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意料之外
沈拓做了一個很長的夢。
在夢裏,他重新回到了當初和鄭峰一起撬地皮建船廠的年月。
為了盛安這塊地,他們四處周旋,兩頭應酬,一天三頓都是紅黃白交替着喝,碰上喜好自釀酒的,他們還得陪着人家喝七八十度的高粱酒。
短短一個月下來,他不幸光榮就義,達成了有生之年第一次因為喝酒進醫院的成就。
經驗豐富的護士長幹脆利落的按着他洗胃引流做檢查,他一個連槍林彈雨都不放在眼裏的硬漢,愣是卻被胃鏡的解析圖吓得滿走廊亂竄。
幸虧有鄭峰協助護士長将他捉拿歸案,又幫忙掰開他嘴塞鋇粉,這才逼着他去做了一回造影。
結果鋇餐的成像效果不明顯,醫生堅持要他再做一次胃鏡,他死皮賴臉的去跟負責檢查小護士搭腔套近乎,小姑娘社會經驗少,吃他這一套,被他一忽悠就神思恍惚兩頰緋紅,他趁機跳窗跑路逃之夭夭,蹲在牆根下的鄭峰踩滅煙頭長臂一攬一兜,面無表情的把他扔回了檢查室。
他就這樣可憐兮兮的慘遭儀器淩辱,并且還在成像結果出來之後,被尚不知黑道險惡的年輕醫生指着鼻子痛罵了一頓不知道愛護身體。
他對此既委屈又窩囊,以至于回去堂口抓着陳戎和黃毛輪番錘了好幾天都不覺得解氣,不過天道好輪回,又過了幾天,鄭峰同樣不幸中标,這就換成了他在醫院裏圍追堵截,鄭峰四處翻牆逃竄。
再硬漢的人也會對醫院打怵,至少沈拓和鄭峰都是這樣人,在雙雙确診之後,他們去醫院的時間總是錯開的,看似是做事周全保證堂口裏至少有一個人坐鎮看家,但實際上是想維持形象,誰也不想把自己恐針暈針的丢人樣子公布于衆。
後來他們輪流打針吃藥,一直熬到地皮批下,破土動工,那幾年國內機床發展不是很好,船廠的儀器全是從國外往回進的,段霄看他倆辛苦,特意借此機會給他們辦了護照手續,讓他們借着這個由頭出去放兩天假。
而他們去的那個國家正是段以疆讀書的國家,只是兩個城市一個在東頭一個在西頭,隔着好幾個時區。
沈拓夢到了自己偷偷溜去看段以疆那天,他做賊似的買了兩張全價機票,坐飛機去,坐飛機回,一天的時間全都耗在往返的路上。
可到了地方,他卻連學校的門都沒敢進,只是蹲在大門口的馬路對面眼巴巴的看了一下午。
他沒有看見段以疆,更沒有主動去找,臨走前,他照着地圖上的标志遙遙看了一眼段以疆所在的宿舍區,這就算是了卻心思。
他做了深夜的航班飛回落腳地,閉口不提自己白天的行程。
了他一天的鄭峰倒是沒多說什麽,那天晚上,他們兩個前病號記吃不記打的貓在酒店吧臺又喝了整整一晚上酒。
他抱着威士忌的酒瓶窩在卡座裏拼命把自己蜷縮成球,仿佛以此就能挨過鑽心剜骨的思念,從未接觸過同性戀這個概念的鄭峰看破不說破,只擡手輕輕拍了拍他的腦袋。
現在想來,他對段以疆那點破心思,鄭峰應該一直都知道。
沈拓在夢裏哼哼唧唧的蹙了蹙眉心,他仍然覺得很不舒服,只是他空蕩蕩的胃囊裏已經沒什麽東西可吐了。
他的胃病是經年累月耗出來的,早些年底子還在,可以吃藥扛住,如今卻是再也不行了,一旦發病就得老老實實空腹斷食,一邊引流打針,一邊靠着營養液過活。
鼻飼管是天底下最難受的玩意,沈拓悶哼着打了個寒噤,剛一轉醒就立刻昏昏沉沉的伸手去拔。
他當年重傷之後動了大大小小十幾次手術,身上插着各種各樣的管子,比起其他那些,鼻飼管已經算是相對溫和的東西了,但他獨受不了這個,段以疆為這事跟他急過好幾次,可他從來不長記性。
