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縱容
段以疆行事低調,辦公室的裝潢簡練,一切以實用為主,只有一條地毯算得上奢侈,這跟沈拓總愛拉着他在辦公室胡作非為脫不了幹系。
周遠在這樣的沈拓面前顯得有些局促,他和陳戎那群人不一樣,陳戎十幾歲的時候就屁颠屁颠跟在沈拓身後學着收保護費,舉手投足之間完全是沈拓一手帶起來的,連犯渾時的脾氣都跟沈拓像了八九成。
而他不是一直都在為段家做事,他早些年混得并不好,險些死在路邊,沈拓和鄭峰那天湊巧心情尚可,随手做了回慈善送他進了醫院,出院後他便進了段家。
興許是因為遭得罪多,周遠性子沉穩,做事也得體,鄭峰身邊不缺黃毛這種嗷嗷直叫的打手,就缺個靠譜能幹管家,沈拓看他靠譜還特意手把手的帶過他一段時間,等到差不多了,便讓他一直協助鄭峰。
換而言之,周遠沒有陳戎他們跟沈拓親近,段家後期也算分工明确,沈拓當家,鄭峰對外,他常年在鄭峰手底下奔波做事,後來又跟着鄭峰離開段家,所以他能見到沈拓的機會其實不多。
“拓哥,段總讓我來的。”
“我知道,他還沒談完事呢,你坐着等會。”
沈拓倒是一直挺喜歡周遠,他手底下一群皮猴一樣的熊孩子,就缺周遠這種既能當保姆又能當保镖順便還能兼職當個會計的,只可惜他費心費力帶了兩年,最後便宜了鄭峰。
周遠踩上沒過腳背的地毯規矩坐好,他一貫話少,嘴碎的黃毛每次和他一起行動都會被他活活憋瘋。
“喝點咖啡,歇一會,他再有半小時就回來了。”
不過沈拓遠比黃毛心裏承受能力強,周遠這點悶葫蘆的勁還難不倒他,他翻箱倒櫃找了一圈,興致勃勃的掀開了櫃子裏的咖啡罐。
段以疆辦公室裏有烘焙過的豆子,作為新時代三從四德五好青年,段以疆不抽煙不喝酒不喝濃茶,熬夜加班最多喝點清咖。
“.…..謝謝拓哥。”
周遠喉間稍梗,立刻從善如流的起身拿起了櫃子裏的手動磨豆機,他善于察言觀色,更了解沈拓這個人,沈拓是絕對沒有磨豆子煮咖啡的耐心的,之所以這麽問他,言外之意就是讓他自己動手,捎帶出兩人份的。
段以疆喝得咖啡也不奢侈,都是些市面上随處可見的平價豆子,沈拓曾經托人給他買過幾斤價格不菲的,但段以疆夜裏加班喝咖啡當喝水,不舍得糟踐沈拓給他買的好東西,最後險些放到過期。
銅柄的磨豆機小巧精致,周遠坐回原處任勞任怨搖着手柄,咖啡豆香氣醇厚,沈拓喝不慣咖啡的酸苦,但還挺喜歡聞這種味道。
“對了,你腰怎麽樣了?江老手藝好吧。”
沈拓臉上帶了點教科書式的幸災樂禍,他剛剛官複原職,一時沒有太多事情要做,生意上的事情應該由周遠給段以疆單獨彙報,他現在提前問了也幫不上忙,所以他只能順手欺負一下周遠。
沈拓一提江老,周遠磨豆子的動作就是一頓,帶着疤痕的臉上立刻浮現出了一點條件反射的輕微抽搐。
“好多了,江老……江老很厲害。”
他那天在碼頭按倒沈拓的時候傷了腰,幹他們這行的或多或少都帶着點腰傷,他新傷牽連舊傷一時發作得厲害,只能步沈拓的後塵,撅着屁股板着腰,一瘸一拐的到江老那去報道。
周遠自認也是個硬朗漢子,但再硬漢的人落到江老的手底下也免不了慘叫連連,硬要說什麽區別,也就只有慘叫聲音大小的區別。
“自己盯着去,腰傷可大可小,覺得好了也多去幾次,別落毛病。”
沈拓這話說得義正言辭,他這輩子的關切之情估計都用在別人身上了,他自己治療那會要是有這一半懂事,江老也不會被他氣得吹胡子瞪眼。
“知道的。拓哥……我,我還是有個事想問你。”
