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一物降一物

兩年前那一場禍事,險些讓沈拓再也不能走路。

他離炸點太近了,船體在爆炸中分崩裂析,他被氣浪殃及墜海,碎裂卷曲的鐵片割開他的皮肉,嵌入他的腰胯,最致命的一片險些直直嵌進他的脊骨。

他是差一點就下不了手術臺的。

肺部的槍傷讓他帶着呼吸機茍延殘喘的幾個月,等到能夠下地走路的時候,單是久卧所致的肢體萎縮都足以讓他無法直立。

複健的過程艱辛之極,好在沈拓是打小被摔打慣了的,他沒有因而一蹶不振,而是終日拄着輔助的手杖在樓梯裏踉踉跄跄的嘗試,順便還能笑眯眯的勾搭幾個如花似玉的小護士幫他偷渡零食。

沈拓的堅韌是刻在骨子裏的,他沒有經歷過常人應有的頹廢期,從擺脫呼吸機的那一刻開始,他就把段以疆趕回了公司,獨自跟随複健師的指導嘗試恢複。

站不直就靠着牆站,走不利索就先連滾帶爬的挪,一天之內冷汗濕透幾身病號服都是常事,複健師雖然早已聽過他的大名,但親眼所見時還是驚得要命。

不會再有像沈拓這樣的病人了,他甚至始終是噙着笑的,無論摔得多疼走得多難,他的眼尾眉梢始終藏着毫不妥協的笑意。

他仿佛根本沒有把這場災禍當成災禍,他坦然又認命的接受了這場改變他一生的浩劫,後來他拄着手杖在療養院裏摸爬滾打了整整一年,扔開手杖的第一件事就是薅着段以疆的領子在病房裏靠着牆搞了一回。

而徹底留下心理陰影的是全須全尾的段以疆。

他跳進冰涼刺骨的海水撈起奄奄一息的沈拓,救護車從碼頭開到醫院用了不到十分鐘的時間,他渾渾噩噩的跟在車廂裏看着醫護做臨時的搶救,沈拓咳出來的海水和血水濺了他滿臉,直至凝固他也沒有伸手去擦。

他從回到港城那一天就一直是運籌帷幄胸有成竹的,可沈拓搶救的那天晚上,他蹲坐在醫院的走廊裏放棄了一切行動,為沈拓跑前跑後的是陳戎,他呆滞的靠牆癱坐,唯一做得一件事情就是生生抓着自己的手臂剜下了一塊肉。

他再也無法逃過那種鋪天蓋地的自責了,愧疚和憤恨将他活活吞沒,他無法再用年少時的借口來安慰自己,他明明已經長大成人,卻依舊不能保護他最重要的人。

後來他跪在沈拓的病床前無聲的嚎哭了整整一夜,他沒有再像年幼為母親跪靈時那樣力竭昏厥,待到月落日出破曉時分,他抵着病房裏冰涼刺骨的地磚咬得自己滿嘴血肉模糊。

段以疆在地上跪到雙膝麻木冰涼,沈拓的腰傷牽連太多,一旦發作必須打起十二分的謹慎,貿然去抱只會導致傷處疼得更厲害。

段以疆跪得坦然,他毫無應有的尴尬,也根本不在乎身邊人怎麽看他,他只是全神貫注的看着沈拓的動作,耐心等待他自己緩緩起身。

裴鎮略有尴尬的咳嗽了一聲,他倒是個識趣兒的,知道眼前這兩個人之間根本插不進外人。

“顧四爺,咱倆杵着也幫不上忙。”

裴鎮摸了根煙叼在嘴裏幹嘬,他那點老實勁是僅僅留給沈拓的,他到底也是在局裏混了那麽多年,對付顧安華這種人自有一套。

“不如您跟我去按個電梯,再受累幫段總把車開過來,也方便段總一會帶着人走。”

老實人自有老實人的可恨之處。

裴鎮眉目端正語氣誠懇,言語之間看似滿是最淳樸正直的關切之意,其實就差直接跟顧安華講明“你在這待着純屬多餘”。

即便是疼得眼前發黑,沈拓也依舊沒忍住嗤笑,他抽着唇角埋去段以疆肩上自作自受的腳底拌蒜,剛站起一點的身體又歪斜着倒去地上。

“.…..我看沈先生這有些麻煩,不如裴隊去,我留着幫把手。”

