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人見人愛沈小拓
沈拓打小就不是個嬌氣孩子。
段霄一個風風火火三十多年的黑道頭子,沒什麽帶孩子的經驗,當年是因為快當爹了一時心軟,再加上心裏沒底想先帶帶別的孩子練手,所以才從路邊把他撿回家。
他那會還是個灰頭土臉的小煤球,身上衣服破破爛爛的,血肉模糊的創面流膿生瘡,連指甲縫裏都是黑乎乎的血泥。
段以疆母親身體不好,即便想照顧也是有心無力,只能再三提醒段霄和段家那群糙老爺們務必小心。
沈拓至今都記得段霄第一次給他洗澡時候的慘烈場景,段霄粗枝大葉神經大條,覺得水差不多就拿保鮮膜把他傷口一裹,把他往浴缸裏頭一丢,一氣呵成得就像是包餃子下鍋一樣。
他那會身板小個子矮,段霄剛一撒手他就咕咚咕咚的沉了底,等到段霄見狀不對撈他出來,他已經喝了一肚子洗澡水。
然而這才剛剛開始,接下來的一個小時裏,段霄以持槍操刀的手勁給他洗頭、洗臉、刷牙、搓灰,他奄奄一息的裹着浴巾坐在洗手臺上懷疑人生,垂在臺子外的兩條小短腿上全是搓灰時用力過度的擦傷。
處理傷口就更簡短幹脆,段霄貫徹長痛不如短痛的宗旨,按着他的小身板手起刀落,剜去爛肉塞藥包紮,從頭到尾不過十幾分鐘,差點讓他疼得當場咽氣。
他在段家的第一天就是這麽過得,等到晚上穿着新衣服爬到凳子上和段霄夫妻倆吃飯,段以疆的母親目瞪口呆得看着他一身新傷舊傷愣了良久,最後一巴掌呼走了搖尾巴求表揚的段霄。
那天夜裏,他鸠占鵲巢,睡在了主卧的床上,段以疆的母親抱着他掉了許久的眼淚,他安安靜靜的躺在松軟的枕頭上閉起眼睛,女人落在他發頂的輕撫像極了他死去的母親。
沈拓在段家的頭幾個月一直沒有哭過,無論磕碰還是傷口感染發炎,他始終咬牙忍耐,皮實得不像個小孩。
段霄和妻子的看法不太相似,許是因為都過慣了苦日子,他倒覺得沈拓這份堅強難得可貴,頗有他當年那種打碎牙往肚子裏咽得風采。
段以疆快出生那會,段霄包了一家專業的婦産醫院給妻子安胎調理,他們夫妻倆在醫院常住抽不出空來,于是就把沈拓扔給了堂口的兄弟。
一群比段霄還不靠譜的糙老爺們,永遠分不清逗孩子玩和欺負孩子是兩回事。
沈拓越是悶悶地發呆,他們就越不消停,不是輪流舉高高抛得沈拓腳不沾地,就是拿着小水槍把沈拓呲得滿地亂竄。
——不過自打沈拓開始學藝練功之後,他就一一報複了回去。
段以疆出生那一天,段霄沒忘了自己的幹兒子,他興沖沖跑回堂口撈過沈拓的小身板往自己肩上一扛,大步流星的帶着幹兒子去醫院接弟弟,那一舉一動行雲流水,宛如當年在碼頭扛沙包。
段以疆不是順産的,他母親體力不夠,中途難以堅持,不得不臨時改成剖腹。
手術結束已經是深夜了,沈拓拽着段霄的衣角先去看過幹娘,段霄心疼妻子紅了眼圈,為了維持硬漢形象就把他抱起來放到身前用來湊鼻涕。
他年歲太小不通人情,一開始還沒什麽反應,直到看見保溫箱裏的段以疆,他才遲疑的擡手撫了上去。
隔着一層透明的罩子,胎毛稀疏的段以疆同樣伸出了肉呼呼的小手,并且開始蹬了蹬小腿哭咧咧的要奶喝。
段霄按上他的發頂讓他奶瓶去喂弟弟,他小心翼翼的憑着呼吸将奶瓶伸進保溫箱裏,小小的段以疆拼命咂吧着奶瓶頭,揮舞着粉撲撲的小手用力攥上了他的指節。