“操……”
事實證明,插着難受硬拔出來更難受這個道理無論何時何地都是适用的。
沈拓歪歪斜斜的扔開導管咒罵出聲,火燒火燎的滋味異物感從胃囊一路竄過食道和鼻腔,積極認錯死不悔改說得就是他這種人,他趴在床頭連喘帶嘔的緩了十幾分鐘,險些又眼前發黑失去意識。
自己作就得自己忍,沈拓倒也皮實,他咬緊牙關搖搖晃晃的起身下床,雖然踉跄不穩,不過好歹是能自己走到窗邊。
陌生的景色讓他有些恍惚,他後知後覺的擡起頭來去看牆上的電子鐘,液晶屏上兢兢業業的顯示着日期,他眯起眼睛仔細看了好幾遍,這才發現時間居然已經過去了半個月,按照港城的規矩,鄭峰怕是早就入土為安了。
“.…..少爺。”
段以疆推門的動靜算得上恍如隔世,沈拓久卧得肢體發軟,剛才又起身太急,現下才覺出兩條腿使不上力,他靠在窗邊的欄杆低聲叫人,窗外的陽光晃得他眼底發澀。
往日的心虛和不安都沒有了,沈拓累到沒有跟段以疆恃寵而驕的心情,他軟下身子靠去段以疆肩上習慣性的認錯,抓着窗沿的手背骨瘦如柴,只有兩三根突兀的青筋還在那強撐門面。
“沒事……沒事的,沈拓,沒事,你醒了就好。”
倘若不是真真切切的被段以疆抱着,沈拓死都不相信不愛抽煙的段以疆會啞成這幅德行。
方才還疲憊到麻木的心髒立刻又被緊緊攥起,生生榨出了新鮮的血液。
沈拓太習慣一個人去扛了,他知道自己是不會垮的,他擔着段家走過那麽多年,生離與死別是最常見的事情,他興許确實是在此時此刻肝腸寸斷,但早晚有一天,他會心平氣和的接受。
可段以疆不一樣的,他清清白白的少爺本就不該涉及這些。
沈拓猝然心疼得快要喘不過氣,他竭力伸出手去圈上了段以疆的脊背,發抖的指尖連着收緊了幾次,總算磕磕絆絆的攀住了段以疆的肩頭。
“少爺……少爺,別……不怪你……”
“……我沒事,沈拓,我沒事。你冷靜一些,你答應我,先冷靜一些,我沒事,我只是有個重要的事情要和你說。”
段以疆都不知道自己是該哭還是該笑,他與沈拓始終都是當年搶着認錯的兩個孩子,他們太愛彼此,也太看重彼此,他們永遠在拼命承認着不該屬于自己的責任,哪怕是豁上萬劫不複,也要努力将對方擇得一幹二淨。
“少……”
“別怕,不是壞事。”
段以疆嘆了口氣抱着沈拓回到病床上,他俯下身去反複親吻着沈拓的眼尾,清瘦了很多的身形顯得有些佝偻。
“你現在身體不好,情緒不能激動。看着我,沈拓,什麽都別想。”
他清了清過于沙啞的嗓子,再次吻上了沈拓的唇角。
從沈拓昏迷到現在,他兩頭忙活得腳不沾地,連一個完整的睡眠都沒有,咖啡和濃茶沒有那麽好的提神效果,為了保持清醒他只能開始抽煙。
“……聽話。對,就這樣,你就看着我,什麽都不要想。”
沈拓還是很聽他話的,段以疆小心翼翼的吻到沈拓呼吸稍緩,随後便半跪去地上替沈拓穿上鞋襪。
又細了一圈的腳踝已經撐不起正常尺寸的襪子了,提上去就會松松垮垮的掉下來,大概是覺得癢,沈拓渾然不覺的晃了晃腳腕,段以疆見狀冷不丁眼底發熱,趕忙用力眨了幾下眼睛。
照理來說,智能化的輪椅不需要外人來幫忙,沈拓自己就能操控,段以疆卻堅持親自推着他走。
坐上輪椅出了病房,沈拓才發現自己已經不在國內了,走廊裏來往的醫護都是些金發碧眼的外國人,他不太自在的攥緊了扶手,心下隐隐生出些許異樣。