顧安華好歹也是大家出來的,打小見慣了披着皮子演戲的場景,他強行松開滲出血味的齒關,換出一副慣用的溫順表情,照着沈拓的意思恭恭敬敬的改了稱謂。

“不用了,段家的事,不用外人。裴隊,麻煩你去跟周遠說一聲,場子交給他盯着,我帶阿拓回家。”

一句話,遠近親疏分得幹脆利落,段以疆擡眸時眼裏是沒有溫度的,他學着自己父親對沈拓的稱謂将其歸為己有,而後沖着裴鎮微微颔首,精心打理的發梢落在他波瀾不驚的眼尾,投下了小片陰影。

“段——”

“你外公一把年紀,應當不想家破人亡。”

顧安華賠着笑意還想再表現一下自己的好意,而段以疆卻頭也不回的斷了他的話。

段以疆鮮少在人前露出這樣一面,他一貫遵紀守法溫文爾雅,不動刀不動槍不吐髒字,道上凡是跟他打過交道的都當他是三從四德五好青年。

“你要是還想留下栾家給你撐腰,就立刻給我滾。”

他的語氣一點也不兇,事實上他還在等待沈拓按上他的肩頭艱難起身,所以他不僅毫無威脅之意,甚至還可以說是和緩溫柔。

他邊說邊順着沈拓的動作慢慢直立,雙眼一刻也沒有離開沈拓打顫的腰腿,他塌頸弓肩讓沈拓借力借得更方便,待到沈拓徹底站穩才伸手去攬沈拓入懷。

“裴隊?”

“啊?啊——好,好,我這就去跟他說。”

裴鎮叼着煙嘴撓了撓頭趕緊下樓,他是見過段霄的,曾幾何時他還一直覺得段以疆和段霄不像,但眼下他不得不承認段以疆骨子裏的東西簡直是段霄一模一樣,尤其是那種被觸及逆鱗時那種鋪天蓋地的壓迫感,簡直讓人背後冒汗。

顧安華識相的杵在了原地,他盯着沈拓的背影緩緩攥緊了拳頭,栾家面上再怎麽風光也不過是個空殼,他不會在這種時候貿然觸怒段以疆,更不敢拿自己那點分量去放手一搏。

于是他被迫安安分分的退開了一步,他的視線炙熱到讓沈拓不适,勉強起身之後,沈拓趴在段以疆的肩頭斜了他一眼,濕漉漉的眼眸明明帶着我見猶憐的水汽,但卻能讓人愈發坐立難安。

“段總——兇哦……你看看,看看這顧四爺讓你吓得……”

沈拓這會還不忘皮,他環上段以疆的肩頸吐出滿腔濁氣,故作同情的拉長尾音對顧安華嫣然笑開。

針尖紮肉的錐痛片刻不停的苛責着他的腰腿,腿下打擺的狼狽處境也沒能讓他老實下來,他半眯雙眸笑得輕佻,只是那笑意不及眼底,更像是兩柄淩厲紮人的刀子。

“我不看。站穩了嗎?站穩了我們回去。”

段以疆眼皮都沒擡一下,他看沈拓永遠是帶着濾鏡的,即便現在的沈拓依舊能徒手把顧安華弄死五六七八次,他也始終會把沈拓當成一只病病歪歪的小奶貓。

他吻上沈拓冷汗涔涔的面頰扶着他小心前行,掉落的煙灰燙壞了他的西裝袖口,他不甚在意的随手一抖,繼而拿過那根燒了大半的細煙彈去煙灰,小心遞了回去。

沈拓屬于那種抽起煙來很好看的男人,

他第一次實打實的砍人見血之後回家偷偷吐了兩天,段霄按着他的腦袋教他怎麽卷煙點火,幫着他以毒攻毒的扛了過去。

他的煙瘾倒是不算嚴重,平日裏為了不影響判斷基本不碰,人後得閑的時候他才會守着自己的機車蹲在路邊的無人處連着抽上三五根。

曾經有替雜志社取材的記者拍到他倚着牆根吞雲吐霧的剪影,主編拿到照片之後興奮的無以複加,一度認為自己發掘到了什麽了不得的模特胚子,等到往更高一層送審,負責審查的主管看完照片兩眼一黑,差點當場氣到心梗。

