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塵埃落定
沈拓打小就是個睚眦必報的小孩。
他看着沉穩寡言,總是守在段以疆身邊不吵不鬧,但他心裏卻有一本密密麻麻的小賬本,記滿了各種各樣的帳。
大到火拼傷人的對家,小到騙段以疆吃酸果子的同學,樁樁件件,無論大事小情,他全都爛熟于心。
段以疆還在港城上學那會,他每天最常做的事情就是雙手揣兜溜溜達達跟在段以疆背後收作業。
段以疆一直跳級念書,同班同學都是他這個年歲,那會港城裏亂,一個班級三十幾個小孩,總有那麽幾個不學好犯渾的,壓根不知道學習是什麽。
而身為學習委員的段以疆小朋友卻從不知道害怕怯場,畢竟他是敢逼着沈拓做作業的食物鏈霸主。
他盡職盡責收作業的第一天,班裏幾個刺頭拎着他領子将他拽得雙腳離地,段以疆不哭也不害怕,他神色自若的眨了眨眼,在心裏默念了三個數,果然短短兩秒鐘之後,他連“三”都沒數出來,那個對他動手的小頭目就鬼哭狼嚎着被沈拓踩去了地上。
沈拓在有關段以疆的問題上極其小肚雞腸,一度連批評過段以疆的老師也不肯放過。
段以疆天資好,腦子快,但畢竟跳級讀書,該有不适應的地方還是會不适應,他曾經在課上連續做錯了兩道題,數學老師認真負責,當場就指出他不應該連着犯同樣的計算錯誤。
這其實是很正常的事情,但沈拓卻忍不了。
他眼見着他的小少爺慢慢繃着嘴角漲紅了臉,白白嫩嫩的臉蛋上滿是要哭不哭的委屈表情,于是他一下課就跑去了數學老師的辦公室,他倒沒跟人家四五十歲的老教師動手,只是規規矩矩的坐在老師旁邊主動要求補課。
然而以他這種一千分都考不上二十分的數學水平,老師給他補課還不如被他毒打一頓。
總之在段以疆讀書的時候,學校裏和學校周圍的治安環境簡直算得上是港城裏數一數二的好。
上房揭瓦打架鬥毆的刺頭們全都乖乖回歸課堂,個別脾氣火爆的老師成功克服更年期,個個說話細聲細語,而那些三五成群打劫學生和老師的社會混子們則集體在學校路邊擺攤經營,不是買文具就是買奶茶,并且笑容和藹親切有加,從不宰客。
整體治安環境一好,直接導致周邊房價上漲商業興旺,學校周圍的地皮在短短幾年裏連着翻了近十倍的價格,倘若段家不是當時港城裏最大的黑道堂口,警局和地産開發商絕對會聯手給沈拓發個五好市民的錦旗。
鄭峰惹出來的破事,段以疆勞心勞力至今,最後為了應對突發情況,還得臨時搬出來假死換身份這一套,且不說付出多少心力,單就這種包專機出國住院的巨額開銷,就足以讓沈拓氣得薅掉鄭峰一半頭發。
雙拳難敵四手,更何況這四只手的主人還是沆瀣一氣狼狽為奸的一對。
鄭峰本以為段以疆至少會攔一下,不為了別的也得為了沈拓現在這副搖搖欲墜的小身板,但他死都想不到段以疆确實是考慮到了沈拓的身體狀況,只不過段以疆的考量和他想象中的完全不一樣。
段以疆是心疼沈拓身體不好,不能這麽張牙舞爪的胡鬧,所以段以疆特意下樓去找了個電動剃須刀,讓沈拓拿着這玩意給他剃頭。
——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
鄭峰頂着沈拓一邊手抖一邊剃出來的狗啃式莫西幹沉默了良久,腦海裏反反複複的出現這句至理名言。
他顫顫巍巍的伸手摸上自己發頂,上下兩片嘴唇抖了十幾下都憋不出一句像樣的國罵。
而沈拓撒完了氣便病病歪歪的往段以疆懷裏一靠,柔柔弱弱的要段以疆抱他下樓,一副禍國殃民的妖妃做派,全無剛才騎在他身上給他剃頭的狠勁。
“反正你也不能出門,慢慢養着吧,長出來肯定你以前的直男式半寸好看。走了,少爺,回去睡覺。”
“我也覺得,阿拓剪得挺好的,至少比你以前五塊錢剪一次的強。”
妖妃配昏君,珠聯璧合,千古佳話。
段以疆打橫抱起鬧騰累的沈拓沉聲開口,并且還嚴肅認真的沖着鄭峰點了點頭。
“.…..給老子滾!!!”