國外的私立醫院更注重病人隐私,從上電梯到進病房需要經過數道檢查,沈拓雲裏霧裏的被段以疆推到頂樓,病房周圍有額外雇傭的安保人員,他下意識挺直脊背繃緊指骨,段以疆拉過他緊張到痙攣的手指推開房門,又輕輕吻上了他的發頂。
“冷靜點……沈拓,聽話,你還沒好全,冷靜點。”
病房裏窗簾拉得嚴實,一絲陽光都透不進來。
滿室的昏暗之中,負責監測的儀器盡職盡責的工作着,躺在病床上的人正斜側着支棱起身子跟一根細長的導管奮力抗争。
“……少爺,他……”
沈拓在看清那人輪廓的一瞬間愕然之極僵住了身子,他恍惚着怔了半天,險些連呼吸都忘記。
鼻飼管拔出之後是熟悉的國罵,代表着警報的滴滴聲随之而來,沈拓這才倉促得憋紅了一張臉趕緊換氣,然後如夢初醒似的使勁收緊指節用盡全力狠狠一掐。
“少爺,少爺……”
沒有應有的疼痛傳來,就代表着這只是場荒誕無望的夢境,沈拓顫着肩頸眼圈發紅,一時連語調都提了三分,摻進了明顯的哭腔。
“.…..你掐錯人了,他活着呢,是鄭峰,他還活着。輕點……沈拓,沈拓,你這掐得還是我。”
段以疆至此才算終于松下了一口氣,他神色複雜的抽了抽眼角,忍痛俯下身來吻上了沈拓的指尖小聲解釋,并趁機緩緩抽出了自己受苦受難的右手。
“啊……我……我怎麽……”
比起活蹦亂跳的鄭峰,沈拓倒更像是死過一次的那個人。
他像是突然失去了大半的感知,即便面臨這種天大的喜悅也要懵懵懂懂的捋上許久才能弄清楚。
他在段以疆的指引下屈起手指去掐自己手腕,可他手抖得根本使不上力,段以疆只能狠下心來代勞。
“唔——”
細微卻清晰的刺痛像是在幹枯沉寂的荒原上燎了一把野火,沈拓疼得整個身子打晃,他認認真真的低下頭死死盯着自己發紅的手腕,直至疼痛消散,直至段以疆湊上來咬上了他的下唇,他才終于欣喜若狂的落下淚來。
“活着……他活着……”
“對,他活着。慢點,來,慢點起來。”
從病房門口到鄭峰面前那幾步路,沈拓走得仿佛輪回了一次。
他攥着段以疆泛青的手腕蹒跚邁步,幾次都險些歪斜着倒地,所幸段以疆始終伸手攔着他的腰。
“掉什麽貓尿,你多大人了,這不是沒死呢……別,別來這套!你別過來,別啊——姓段的!——你管不管你老婆!”
眼見着沈拓就要淚汪汪的過來抱他,剛剛還張牙舞爪跟導管奮戰的鄭峰立刻別別扭扭擺手叫停,然而這種一對二的局面,他注定贏不了。
“慢點,我扶你。”
段以疆置若罔聞的忽略了鬼叫的鄭峰,他屏息扶着沈拓的後脊幫着沈拓彎下腰去給死裏逃生的鄭峰一個擁抱,過于親密的行徑讓他和鄭峰兩個都不好受。
鄭峰這種死直男是肉麻到頭發都快立起來,他是面上平靜心裏吃味,唯有沈拓是真真切切的歡喜于自己同生共死的兄弟終于平安無事。
“……行了,我這到底還是活着了,随你心意,你還個哭什麽……”
鄭峰也是個口嫌體正直的典型案例,沈拓真抱着他噼裏啪啦的掉眼淚了他又舍不得,轉眼就老老實實的張開手臂主動跟自己重歸于好的過命兄弟緊緊相擁。
鄭峰難得想要安心享受一下兄弟溫情,只可惜這一溫情時刻并沒有停留太久。
幾分鐘之後,他還沉浸在重歸于好的兄弟情裏,而嚎啕大哭的沈拓卻突然一吸鼻子一皺眉,緩過神來就開始跟他一筆一筆的算賬。
“好了,別哭了,多大歲數還哭,你鄭哥活着呢,你說你丢不……诶我操!沈拓!你別薅我頭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