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小野

簡成蹊最後還是沒自殺,洗完澡後他在床上昏昏沉沉地睡了一覺,再睜開眼,已經是第二天的淩晨。

他從床上坐起身,胃裏空空,習慣性地去桌上拿酒。他明明記得那瓶廉價的烈酒還有一小半,但他仰着頭要往嘴裏灌,卻什麽都倒不出。他便伸出舌頭舔瓶口的邊緣,貪婪地汲取最後一點酒精,然後搖一搖,确定瓶子是空的,才一松手扔入垃圾桶。垃圾桶裏也全是酒瓶,很多時候他連飯都不吃,但一定要喝酒,填肚的食物只是買酒的時候順手捎上的,他的酒沒喝完,他絕不會出門。

于是簡成蹊換上了衣服。這個冬天格外的漫長,他怕冷,大衣外面還會再套一件,但他太瘦了,再怎麽穿也不會臃腫,依舊弱不禁風。他住在一個筒子樓裏,穿過長長的走廊,他從八樓的盡頭婆娑着步子下樓,到不遠處的一個小賣部裏采購。他在這個六線城市住了大半年,去市區的公交車就在旁邊的站臺停靠,他除了去銀行取現金,一次都沒上去過。他也沒有去真正的貧民窟看看,平日裏最大的活動範圍就是到這個小賣部,然後提一大袋酒精和面包,再次回到他那個打不開窗地下室出租屋。

他手上的傷還是讓他難以使勁用力,他便用手肘抵着門推開。那個小賣部比他的房間都還小,三面牆上擺着的都是各類酒精飲品,簡成蹊指了指其中一種,跟beta老板娘說同樣酒精度數的不同口味都來兩瓶。

“你上次也買的這種,怎麽,都喝完了嗎?”老板娘将酒從櫃臺上取下,拿出一個紙袋,一瓶一瓶往裏面放,“不是我說,你來我這兒買酒的頻率真的是越來越高的,你還那麽年輕,酗酒不是個好習慣。身份證明——”

簡成蹊拿出自己的護照。真可笑,他現在出不了國,但出示證件的時候絕不會用有詳細住址的身份證。戰争後百廢待興,亞合衆國目前唯一恢複的分級制度就是煙酒購買,簡成蹊都在這兒買過不下二十次,還是要走流程證明自己已滿十八歲。

“還那麽警覺吶,也不給我看看身份證,”老板娘打趣地一笑,将紙袋推給簡成蹊。

“你才二十五歲,”她說,“你的人生才剛剛開始,就算是沒有先天優勢的beta,我們也能活出自己的風采。”

簡成蹊也笑,蒼白的唇微抿,低着頭躲避似的去拿櫃臺裏最便宜的面包和一本雜志。腺體的損傷讓他失去信息素,他現在這副潦倒的鬼樣也和那些養尊處優的omega天差地別,老板娘自然以為他也是beta,

“你的手怎麽受傷了?上次來還好好的。”老板娘一打量,也估摸着就簡成蹊的小身板,很難憑一己之力把這麽一大袋東西都擡回去。

“需要幫忙嗎?我兒子今天剛巧回家,可以讓他送你一程。”她說着,也沒等簡成蹊同意或拒絕,就沖裏屋喊了一聲,一個身材高大的beta走了出來,鼻梁上架着一副眼鏡,平添了幾分書生氣。

“之華,幫個忙!”老板娘用的是方言。亞合衆國原本有七大方言區,但戰後百姓颠沛流離,只有敗破郊區還能聽到鄉音。老板娘說的調子簡成蹊也很陌生,跟同一棟樓裏那些雞毛蒜皮的破口大罵毫無相似。離開前老板娘還送了一小袋橘子,她說簡成蹊看上去太憔悴了,補充點維生素,臉色會好點。

直到現在,簡成蹊都是說不出拒絕的人,況且他現在只有左手手腕還能使力,那麽多東西确實拿不過來。但那對祝之華來說簡直是小菜一碟,單手拎着,還能談笑風生地與簡成蹊聊天。

更多是他在說。比簡成蹊小七歲的祝之華在一所重點高中就讀,今年就要參加最終考試。他的成績很好,每次簡成蹊去買東西,屋裏頭要是還有跟老板娘差不多歲數的,都能聽她們聊起家裏長短。誰都誇祝之華有出息,也心疼老板娘辛苦,一個人把兒子拉扯的這麽大。簡成蹊之前也見過祝之華,有時候他會幫母親看店,沒有客人就在櫃臺裏安靜地看法律相關的專業書。

祝之華想當律師,想考首都的法學院,他提了好幾個近期引起社會輿論的熱門案子,想問問簡成蹊有什麽看法,但那些事件簡成蹊一個都不知道,他斷網太久了,唯一獲得外界訊息都途徑就是手裏的這份雜志。

“你也喜歡看《時代星火》嗎?”祝之華一笑,“不對,不應該這麽說,誰不喜歡看《時代星火》呢,只是三年前他們的編輯班子大換血,很多老讀者都說現在的收錄的文章,沒有以前那麽有态度了。不過态度還是命重要啊,我記得當年那個作者還沒放出來吧,筆名叫什麽……晨曦?”