偏是刀口舔血的人會看重這種兄弟情義,周遠一直覺得這種關切很諷刺也很別扭,他是見過沈拓和鄭峰出去動刀動槍的,尤其見過沈拓一個人一把刀砍翻對家半個堂口的時候,可沈拓似乎永遠是這樣,對外人有多狠,對他們就有多護犢子。
磨好的豆子夠煮兩杯,周遠打開磨豆機的蓋子将咖啡倒進了壺裏,百十塊錢的小咖啡壺發出咕嘟咕嘟的聲響,他挺直脊背抹去散落在桌面上的咖啡粉末,猶猶豫豫的開了口。
“當年那個案子,我去翻過檔案,當年就是真判了,也有防衛過當的問題,不會是死刑。我知道這事肯定難受,但是,但是段總這幾年,扳得就是這個毛病,我現在都不知道鄭哥到底是對還是……”
要是換在幾年前,周遠恐怕連把這句話說完的機會都沒有,他面對沈拓還算平和的表情就已經覺出坐立難安,只能漸漸放低聲音。
“……你怕什麽,想說就說,跟我你還顧忌什麽。”
沈拓把銀湯匙拿在手裏打了個轉,周遠會跟他說這些,他倒不吃驚,從鄭峰出事以後,他一直讓陳戎替他盯着手下人的反應,大概是段以疆這些年教得太好了,家裏頭确實有不少人覺得鄭峰處理欠妥。
沈拓其實挺懷念自己當年的直腸子,道上的規矩簡單通透,欠債就要還錢,殺人就要償命,沒人會去管恩怨對錯,更沒人會去糾纏什麽法條和量刑,他在很長一段時間裏都覺得顧安平該死,甚至可以說直到現在他也這麽認為,但他的确已經不會為親眼看到鄭峰親自血債血償而感到欣喜和痛快了。
惡人該死,卻不值得髒了自己的手,他和鄭峰或許可以不在乎這區區一條人命,可外人看得永遠都是段家和段以疆。
“我之前一直想着把他攔在國外,想着讓他在外頭動手就行了,別惹出麻煩。少爺是說過,以後不能私仇私了,可是殺妻這種仇,是個男人都過不去。”
沈拓捧着段以疆專用的馬克杯看向了背光坐下的周遠,他沒有半分生氣的意思,更沒有怪周遠胳膊肘往外拐,因為他自己都不知道鄭峰這麽做有沒有意義。
“不過現在說這些也沒用了,這種爛賬沒得算,硬要怪,只能怪我,我當年沒替他把人做掉,現在又沒能攔住他。”
“拓哥……”
“你也不用緊張,你會這麽想其實還挺好的,我希望你能這樣。少爺就這點心願,他就想看着你們以後都規規矩矩的做事,別玩以前那種上不得臺面的。”
咖啡壺盡職盡責煮開了咖啡,沈拓擺擺手攔下了周遠的話頭,他拿起咖啡壺倒滿兩杯,然後往自己那一杯裏多加了三袋糖。
“可段總還親自幫鄭哥去……”
“他那是為我,不是為鄭哥。說到這給你提個醒,以後找男朋友女朋友,千萬別找段以疆這種死心眼的。”
沈拓哭笑不得的喝了一口咖啡,再多的糖都沖不掉那種澀苦和酸意,只是段以疆喜歡的東西,他總要用盡一切去适應。
“別犯軸了,鄭哥這事願意做你就做,真覺得難受不想伸手,我也不怪你。你和我不一樣,我跟他那麽多年,沒得選了,即便知道不對,我也得護着他,”
“.…..好。”
周遠沒能控制住一湧而上的情緒,興許是酸楚,興許是不甘,又興許是某種已經壓抑到扭曲之極的憤怒被點燃了引線,灼得他整個心髒都在抽搐痙攣。
——因為他最不想從沈拓這聽到的就是這句話。
他有些倉皇的端起杯子大口飲下了還燙口的咖啡,寬敞的馬克杯沿可以遮去他面上那些因為抽動而顯得愈發猙獰的傷痕。
“傻得跟什麽似的……你們現在都好好的,這事本來也不該把你們牽扯進來。你前段時間幫忙幫得夠多了,回去歇着,剩下的不用管了。”
沈拓和周遠差得年歲不大,但他總是會把周遠和陳戎當成年歲相當的小孩,這像是一種莫名其妙的保護欲,鄭峰以前總說他像個護崽的老母雞,恨不得天天把這些小混蛋挨個護在羽翼之下。