要說沈拓能把人氣到吐血,段以疆就能把人氣到內出血,鄭峰哆哆嗦嗦的抽出枕頭往他倆身上狠狠一砸,硬漢了半輩子的人設轟然倒塌。
氣歸氣,醜歸醜,鄭峰還是要比沈拓恢複得快。
子彈沒有擊中他的心髒,近距離的射擊是很難避開要害的,若說周遠不是有意手軟,怕是誰都不信。
段以疆反應的夠快,周遠這一槍算是間接幫着鄭峰抽身而退,畢竟官司打得再成功、刑期判得再短也不如直接銷聲匿跡來得利索。
國內的諸項事宜由陳戎和方叔來辦,死亡證明簽定之後,堂口裏的舊人照着老規矩大辦喪事封棺入土,陳戎和方叔是能藏得住事的人,會板着臉演戲,露不出破綻,但黃毛這種什麽心思都寫在臉上的傻白甜就不行了。
于是在鄭峰假死下葬的這段時間裏,經段以疆授意,最容易露餡的黃毛幾乎每天都要被自家兄弟強行勒着脖子敷洋蔥眼貼。
從某種角度來說,沈拓的病也算是天時地利人和的助力,全港城都知道這事對沈拓打擊太大,而段以疆一旦為了沈拓瘋起來是誰也擋不住的,所以段以疆在這個關卡上打着沈拓病重的旗號出國就醫,沒人敢頂風去細查。
而周遠那邊也相對理想,他雖然被收監關押,但卻沒有鄭峰當時那麽嚴重。
幾個月前,鄭峰執意出國報仇那會,他暗中與顧安華和栾家取得了聯系。
顧安平在國外揮霍完了當年帶出來的錢財,走投無路只好求助于自己的弟弟,而顧安華為了從段家身上抓把柄便将消息散了出去,一邊引誘鄭峰追着線索走,一邊在黑市下單懸賞,以此吸引裴鎮的注意。
顧安華是要引得鄭峰歸國動手,然後再讓兄弟情深沈拓去救,最後借梁濟生之手找到段以疆阻礙司法的證據,從而吞掉段家。
這事總要有一個在背後推波助瀾的人,顧安華以重金許諾求得周遠的配合,而周遠面上貪財重利,實則只是切斷了沈拓同鄭峰的聯系。
他也在賭,他希望鄭峰懸崖勒馬,因為只要鄭峰能夠釋然回頭,他便能說服自己,就此逃過心魔。
這一局棋裏,顧安華瞧不上周遠,周遠也沒有半點忠心于顧安華。
鄭峰假死之後,他在看守所裏聯系了裴鎮,短短幾個月的時間足夠他把顧安華這種中看不中用的公子哥翻個底朝天,被顧安華視作靠山的栾家也不幹淨,鄭峰這事只是冰山一角,他搜集了足夠的證據,足夠讓有心人扳得栾家倒塌。
這世上沒有永不變質的恩情,如今的港城一把正是青壯之年,最是要大刀闊斧的時候。
他顧忌栾家老爺子對自己的知遇之恩,便要顧忌太多複雜繁瑣的人情,老爺子又裙帶甚廣倚老賣老,總是會讓他進退兩難。
所以周遠這份證據恰好解了他燃眉之急,他将這份把柄握在手裏,栾家必然會規規矩矩的夾起尾巴做人,再不幹涉他任何決斷。
這份證據足夠換回周遠的一條命,再加上作為受害者一方的段家也沒有追究周遠的責任,周遠規避掉了極刑,保住了一條命,此外裴鎮還動用關系替他謀了個可以減刑的出路。
港城警方在電子通訊及相關設備的建設上還處在相對落後的階段,周遠跟國際黑市上的諸多供應商都有聯系,有他在其中牽線幫忙,至少能将警方設備的研發進度提前幾年。
整件事情至此算是徹底告一段落,盡管沒能免去生別,但到底是避開了死離。
鄭峰不能回國,周遠不能出獄,大家天各一方,各自心知肚明的繼續活着,也算是最好的結局。
沈拓也徹底卸下了心思,再也不用繃着快要斷裂的神經。
他一松勁就扛不住了,給鄭峰剃完頭之後他斷斷續續發了一個禮拜的燒,段以疆一直陪着他卧床靜養,等到鄭峰都能自己推着輪椅出來遛彎了,他才還不能下床。
段以疆為此上火上得滿嘴起泡,沈拓這回是沒理由跑路了,他被段以疆關在病房裏養了整整兩周,活脫就是個卧床保胎的待遇。
兩周之後,主治醫師給他重新做了身體檢查,确認他可以下床活動。
有了醫囑當令箭,他當場就掀開被子興沖沖的往樓下跑,結果段以疆撈着他腰胯一摟一抱,一邊捏着他這兩日長出來的軟肉一邊将他結結實實的按進了輪椅裏。
但凡是段以疆認定的事情,那怕是穿着無痕內褲伺候十次都拗不回來。
沈拓的優點就是認命,他一手支棱着腮幫子,一手慢悠悠的操縱着電動輪椅下樓,一進樓下花園就極其欠揍的仰起下巴冷哼出聲,全方位嘲笑了一下鄭峰這個不懂科技的還在抓着轱辘使勁的中老年傻男人。
“笑個屁啊,你個一天到晚坐月子的還笑我——我操!沈拓你有完沒完!!”
