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無限真實(五)

喬德看着張駱駝,目光沒有移開,他仍憑着張駱駝細細掃描他臉上每一處的微表情,毫不躲閃:“你右手的大拇指,有每個仿造人都有的編號。”他說。

張駱駝一時間以為喬德在開玩笑,但他很快意識到喬德是在說真的,喬德的臉上沒有任何開玩笑的跡象。張駱駝的腦子嗡嗡響着,感覺那些燃燒的神經仿佛纏繞在他的頭上,困住他的眼球和海馬體,讓他與視覺和回憶都像隔了千裏。他恍恍惚惚地低下頭,不自覺地朝右手看去。它被擒在喬德的手中,一動不動。

右手的大拇指。他輕輕地将右手從喬德的手中抽出來,看向那裏。

灼熱的燈光,平滑的大拇指指甲,像都市裏消失已久的甲殼蟲的背部。張駱駝的眼睛從指甲殼的上部掃到下部。他看了一遍,他什麽也沒看到。編號,或者數字。

他眨眨眼,再次看了一遍,仍然什麽也沒有,沒有編號或者數字。

他困惑地擡起頭。

喬德注意到了他的困惑,他擡起張駱駝的右手:“在指甲殼的裏面。”他冷靜地說。

張駱駝睜大了眼,他的視線重新回到大拇指上,嘴唇嗫嚅着。

指甲的裏面。他想。

“你剛手術完,沒必要去用這個證明,我們可以用其他的證據。”喬德輕聲說,準備将話題轉移開來。

張駱駝久久地凝視那根手指,沒有回答,他不知道自己有沒有顫抖,也許有,也許沒有。他擡起頭來,看向四周。房間裏僅存的光線掉落在桌子上,照耀出僅剩餘的幾樣東西。

上面是各種各樣的東西,一把剪刀,一顆糖,一張糖紙,一個杯子,而從喬德坐着的視角看不到它們。張駱駝想了想,輕輕掙脫了喬德的手,站了起來,徑直走過去,他不知現在他怎麽想,他只是按照他身體的命令去做,他的大腦在這個時刻已經放棄了如何去挽救這一切。他似乎只有為數不多的道路。張駱駝想。

他很快走到了桌子旁邊,那些東西在他面前。他看着剪刀,它的頂尖很銳利,在燈光的照耀下閃閃發光。

他皺起眉,想了想,拿起了它。

閃電般的一秒鐘。

一股血腥味彌漫開來。張駱駝吸了一口冷氣,冷汗在他的腦袋上像是瀑布般流下。

“請注意。”醫院的紅燈隐約地在他眼前閃爍。鑽心的疼痛襲來,頻繁的過于嗡嗡聲竄過他的腦內。

“你在幹什麽?”喬德的聲音有些焦躁地在他背後響起,他注意到了不對,但看不到張駱駝到底做了什麽。他站了起來,腳步的聲音在房間中回響。

張駱駝捂住大拇指,潮濕的血水從上面緩緩流開。

張駱駝的左手握着那一片被剝下來的大拇指,它很光滑,像是一片凸着的貝殼。

他眨着眼,将那片大拇指反了過來,看着它凹陷的內殼,那像一個小小的洞穴。

指甲冒着零星的血水,還連着一些皮肉和微神經,它看起來像一個微型的魔術方塊。張駱駝的視線匆匆忙忙地擦過那血水,從上到下快速地掃過。

在不透明的指甲底部,他看到了幾個小字,那像是個廉價的編號或者什麽的。英文。字母。中文。它由這個組成。

C-912號。上面寫着。

張駱駝沒有說話,他的大腦在此刻完全停止了運行,他呆滞地看着那片指甲在暗淡的燈光下晦澀地閃耀。張駱駝的手慢慢松開,他失去甲衣的大拇指重新暴露在空氣中,寒冷的空氣吞噬着皮肉,但張駱駝沒有絲毫的反應。

他能感覺到喬德走到他身邊,但張駱駝沒有擡頭,他凝視着指甲。喬德看到了眼前的一切,接着他毫不猶豫地走開了,不知去了哪裏,腳步匆匆,一分鐘後,他再次返回房間。

張駱駝沒有擡頭,他仍然呆滞地看着那片指甲。踩着地板發出的咚咚聲灌入他的耳朵,喬德急匆匆地走過來,手裏拿着的東西噼裏啪啦地響。喬德的影子在燈光下開始變大,籠罩了整個房間,接着又下小下去,濃縮成一個微型的圓。他坐在了張駱駝側方,打開了手裏白色的盒子。

他取出玻璃瓶,裏面裝了一瓶透明的水,喬德打開了蓋子。

消毒水的味道立刻彌漫開來。

他一言不發地抓住張駱駝的右手,皺起眉頭。血跡滑落在他手上,但他沒有管它,認真地拿出棉簽,擦了擦張駱駝的手。

他輕柔地給他清洗指甲,接着消毒,準備包紮。

張駱駝垂下眼睛。消毒水沉浸在皮肉上的冷痛讓他印象深刻,痛苦沿着神經鑽入他的大腦。但他像是忘記這一切,左手仍然握着那片指甲,它在燈光下泛着銀色的光澤,看上去是如此疲軟無力。

C-912。上面的數字閃閃發光。

張駱駝擡頭看了看喬德,喬德似乎沒有注意到他的目光,他全心沉浸于他的手上。

張駱駝看着他,輕聲說道:“所以我是仿造人,就像李香香一樣,但是我混跡在人類之中,但是自己卻不知道?”