簡成蹊手一抖,放着水果的塑料袋從手腕脫落,橘子滾落了一地。他連忙彎身去撿,祝之華也幫忙,撿到最後一個他們手碰到了一起,簡成蹊很明顯地倒抽一口氣,身子往後退,差點跌坐在地。

“你怎麽這麽緊張?”因為靠得近,祝之華聞到了他衣服上的酒酸味,“你真的……我媽媽說的對,你還那麽年輕,還沒到酗酒的年紀,你應該……”

“我到了,”站在地下室的拐角,簡成蹊對祝之華道,“謝謝你。”

“啊…好。”祝之華沒有停下腳步,而是走到那條短小的、卻幽暗陰冷的走廊盡頭,然後才放下了手裏裝酒和面包的紙袋。他從口袋裏掏出一張名片,簡成蹊看着上面的字,頭一回僵硬的說道,我不需要。

“那你也先拿着,萬一需要呢,”祝之華将名片放進簡成蹊的口袋,“你也別覺得難為情,我們學校的咨詢室是面向全社會開放的,又因為有政府注資,第一次咨詢都是免費的,之後的收費也不會太貴。如果你需要傾訴或者心理疏導,請一定要去這裏,他們對來訪者的信息絕對保密。”

“絕對保密?”簡成蹊問,“絕對?保密?”

“當然,這是心理咨詢的底線和準則,”祝之華并沒有聽出簡成蹊語氣裏的嘲諷甚至是不屑,還以為他被自己說動了,“你才二十五啊,我不知道你以前經歷過什麽,但我相信,只要你願意往前走而不是囹圄于過往,你也和這個社會上千千萬萬個beta一樣,擁有美好而光明的未來,等到那一天,你回頭看,你會把這些曾經的痛苦當成成長路上的饋——”

“砰!”

祝之華的勸說被簡成蹊的關門聲打斷。

簡成蹊靠着門滑坐到地上,不顧祝之華的敲門,從紙袋裏掏出一瓶酒,擰開瓶蓋就開始灌。他不記得自己是從什麽時候開始喝酒的,但他的酒量依舊沒有長進,半瓶下肚,身子就暖暖的邁不開步,他斜着倒在地上,脫了外衣,縮着腿腳,像嬰兒回歸母親的子宮一般躺在衣服裏。就在他要昏昏睡去之際,太陽出來了,陽光透過地下室頂部唯一的那扇窗照**來,穿過模糊的毛玻璃,落在地下室陰冷潮濕的水泥地上。

嚴格來說那并不是窗,地下室哪兒需要窗呢,那只是個通風口,房屋主人為了把這個地方當住房一樣租出去,才安上塊玻璃。簡成蹊不喜歡光和亮,他就像陰溝裏的臭老鼠,任何溫暖都會讓他原形畢露。他住進來之後就用報紙糊住了那扇窗,不讓自然的光亮往房間裏灌,但今天,那比雪還要白的光芒洋溢了一窗,讓死氣沉沉的塵埃都開始舞蹈。

啊…簡成蹊想起來了,那幾張報紙前段時間就開始脫落,露出了玻璃的邊角,他一直想再糊上,但一直都沒有付出行動。

現在它們不見了,不像是自然脫落,而是人為撕掉的。

是那個alpha撕掉的。

簡成蹊看着那一小塊沒有溫度的光,遲鈍地眨眨眼。他的記憶力很差,看着和光中的細小微塵舞動許久,他才想起來那個人姓高,叫什麽野。

什麽野啊,他記不得了,顫顫巍巍地爬起身,走到桌子前拿起那張紙條,然後廣廈轟倒一般跌倒在床。那張字條上只有電話號碼沒有姓名,昨天那個alpha說如果下次還想找他,可以繞過老鸨打他的私人電話,這樣沒有中間人收提成,簡成蹊可以少花冤枉錢。

簡成蹊并沒有任何興致,但他還是按那個號碼撥了過去。跟擁有無限可能和美好未來的祝之華相比,他更喜歡聽一個mb說說話,他們才是同一類人。

他是拿起手機後才知道現在已經是下午三點,嘟嘟的忙音開始響起,他才意識到絕大多數的性工作者這個點都是在補覺,他怕打擾到那個年輕的alpha,正要挂斷,那邊接通了,他聽到一聲詢問的“喂”,溫柔又清冽,一如他的信息素。

“喂…”簡成蹊握着手機,莫名的拘謹,“我…是…你是小野嗎?”

那邊先是沉默,然後發出一聲并不會讓人緊張的輕笑:“是啊,我是高新野。”

“是成蹊嗎?”他說,“我喜歡你叫我小野,成蹊。”

“好,小野,”簡成蹊吸了吸鼻子,另一只手拿着酒瓶,繼續往嘴裏灌,高新野聽出了他的嗚咽,問他怎麽了,為什麽在哭。

“我沒有哭,”簡成蹊抹了抹臉,也拭去了眼角的濕潤,“我在喝酒。”

他笑,在床上笨拙地、像個傻子一樣手舞足蹈。

“我沒有哭,”他固執地再次為否認,鼻息越來越重,“我沒有哭。”

“好,成蹊沒有哭。”高新野哄道。

“我只是有點不痛快,”簡成蹊扯着衣領,他很熱,明明心裏那麽冷,他的身子好熱。

“你有空嗎?小野,今天晚上,你有生意了嗎?”

高新野沉默了一兩秒:“還沒有。”

“那我能再約你嗎?”他自暴自棄道,“你能來x我嗎?”

“好。”他的小野答應了,“我來陪你。”

“真的嗎…”他說,“那謝謝你,我等你……”

他真的醉了,聲音輕輕的,如游絲飄得很遠,不用風吹,就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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