科學技術是第一生産力,也是傷殘人士的第一戰鬥力。
沈拓拿出當年開機車的架勢操縱着手柄繞去鄭峰身後來了個漂移,順便悠閑自得的擡手一薅,再次精準無誤的拽下了鄭峰一小撮頭發。
“我坐月子也行啊,至少沒丢人現眼,不像某些人,老臉一張,居然被大夫插個尿管還害臊,臊得甩着鳥滿屋跑。”
“——閉嘴!!”
鄭峰自己把自己吼得血氣上湧,他本就不算太白,惱羞成怒更顯得黑裏通紅,沈拓這話一說,他連頭發都來不及護了,只想立刻馬上把沈拓這張嘴堵上。
病雞互啄也算是一方奇景。
段以疆回病房去給沈拓拿毯子,晚下來了一會,還沒出醫院大門他就遠遠瞧見沈拓開着輪椅和仍舊不會用電動輪椅的鄭峰兜圈子。
那種一騎絕塵随意漂移的架勢,還真像極了當年在港城裏四處開機車的時候。
段以疆看得有些出神,他很久沒見過這麽肆無忌憚的沈拓了,他曾經一直希望沈拓能跟過去一刀兩斷,但他現在才明白那些時光對沈拓意味着什麽。
許是看他太過消沉,陪他一起下樓的年輕大夫微微眯起了湛藍色的眼睛,輕輕擡手拍了拍他的肩。
“你和你愛人都做得很好了,他恢複得也不錯。放松點,段,你這都美夢成真了,要開心些才對。”
段以疆自然明白這種淺顯的道理,他們确實經歷了太多,但眼下只要沈拓能這麽平安順遂下去就足夠了,旁得東西,他根本不在乎。
“……我知道。這段時間,真的多謝你了。”
他收斂起雜七雜八的情緒再次跟身邊人誠懇到謝,這個和他年歲相仿的大夫是沈拓和鄭峰的主治醫師,也是他曾經的同學。
喬安是個離經叛道的典型,他畢業之後沒繼承家業更沒有繼續深造,而是去當過很長一段時間的無國界醫生,幾經波折之後才最終選擇這種相對安穩的工作。
這家醫院也在他名下,他家世殷厚,三教九流結識得多,各方都能說上話,所以鄭峰在他這養着是最安全的。
喬安和段以疆有些相似的地方,他身上的亞洲血統替他中和掉了北歐人骨血裏的硬朗,所以他即便生得高挑英俊,也顯得極其單純無害。
“客氣什麽,你要真覺得不好意思,不如再去幫我問問你愛人那朋友,你讓他考慮一下嘛,我又不差,他真的不彎一下試試?”
純黑色的卷毛小兔子滿腹算計的搓了搓手,純粹到極致的藍眼睛裏簡直可以說是興趣盎然。
“.….. 沈拓,過來一下,今天天氣好,我們出去逛逛。”
段以疆眼角一抽,滿腔感激之情就此灰飛煙滅。
他忍下翻白眼的沖動叫回沈拓低聲耳語了一番,沈拓仰着臉蛋眨巴着眼睛安靜聽完,倏地露出了一個甜到令人背後發毛的笑意。
“好哦,那我們現在就去。鄭哥——來,我們要出去了,你也快回去,喬安醫生要給你做檢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