柔軟溫熱的觸感讓沈拓傻不愣登的噙了淚,一瓶奶粉他和段霄兩個人輪流喂完,段以疆吃飽喝足連個奶嗝都不打,直接閉眼睡着,徒留他們爺倆守在保溫箱邊上淚眼汪汪。
自那以後,沈拓哭得更少,他開始愈發頑強耐揍,童子功最苦,拳掌磨破腿腳摔青是常事,水泡挑破,淤青揉開,出了血就擦,沒出血随便噴點噴霧。
他不要命的練功吃苦,夜裏睡覺都想着踢腿出拳,段霄半夜給他蓋被子都得拿個鍋蓋擋着,生怕被他夢裏一腳踹破相。
等到段以疆可以滿地跑的時候,沈拓就練得更瘋,他那會身量漸漸長開,但因為先天營養虧得太多,身板一直硬不起來。
段以疆一年級背着書包上學被學校裏的小混混勒索打劫,他一個人挑了人家十幾個人老窩,騎在為首的那個小混混脖子上揮着小細胳膊揍到自己小臂骨裂。
他打了厚厚的石膏躲了段以疆三天,等到第四天實在躲不過去,段霄以去游樂園為借口試圖把段以疆诓走,然而段以疆意志堅定不為所動,不見着他誓不罷休。
于是一貫乖巧溫順的小少爺炸了毛撞上父親褲裆,又氣勢洶洶的撞開他的房門,段以疆小時候肢體不協調,撞開房門的瞬間來不及收勁,直接順着慣性跌去地板上摔得眼淚汪汪。
下巴磕上地板,摔得一片通紅,但段以疆還只是癟嘴沒有掉眼淚,等到看清他臂上的石膏和滿身傷痕,段以疆才趴在地上嚎啕大哭。
從小到大,沈拓該流的眼淚基本由段以疆代勞。
診室裏藥味熏人,情緒穩定的人也會眼圈發紅。
輕是肯定不可能輕的,江老絕不可能對沈拓這種不省心的病患高擡貴手。
分筋錯骨,肝膽俱裂,江老年逾古稀手勁不減,三下兩下就能把沈拓按在病床上收拾的生不如死。
沈拓年輕時擠壓的舊賬太多,每次一犯病都得比常人難治,可他這一身七零八落的零件又扛不住長時間的推拿,只能簡單捏上兩下再另尋他路。
黑糊糊的藥糊是剛剛熬好得,沈拓被按得渾身發軟,想要往段以疆懷裏鑽都鑽不利落,江老臭着面色扯過他的後領往外一拎,輕車熟路的掀了他的衣擺。
“邊上待着,你再慣他,他就沒得好。”
辛辣澀苦的藥糊是江老的獨門秘方,但凡敷上不說藥到病除,也是疼痛立止,可沈拓對這東西過敏,每次敷完都要起幾天紅疹。
“江老……”
“行了行了!起來!配方早換了,這單獨給他調得。”
單是病人不聽話也就算了,病人家屬陪着不聽話簡直讓人忍無可忍,江老腦門青筋直跳,他趕蒼蠅似的轟走欲言又止的段以疆,惡狠狠的挖出一坨藥糊扔去沈拓赤裸的背上。
“我真是上輩子欠你們這倆崽子。”
“——嘶,少爺,這藥比以前的還辣。”
藥糊摻着刺激血液的東西,剛一敷上就火燒火燎的灼人,沈拓委屈巴巴一癟嘴,立馬扯來段以疆的右手埋過去又蹭又親。
“忍忍就好了,沈拓,聽話,忍忍就好……”
沈拓背上還能看出當年的傷痕,段以疆整顆心揪着疼,他慌忙蹲去床邊由着沈拓湊上來親親啃啃,定過型的頭發早就散了,沈拓黏着他的唇角又親又咬,最後吮着他的腮邊留了個齒印。
“少爺,這藥辣得我想吃炒粉。”
沈拓皺起沁紅的鼻尖眨了眨眼,特別不怕死的當着大夫的面開始皮。
他永遠沒法在這種情況下跟段以疆溫情超過三秒,他家少爺一向淚窩淺,待會藥效起來他但凡有一點忍不住,段以疆肯定又會替他掉眼淚。
“.…..”
