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你想聽嗎?故事?
“他們贏了,”他說,“這個牢我要坐一輩子。”
他們陷入了沉默。連活寶都感受到了簡成蹊的低落,擡起頭舔他的臉,然後蹭他的脖子。它剛來的時候還是冬天,地下室裏沒有暖氣,而羊和貓一樣也是流動的,可以圈起來挂在脖子上,成蹊冷的時候就很喜歡把它當圍脖。
現在不是冬天了,但活寶還是圍上他的脖子,想讓他更暖和點,也開心點。簡成蹊也确實笑了,他 最崩潰時候已經過去了,現在跟高新野提起來,也沒覺得太壓抑。
“所以就這樣吧,”簡成蹊輕飄飄道,“寫不寫都沒人看,而且也未必有人愛看。”
他搖搖頭,像是認命了,那只羊就是他的安全區,他摟着,喃喃了好幾遍,說就這樣吧。
直到高新野握住了他的手。
高新野說,你不是沒有讀者。
“總會有辦法的,況且……”他說,“況且你還有我啊。”
“我想看,想知道宋渠的故事。”
“想知道他是誰,什麽年紀,在哪裏過着什麽樣的生活。”
“想知道他喜歡吃什麽,喜歡幹什麽,笑起來眼睛會不會也是彎彎的。”
“想知道他心裏有誰,愛着誰,被誰愛。”
“他被林源愛着,”不知為何,簡成蹊的聲音有點抖,“他也一定很愛林源。”
“是啊,他們一定很相愛,”高新野點了點簡成蹊的額頭,他們在這裏面,等着你把他們寫出來。”
“可是……可是如果只寫愛情,這個故事太簡單了。費多爾跟我說過很多次,我應該去寫苦難、批判和隐喻,因為這些我都經歷過,我有話語權。你知道費多爾嗎,拿新世紀文學獎那個,他在首都曾經指導過我一段時間,但他很不喜歡我寫的故事,他覺得我也算是經歷過跌宕坎坷的人了,為什麽格局還那麽小,一點也不關心時局政治,只知道寫個人的情啊愛的。我真的很努力去嘗試了,一遍遍地改,希望能得到他的認可,我很希望被喜歡的作家認可,但是……”
“但是他很少會肯定我。”那才是簡成蹊內心最深處的絕望,一個他曾經視為信仰,支撐着他活下去的作家,不喜歡他寫的故事,不認可他的創作思路。他從首都逃離并不僅僅是因為出版的限制,而是再按費多爾的要求改下去,他都不認得自己到底寫了什麽了。
“他是費多爾啊,如果連他都不喜歡,挑得出那麽多缺點,別人又怎麽可能會期待呢?我就不想寫了,我覺得自己還是沒靈氣,沒天賦……”
“那你想寫嗎?”高新野打斷他的自我否定,問。
“成蹊,五年前在那個樹洞室,你寫了那麽多故事,除了月色那個長篇,你沒有給別人看過其他的,對嗎?”
“你那時候也只有我一個讀者,但你還是一直寫,對嗎?”
“你以前跟我說過,那些想象出的畫面讓你魂牽夢萦,讓你迫不及待地想轉化成文字。所以你寫故事不是想取悅讀者,讓某個人喜歡和期待,你會寫,只是因為你想寫。”
“對嗎?”
“在西部的時候我總會想到你,”高新野很輕地一笑,像是看到了回憶裏的峥嵘過往,“我會想,你為什麽總習慣性地寫相愛的兩個人分開三年,後來我想到你提過,你整個高中都沒寫過小說。”
“你那麽喜歡寫故事,可整個高中,你沒有寫,也過得不開心。整整三年。”
高新野問:“這像不像相愛的兩個人分開三年?”
“這不可……”
簡成蹊想說自己從沒想過這種映射的可能,可當高新野指出來——
他知道,就是這種可能。
“你寫故事不是為了取悅任何人,”高新野用指腹輕輕擦拭着簡成蹊的眼下,“你只是單純地、純粹地想寫、愛寫,所以就寫了。”
“所以你現在還愛寫故事嗎?”高新野問簡成蹊,“還愛創作本身嗎?”
