駝說,試圖微笑安慰喬德,他知道這個回答蒼白無力,但他想緩解喬德無名由的躁動。
“一開始的監控計劃……就是我提出的。”喬德幹澀地說。
“我知道,你給我說過。”張駱駝同樣幹澀地回答,喬德告訴過他,在送蘆幸回家後的午夜,他們走在庭院中,喬德向他坦白。
“我清楚你知道我們在監控你。”喬德搖搖頭,似乎知道了張駱駝的下一句話,“我想說的是……我當為什麽決定要監控你。”
他擡起頭,那雙灰眼睛無比明亮,他身上的焦躁在這一刻忽然蕩然無存,一種平靜代替了它。他的眼睛在燃燒,想法也在燃燒。但他沒有立刻說出下一句話,相反的,他等了很久,像是在等某一刻來臨。他靠在床邊,灰色的陰影像刀口一樣舔舐着他,但他只是耐心等待,等窗外巨大而噪聲巨大的飛船過去。終于,他開口了。
“你和其他人不一樣。”喬德說。
張駱駝松懈地癱在床頭櫃邊,他忐忑不安地等待這個答案,但喬德的回答讓他的緊張土崩瓦解,他不禁無言地搖搖頭:“每個人都和別人不一樣。”喬德的回答在他意料之外,他差點以為這是個喬德惡作劇。
喬德搖搖頭,他的語氣冷靜:“我說的不一樣不是那個意思。”他說,轉過頭來,“你還記得幾個月前嗎?你修理我的照片?”他的表情有些不快,冰冷冷的,像是想令他厭惡的往事鑽入他的鼻子。
有一秒鐘張駱駝有些迷惑,但他馬上明白喬德在說什麽:企鵝在走廊上亂飛,上面粘着喬德的照片,喬德把它撕了個粉碎,最後張駱駝撿起了它,把它修理好。“那是我和我父親的合照……”喬德說,然後他離開了辦公室,張駱駝從來沒看過他那副表情。
“那沒什麽。”張駱駝低聲說。
“那是對你而言。”喬德打斷了他,有些猶豫地,“但是對于當時的我不一樣。”
“怎麽?難道你以為我們都沒有感情,也不會對你們的管理做任何反應嗎?”張駱駝知道這樣不太好,但每當喬德提到往事,張駱駝總想諷刺或者嘲笑他,當時的喬德是個面無表情的混賬。
他覺得這是個笑話,也許喬德會不高興,或者也諷刺地看着他。但喬德沒有,張駱駝發現了這一點。喬德靜靜地擡起頭,雙眼直直地注視着張駱駝。
張駱駝對喬德的沉默很驚訝:“你真的這麽認為?”他皺起眉頭,“你以為我們是什麽家用型的打掃衛生個完成任務的仿造人嗎?……”
喬德仍然沒有說話,他看着張駱駝,當張駱駝說完最後一個詞,他的眼球猛然抽動了一下,他眼睛裏的灰色燃燒的更旺了,像是其中某個詞彙擊中他的了靶心,隐形的冰冷的火再次在其中燃燒,張駱駝看進去,那盡頭像是在很遠之外。
張駱駝詫異地張開嘴。
喬德的沉默讓他感覺荒謬,同時有一些不安,他隐隐約約地感覺到了一種不對勁,一種不祥,雖然他把握不透,但他千真萬确地碰觸到了。
“喬德……?”他說。
他想讓喬德說話。
喬德仍然沒有話語,諷刺也隔他很遠,他眼睛裏的火焰随着窗戶吹來的風燒的越來越旺。
張駱駝皺起眉:“喬……德?”他大着舌頭說,喬德眼睛裏炫目的火擊中了他。
這些東西混合在一起,構成了一個龐然大物,龐然大物指向了什麽。
那不安的聲音在空間裏越來越響。
不安對準了他,箭在弦上般蓄勢待發,張駱駝能聽到上箭的“卡啦”。
緊繃的聲音。
一個不可思議的念頭荒謬的沖入張駱駝的腦海。
喬德的表情。他說的話。他從中抓住了些什麽。
不可能。他想,想要掐滅那念頭。他拼命地掐住那念頭的源頭,像掐滅一只人工的黃蝴蝶。
“張駱駝——”喬德再次說話了,他的眼睛異常明亮,張駱駝看見他坐在窗邊,隔他只有幾米之遠,喬德的臉在這時忽然變得異常清晰,張駱駝甚至還能看到他臉上微微起伏的白色汗毛,他沒有等張駱駝說話,徑直開口道,“我想說的是——”
龐然大物組建在一起,什麽從蜘蛛網般的光線中掙脫。
“……你是仿造人。”喬德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