“老孫家的炒粉可以,他家東西幹淨,告訴他少油不辣多青菜,我那份要多加麻椒和辣子。”
江老一邊抹藥一邊插話,他當然知道沈拓心裏那點小九九,他現在幫忙把段以疆支走,沈拓待會就沒了顧忌,不用拼命咬牙忍着。
段以疆再次為了孫叔家的炒粉開車穿過了半個港城。
孫叔開火炒粉的功夫,他極為罕見的蹲去路邊抽了根煙,他連點煙的動作都不熟練,剛抽一口就把自己嗆得兩眼通紅。
這是他與沈拓之間的底線,他從不敢在這種事情上同沈拓硬來,當年複健的時候沈拓不讓他旁觀,他言聽計從,而今也是一樣。
傷病會讓人喪失掉所有的尊嚴,那場意外徹徹底底的改變了沈拓的人生,兩年的時間其實根本不足以讓沈拓緩沖過來。
他見過沈拓因為無法控制肌肉而摔到在地的場景,他即使心疼到十指緊攥掌心滲血也無法從暗中走出幫扶。
沈拓想自己挺過去他就必須袖手旁觀,他們之間夾雜的感情已經太過複雜了,倘若再多一層憐憫,沈拓扛不住。
段以疆被香煙嗆得直咳嗽,半個城市之外,那場以他為中心的盛大宴會還在進行着,可他這個主人公卻在這條老舊的街巷上,佝偻着一貫端正的脊背吐淨了腹中的酒水。
一份炒飯打包,另一份是生粉和配料,孫叔親自給他送出來,他踩滅煙頭起身接過,孫叔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沒有多話,只是讓他開車小心。
段以疆估摸得沒錯,他回到診所,沈拓已經意識不清了,江老的藥糊藥勁大,再加上針灸刺激穴位,沈拓每次都會疼到脫力昏睡。
他付了藥錢,把打包的炒粉當做小費給了江老,老爺子擦着手收了他兩張紅票票就算完,剩下的統統塞了回去。
“留着吧,三天以後我上門,我知道你們來我這不方便,弄來個車接我,我帶着藥去。”
“……好,到時我讓方叔來接您。”
段以疆捋平沈拓身上皺皺巴巴的襯衫,又脫了自己的外套将沈拓裹起,他依舊眼眶發紅,但要比剛離開那會好許多。
沈拓當真是很招人喜歡的,孫叔給打包的生粉裏足足加了三人份的肉絲,從不出診的江老則主動提出上門治病。
段以疆喉頭微動,心中酸澀卻也稍有欣慰,他抱起昏昏沉沉的沈拓沖着江老颔首道謝,他還想努力扯出一點禮貌性的微笑,江老看出他笑得勉強,于是便又故作不耐的哼一聲,揚起還帶着藥渣的手拍了拍他的腦袋。
“帶他回去吧,好生照顧着,按時敷藥就沒什麽大事。這小子命硬,怎麽都能挺回來。你也拿兩包安神的中藥,回去喝了老老實實睡覺。你們一個兩個崽子再這麽下去,你爹都得爬出來找我索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