“……當然啊。”簡成蹊小聲道,“那是我一生所愛。”
“你真的是他。”簡成蹊也揉自己濕潤的眼睛,他現在是真的能肯定,高新野就是當年樹洞後面,那個最懂他的讀者。
“我當然是。”高新野在簡成蹊鼻梁上一刮,“我記得你當時還戴着眼鏡,很書生氣也很可愛。”
“我後來做激光手術了……”簡成蹊說,“用掙的版稅錢。”
“以後也能掙。”高新野說,“出版總會有辦法的,你就先寫,你——”
他戳了戳簡成蹊的額頭,說:“你是關不住的。”
你在想象中的精神家園裏,是無限自由的。
“是啊,只要我還繼續寫,”簡成蹊破涕為笑,“不過我真的好想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到底是什麽樣的。”
“外面的世界?”高新野問,“你是指出國嗎?去歐聯盟?”
簡成蹊先是沉默,因為歐聯盟确實是他很想去看一看的地方。為了寫《是月色和玫瑰啊》,他在網上搜尋過大量的美術館和畫作的資料,所以小說寫完後,他就很想去親眼看看,但是——
“但是我坐過牢,”簡成蹊遺憾地搖搖頭,“你可以嗎?軍職人員應該也不能随随便便出國吧。”
“我明天就回去辦退役,”高新野接得特別快,也特別理所應當,“你想去,我就陪你去。”
“說退役就退役的嗎?”簡成蹊不可思議道,但高新野依舊一本正經,不像是開玩笑。他們之後也聊了很久,簡成蹊的聲音越來越輕,眼皮也垂下來,緩緩阖上,也不知道是不是在睡夢裏,他喃喃了一句,這要是在五年前,該有多好啊。
高新野無言,只是輕輕摟着他。這個遲到五年的擁抱是那麽自然又尋常,五年前,二十歲的簡成蹊和十八歲的高新野之間隔着一個樹洞,像隔着一層面紗。
五年後的今天,他們中間夾着一只小羊,像共同摟着一個孩子。見簡成蹊眉頭是舒展開的,沒有像一個月前做噩夢冒冷汗,高新野也松了口氣,幫他掖好被角然後從床上起身。簡成蹊依舊抱着活寶,沒有因為床單上的壓力變化而驚醒。
他确實是進入了比較深度的睡眠。高新野站在床邊,就這麽一動不動地不知道看了多久,然後輕手輕腳地往門的方向走,擰開門鎖後離開。有信息素在指引着他,讓他非常有目的性地上樓,出居民樓的大門,然後走向一輛停靠在拐角的越野車。
他很自覺地打開副駕駛的門坐進去,旁邊的人見他關上車門了,就一言不發地扭動車鑰匙,踩下油門就要啓動車輛。那是個光看相貌難以估計出真實年紀的女性Alpha,她的短發很幹練,眉眼間也有經歷過滄桑沉浮的淩厲,但當她眯着眼抽完最後一口煙,她眼角的皮膚又細滑得沒有一絲紋路。
她沒有說話,熟稔地掐了煙,然後摸上手剎,高新野也握住,只是用力的方向跟她恰恰相反,阻止了她的進一步動作。
“我明天自己回去。”高新野道。
他說得太過于簡潔明了,使得坐在駕駛室的人平日裏再穩重,也很難沉得住氣。
“高新野上校,我現在以上級的身份命令你,立刻和我一同回首都。”
高新野沒有松開手:“我答應他明天走。”
何鴻珊顯然不能接受這個理由,她覺得荒唐,厲聲質問:“他算什麽?你又是什麽身份?現在多少雙眼睛都在盯着你,今天早上還有記者問烏拉諾斯血清有沒有經過人體試驗,還含沙射影提到你。你倒好,生怕別人不知道你的動向,誰都攔不住地要往這裏跑。”
也不知道是不是氣的,何鴻珊握住方向盤的雙手手背都暴起了青筋,Alpha 信息素的濃度也在封閉的車內陡然升高。
“國內媒體是能封住口,可外媒呢?現在全首都那麽多外媒,尤其是北約盟來的那些,個個都心思活絡,跑得快還想搞大新聞,他們連你母親是誰都挖得出來,你就不能安生點?等他們都走了再離開首都?!”
“他們沒有證據。”高新野不以為意,“他們還寫我是何博衍私生子,所以那些軍功章都是假的,冒名頂替別人的,”他無所謂地一笑,“但還不是全靠猜,沒證據。”
“他們是沒有關于你的第一手的檔案資料,但簡成蹊呢?只要首都一開大會,他那篇文章就在外網上沸沸揚揚地傳。他的資料可比你的好查多了,那些外媒要是順着你,發現屋裏頭那個就是四年前在《時代星火》上寫《追憶黃金時代》的人,他一個omega,提前出獄了,還跟你一個alpha共居一室,你覺得他們會怎麽寫?”