喬德沒有回答他,但張駱駝不在意這點,他沒有想得到回答,更偏像是自言自語,這是對他自己的質問,随即他又陷入沉思中。

“并不盡然。”忽然地,喬德說。

張駱駝的思緒被打斷了,他屏住呼吸,擡起頭來,看向喬德。并不盡然。他理解着這番話,卻又感到完全無法理解。并不盡然。這是什麽意思?

喬德的灰色眼睛又暗又沉,他沒有說話,好一會兒都沒有說,像是在沉思某個問題,然後他緊抿起嘴唇:“我的意思是,你沒有混在人類之中。”

“什麽意思?”張駱駝說,詫異地緊盯喬德。

喬德停下了動作,輕輕地放開了張駱駝的手,它已經被治療的差不多了。

“因為這座城市裏的所有人都是仿造人。”他說。

一道閃電劃過張駱駝的腦海,他哆嗦了一下,那後腦勺傳來的疼痛又開始包裹了他,他不可思議地說:“什麽?”

“這座城市裏的人,全都是仿造人。”喬德重複了一遍。

張駱駝猛地挺一顫,不顧着頭上的疼痛還在蔓延,他看着喬德,想确定喬德是否是在開玩笑。

但他從中得出了他不想要的答案。

張駱駝倉惶地站起身來,感覺腦子要爆炸了。

張駱駝幾乎是幹笑道:“你糊塗了嗎?”

他想要看看喬德是不是因為什麽而變得頭暈眼花了,但是令他失望,也許還有些害怕的是,喬德表現得異常平靜,沒有任何破綻。

“你說我是仿造人還有可能——”張駱駝有點急了,“但是整個城市——一個重慶,那不可能——你在開玩笑嗎——”

喬德搖了搖頭,仍然平靜地看着他,語氣卻一針見血:“難道這座城市的存在不會讓一切變成一個完美無解情況嗎?——如果每個人都是仿造人,誰會多心地懷疑自己是仿造人?”

張駱駝愣住了,他敏銳地嗅探到了喬德話裏的隐藏之意。

“等等。”他說,“我感覺你的意思像在說這座城市為此而生——為了仿造人專門建造了這座城市之類的。”

他看到喬德的神色在捉摸不測下流露出了一絲欣賞,這欣賞讓張駱駝不合時宜地感到內心有些奇異的膨脹,宛如被游泳池的水撐開四肢,但他很快清醒過來:“這不可能,我讀過重慶史,很多遍。我知道這裏是怎麽建造起來的,我知道它的運行方式和誕生之初——幾乎所有的事,它不是你說的那種荒誕的東西。”

喬德環顧了一下四周:“如果你還記得的話:歷史可能是假的,被僞造。”

張駱駝搖了搖頭:“但是它至少在那裏,我看得到,摸得着它。而我覺得你更像是随便亂說。”

喬德矜持地朝他昂起了下巴,那雙灰色眼睛銳利無比:“誰知道呢?”

張駱駝想對這個說法嗤之以鼻。誰知道呢?喬德說的歷史只是他覺得的歷史,而不是是寫在書上的歷史。書上的歷史張駱駝讀了非常多遍,幾乎已經在心裏完全記熟,并将它吞咽下去,喬德更像是胡說八道。

但張駱駝注意到自己只是皺起了眉頭,防範性地搖搖頭,卻沒有說出話來,也許是因為喬德的眼神,張駱駝只有幾次見到過他的這種眼神,銳利但沒有敵意,直接朝某個他堅信的地方看去。

而在那眼神刺探間,那些奇怪的的事不由閃過張駱駝眼前。

R-63,換肢,手術。今天發生的每一件事都超出了他的理解範圍。

但即使如此,喬德的說法也是夠瘋的。

他們之間肯定有一個瘋了。張駱駝混亂地想。

就像硬幣的兩面,總有一個是背面,不是他就是喬德。

他閉上眼睛,試圖讓自己鎮定下來,告訴自己現在面臨的情況不過是他很久以前到現在所面臨的其中一個而已,他現在需要的是思考,把一切理清楚。他深呼吸一口氣,但是似乎沒有任何作用。他的頭仍然昏昏沉沉,疲憊和混亂的感覺像是石頭般壓住他。他聞到卧室裏壓抑的空氣,這讓他喘不過氣來。呼吸——呼吸——

他感覺他吸入了更多的心悸。

他無法思考。

他受不了了。

“我出去一下,等會就回來。”他猛地睜開眼,站了起來,崩潰的,來不及看喬德的反應,茫然地朝後退去,接着跌跌撞撞地沖向門口,猛地推開卧室的門。長的炫目的走廊出現在他眼簾。大A單腳獨立站在地板上,銀色的頭從翅膀裏伸出來,好奇地看着張駱駝。

“帶我去大門口好嗎?”張駱駝說,意識到他的聲音像是在夢中。大A的左腳落在地板上,它優雅地擡起脖頸,走到張駱駝的前方,要将他帶到正确的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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