而沈拓确實是這個性子,見周遠有些頂不住情緒,他立刻起身去揉亂了周遠的發頂開口安慰。
他始終是個習慣于自責的那種人,他這一輩子細數下來看似風光,可他其實誰都沒保住。
他保護不了自己的母親和段以疆的母親,了結不了這樁陳年命案,阻止不了段家當年的失勢,更沒能照顧好操勞成疾的段霄,而現下唯獨剩一個段以疆,也被他牽扯着違背了本心。
“拓哥……”
“生意的事也不急,你回去好好休息,他現在也沒空料理,你發個文件給他看就行,不用當面彙報。”
沈拓哄孩子似的捋了捋周遠的頭發,又照葫蘆畫瓢的拍了拍周遠的背。
他承認他對周遠的抽身有些傷感,但他還是很願意看到這種事情。
段以疆的路是對的,盡管難走,可是總有一天,這些曾經跟着他一起拼死讨活路的小孩們不會再髒手,不再因為背着血債而夜不成寐,更不會嘗到他這種燒心灼肺的煎熬。
段以疆談完事情回來,周遠已經離開了。
沈拓抱着段以疆的馬克杯蜷在轉椅裏對着窗戶發呆,公司寫字樓是正南朝向的,陽光毫不吝啬的籠罩着一身黑西裝的攏在他身上,段以疆走上前去吻上他的發頂,他黏黏糊糊的膩上來讨吻,結果被段以疆順勢抽走了別在腰後的槍。
“.…..”
“別用這個,後坐力大,你手不行。”
段以疆算是精通槍械的,他不用,但他打小耳濡目染。
他抓周那會段霄恨不得把整個堂口的軍火都擺上案子,可他偏偏在一堆卸了子彈的槍械裏挑挑揀揀,最後左手握着鋼筆右手抓着沈拓,快快樂樂的吐了個口水泡泡。
“我這個趁手,少爺,少爺——我就喜歡這個——”
沈拓張牙舞爪的伸手去槍,他一邊試圖癟嘴皺眉軟乎乎的撒個嬌,一邊在心裏把恪盡職守的小助理罵了個狗血淋頭。
“喜歡就放家裏擺着看,要用還是用這個的。”
沈拓是深受上世紀外國動作片“毒害”的那種人,除了趁手的戰術刀之外,平日裏用槍只用沙漠之鷹,但這槍的後坐力實在太大。
他替沈拓換了一把德國的沃爾特,實用性強,後坐力小,在沈拓眼裏屬于那種“娘們才會用得槍”。
“這把我給你拿回家擺上。聽話”
眼下畢竟不是什麽火拼的時候,段以疆生怕沈拓那條胳膊再出事,他知道周遠來過又走了,所以他只得另想別的辦法哄沈拓開心。
于是他俯下身去幫着沈拓換上新槍,特意貼着沈拓的鬓角吻了又吻。
“今年新出的槍和刀都好看,等忙完這事,我給你騰個房間出來當陳列室,多買一些,擺四面牆。”
“……不行,段少爺,遵紀守法的好公民不能幹這事。”
背誦抄寫五十遍的治安管理條約到底是深入骨髓了,沈拓不情不願的正了一下槍袋,嘟嘟囔囔的拒絕了到手的玩具。
他呲出犬牙捧着段以疆的俊臉啃上兩口,雖然還是窩着心的難受,但至少還是嘗到了一絲絲的甜。
黃毛和陳戎的情況都還好,沈拓倒是不怕這倆倒黴孩子抽身,就怕他倆沉不住氣,為此還特意下了黃毛的槍。
臨開庭的前一天,沈拓沒什麽可做的,他陪着段以疆在書房裏準備了整整一天,午飯和晚飯都是黃毛跑腿來送的,一頓炒粉一頓砂鍋粥,沈拓挑挑揀揀沒找到附贈的辣子,為此還小肚雞腸的踹了黃毛屁股一腳。
裴鎮來電話這會剛過十點,沈拓正在書房裏給蒙着浴巾段以疆擦頭。
電腦屏幕上顯示的新郵件同樣是來自裴鎮的,能讓裴鎮同時聯系他和段以疆,一看就是有什麽催命的大事,沈拓看清來電通知之後下意識手上發緊,險些薅了段以疆的頭發。
電話接通的瞬間,段以疆點開了郵件,沈拓的第六感一向很準,當段以疆和裴鎮同時喊他的時候,他突然心悸得兩腿發軟,一時竟然都沒聽清到底發生了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