“要是再挖下去,發現他的減刑完全不符合程序,是有人……”何鴻珊滿臉愠怒,“你能不能有點大局觀,你難道還要學你母親——”
“不要提我母親。”高新野冷冷地打斷,原本收着的信息素也釋放出來,和何鴻珊的勢均力敵。
“你知道你在做什麽嗎?”何鴻珊看着忤逆她的高新野,像是勸他回頭是岸,“你為他做的已經夠多了,你甚至都說服了何博衍,讓費多爾能和他接觸,結果他自己不争氣,受不了批評跑到了東五區。你還接着幫他搞定工作,朋友……你不欠他啊,你難道還想和他結婚?”
高新野似乎很憧憬這個可能,問:“如果我退役了,那麽我們兩個結婚就不需要過政審,對吧?”
“……你瘋了?”何鴻珊整個人都錯愕了,問,“你跟他在哪裏結婚,亞合衆國?”
她盯着高新野,像是聽了什麽天大的笑話:“你敢告訴他你都做過什麽嗎?還是說你要一直瞞着他,瞞多久?一輩子?”她冷笑一聲,繼而肩膀一抖,手指在他有傷痕的耳廓處一掃,問,“你現在自身都難保,你怎麽跟他能有一輩子?”
“我真的就不明白了,弟弟。”
何鴻珊已經好久沒這麽稱呼高新野了,乍一說出來,她也有些別扭。
“在局部戰場上,你是最早受過貧鈾武器輻射的那一批,應當是比誰都清楚輻射傷有多棘手,那顆子彈又是直接接觸你皮肉的,要是換成別人,可能早就沒命了,而你……就算第一期幹細胞移植做得及時……”
何鴻珊很艱難地閉上眼,然後再睜開。
“這都快半年了,全亞合衆國最好的醫生專家還在首都,給你準備各種方案降低細胞癌變率。你倒好,主治醫生說情況暫時穩定,你就開着車跑到這兒,”她看向那棟破舊的居民樓,不解又不屑,“跑到一個地下室?”
“他到底哪裏吸引你?”她又點了根煙,另一只手手指在方向盤上敲出規律的聲音,“你想要什麽omega沒有?比他年輕的,漂亮的,體貼溫柔的,”她隐晦地一勾嘴角,“在床上更放得開的……不說那些名門閨秀,你就是找個出身普通的,也——”
“但他們都不是簡成蹊。”
高新野打斷她,仿佛回到了五年前。
五年前他在那個樹洞室裏坐着,他擡眼,漫不經心地看樹洞後面,推開門進來的少年。
那個少年坐下,有些手足無措地左右張望,張口說了句什麽,但并沒有得到回應。高新野以為他會繼續試探地找話題,或者坐不住地去玩手機看看書——他要是真這麽做,高新野并不會介意。
但他都沒有。
他只是安安靜靜地坐着,陪着。直到高新野問他在想什麽,他才含蓄地一笑,說自己剛做了一個夢。
他那一年二十歲,問高新野:“你想聽嗎?故事?”
他真的很內斂,說話的時候,放在腿上的雙手會緊張地握成拳。
但他還是壯着膽子邀請,鏡框後面的眼睛也亮亮的。
是他先期待高新野的。高新野看着那雙靈動的眼眸,又怎麽拒絕的了。
而且他故事的主題,一直都是愛,家人,朋友,伴侶,甚至是陌生人,他們都能用這種抓不住摸不着被稱之為愛的情感來聯系。二十歲的簡成蹊說,他很喜歡的一個作家寫過一句話,叫“美拯救世界”,他認為美和愛是相輔相成的,如果美能拯救世界,那麽愛也肯定可以。于是,美好的“愛”一直貫穿簡成蹊的所有故事,哪怕是五年後寫宋渠,他也相信林源的愛能救他。那些故事也像晨曦的暖光鑽進高新野一顆麻木冷漠的心,于無聲處又潛移默化,他就像那個原本良知泯滅的國王,他的山魯佐德就是簡成蹊。
愛未必能拯救世界,但簡成蹊寫的愛,讓八歲就進了國安,手上沾過的鮮血無法洗清的高新野意識到自己也有良心。
簡成蹊就是高新野的一顆心啊。
“我先回去了,”他擰開了車門把手,語氣尋常,“我還能再陪他幾個小時。”
何鴻珊沉默。像是陷入了沉思,她沒看離開的高新野,手指也不再敲打方向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