于他而言,當年抽煙就純粹是尋求短暫的解脫或是消遣,這條道太難走了,他已經徹底抛下了自己的良知,只有被煙酒麻醉的短暫瞬間他才能勉強得到片刻安歇。

後來段以疆看過他過往的體檢報告,一把火燒了他所有的存貨,他幾乎沒有再碰煙的機會,只有舊傷複發疼到無計可施的時候,段以疆才會容他抽一兩根緩一緩。

女煙沒有太大用處,頂多算是心理安慰。

沈拓靠在段以疆肩上重新點了一根,方叔煙瘾大,抽得煙焦油含量高,他收緊發抖的指節按下打火機從齒輪,一躍而上的火苗險些燎了他的頭發。

“少爺……你開個窗,這味太大,會熏着你。”

沈拓額上的汗已經往下淌了,他這幾年體質虛,一旦舊傷發作就肯定會冷汗涔涔。

段以疆是不抽煙不喝酒的,沈拓有點不太自在的憋了一口煙霧,他伸出手去幫段以疆按下了車窗,夜裏涼風魚貫而入,他顫顫巍巍的湊去窗邊嗆出一口辛辣過頭的熱氣,濕潤俏麗的眼尾盡是豔色。

“我沒事。沈拓,我們往江老那去一趟好嗎?”

段以疆攬過沈拓關上了車窗,沈拓這一身冷汗見不得風,他忍着刺鼻熏目的煙味柔聲開口,盡管聽着像是詢問,但開車的方叔卻已經利索改道了。

“.…..”

這種事說不好也是沒用的,沈拓僵着了半晌,沉默着窩回原處撣去煙灰,又忍痛蜷起瘦削單薄的身板縮去後座上安安分分的團成一團。

江老便是那個讓沈拓恨到牙癢的老大夫。

民宅改得小診所,平日想預約都難,老爺子七十高壽手勁不減,沈拓一個天不怕地不怕的殺胚禍星,唯獨見了他就乖乖巧巧的夾起尾巴做人。

“呵。沈老板,這次又怎麽了?”

白瓷蘭花,藥湯深褐,江老放下瓷碗冷冷一哼,沈拓下意識的頭疼腦熱胃口反酸,恨不得自己直接昏厥倒地失去意識。

“他舊傷犯了,麻煩您給……”

“上次說過三天一複診,你們這幫子年輕人,醫囑都聽進狗肚子去了,行了,喝了藥滾進來!”

整個港城,除了江老之外沒人敢這麽劈頭蓋臉的把沈拓和段以疆打包教訓,沈拓安撫性的拍了拍段以疆,捏着鼻子把湯藥一飲而盡,他自己倒是習以為常,只是苦了段以疆跟他一起挨罵。

兩根煙頂下去,傷處倒沒有最開始那種疼法了,沈拓勉強可以自己行動,但段以疆卻執意要陪他一起。

“真沒那麽疼了,沒事,你外頭等……”

“——趕緊的滾進來,在外頭說什麽閑話!腿不要了還是腰不要了!”

沈拓險些被罵聾,他搖搖晃晃的歪了一下身子,立馬撲去段以疆懷裏試圖逃避人生。

老爺子是中醫世家,沈拓這種傷是積年累月的勞損加上外力摧毀,根治是不可能的,只能慢慢養護控制。

沈拓坐去診室床上有些扭捏,段以疆俯身替他解開領帶和扣子,衣衫剛褪到肩頸,板着臉的江老就立刻咬牙切齒的按上了他的肩頭。

“護具呢?你小子嫌自己命大是不是?今兒外邊那麽潮,你敢給我摘護具?!”

“就一天……我真就今天一天沒戴,穿這衣服沒法戴,這情趣您老不懂……操——!好,好,懂懂懂,您老懂,輕點,少爺!少爺你讓他輕點——!”

沈拓難得一副慫樣,他耷拉着眼尾可憐兮兮的慘叫出聲,求助似的看向同樣面色不善的段以疆。

他是真的冤,他為段以疆穿了一身手感極佳的絲質襯衫,這玩意貼身順滑,不能加內搭,他甚至連內褲都特意挑得無痕內褲來搭配,就為了讓段以疆今晚摸得盡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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