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這個牢我要坐一輩子
“我們講點什麽呢……”簡成蹊突然也找不到話題。他想問高新野這五年來都怎麽過的,但又不知該從何問起,也不知道自己以什麽身份問。
但alpha和omega共處一室後,語言就不是唯一的交流渠道,他們不好意思開口,但很自然地一起面對面側躺在那張小床上,活寶夾在他們中間,霸道的占了好大一塊片,在高新野開口前,他一直在揉小羊熱熱的耳朵。
“那是什麽?”高新野指了指他背後那堵牆,還有旁邊角落的,問。他記得自己離開前,地下室的牆雖然髒,但并沒有這些痕跡。
“這是……”簡成蹊在床上坐起身,看着那上面潦草的自己都快認不出的字跡。他第一眼的時候有很強烈的陌生感,可當他在心裏磕絆地念出來,他仿佛又重回到了那個淩晨。
同時他聽到紙張對折的聲音。他扭過頭,看見高新野已經走到了桌前,拿起他寫過的稿紙和報紙看,那上面的書寫也難以分辨,但高新野很認真地用手指一個字一個字指過去,然後說問:“他叫宋渠?”
“嗯。”簡成蹊也離開了床,站到了淩亂的書桌前,同樣也是高新野旁邊。
“為什麽取這個名字?”高新野問。
“一定要有為什麽嗎?”簡成蹊反問,“我可能只是突然想到這個姓這個字,就這麽寫下去了。”
高新野當然也想過這個可能,但他聽過簡成蹊太多的長短故事,裏面名字大多是有寓意,比如《是月色和玫瑰啊》裏的張時夕。簡成蹊并沒有在出版稿裏提及,但在講給高新野的初稿裏,他寫過在張時夕出生的那個山山水水的南方,有個美術館的設計理念是“風啊,水啊,一頂橋”。于是當江崇第一次跟張時夕回南方,他從飛機上透過雲層往下看,他對身邊的張時夕說——“山啊,海啊,張時夕”。
“我以為這是你的偏好。”高新野道,“你以前也跟我說過,取個跟主題契合的名字,你寫着都更有手感。”
簡成蹊擡了擡眉,有種被高新野說中,但自己又不知道該怎麽接話的微妙感。他的字跡真的很難分辨,高新野看得很費力,簡成蹊就從衣櫃最底下拿出一臺筆記本電腦。他已經很久沒用了,電腦不僅落了灰,電量也低得開不了機,簡成蹊就把插頭插上,等待開機的幾分鐘裏他還是站在高新野旁邊,和他一起看,高新野的手指停在某個分不清的字上不動,他就會把那個字讀出來。到了第七八行,高新野看到簡成蹊把煤炭未完全燃燒的氣味比作書本拆封翻開後的紙墨香,他的手停在那兒了,側過頭看簡成蹊,問他這是什麽時候寫的。
“就前幾天,”簡成蹊含糊道,并不想跟高新野說那天晚上都發生了什麽。他坐到了啓動好的電腦前打開了文檔,問高新野還看嗎。
高新野當然看,把紙張都放在了簡成蹊手邊。簡成蹊打字的速度特別快,眼睛只看屏幕,但手指在鍵盤上迅速地點擊扭動,發出此起彼伏的“咚咚咚咚”的聲響。
“怪不得你每次來樹洞室都是帶打印好的a4紙,”高新野道,“這樣确實比手寫快。”
“嗯,讀大學的時候,有什麽會議需要速記員,都會找我去。”或許是因為分神,簡成蹊的手指在鍵盤上空一停,再敲下去,速度也沒有剛才那麽誇張。他敲得時候,站在椅子旁邊的高新野就站着默默地看,也不知道是在看文檔還是寫文檔的人。簡成蹊也沒有擡頭,盡管是再記錄一遍,但他很快就沉浸到那種情緒裏,報紙上的部分記完後他抱着電腦就蹲到旁邊的牆角,把那一部分也記下來,靠牆那面牆上只有幾行字,他知道寫得是什麽,就沒再過去,而是又坐回了桌前,把電腦推到高新野面前。
“所以宋渠最後一眼看到了什麽嗎?”高新野問,“還是說他沒能活下來。”
簡成蹊仰頭,問:“你想讓他活下來嗎?”
“嗯。”高新野連連點頭。
簡成蹊看着他一本正經的樣,笑着,眼睛眨了好幾下。
然後他扭過頭正對電腦,寫下了林源那個名字。
他們又一起躺回了床上,不過這次都是仰躺。活寶真得很活寶,一下子爬在簡成蹊小腹上,過了幾分鐘又去啃高新野的衣服。他們就一邊逗活寶,揉它熱熱的下腹和耳朵,一邊聊。
聊宋渠和林源的故事。
真說起來,簡成蹊那天晚上寫出一個宋渠,是真的覺得他不自殺,他自己就得自殺了。某種程度上宋渠是替他去死的,現在宋渠還活着,和林源一起活着,那他創造出了這兩個人物,他得像每天要管活寶的吃喝拉撒一樣,他也要對宋渠和林源負責。
他又一次地把背景放在了戰前。簡成蹊會寫兩個主人公都是同性,但他不喜歡自己的故事裏出現abo第三性征。他真的很向往全球性戰争未爆發前的上個世紀,那一百年就像第二次文藝複興,只不過不是發生在歐洲,而是在亞族人世世代代生長的這片土地。
“我們現在看一百年前,就像中世紀的歐洲人看古希臘和古羅馬。中世紀是黑暗的,受教會統治的。可幾百年前的古希臘和羅馬是文藝繁榮,平等民主的。于是就有了文藝複興。人活着都是想要有尊嚴的,這就需要科技、文學、藝術……”
他一頓,看着掉牆灰的天花板,像是在看滿天繁星,然後說:“自由。”
“而我們也曾有過,就在一百多年前,我們在這片土地上,也擁有過文藝複興一樣的黃金時代。”
他原本是那麽向往,他的呼吸漸漸從急促到平緩。
“然後戰争就爆發了。”他眼裏又只剩下了破敗的天花板,他道,“然後就變成現在這樣。”
“那……”高新野問,“宋渠也活在黃金時代嗎?”
簡成蹊先是沉默。他并沒有想好具體的年份,而且如果真的是在黃金時代,宋渠也沒有理由自殺。
“所以他一定是活在黃金時代來臨前,”簡成蹊撥開了雲霧,找到了一個能說服自己的時間,“2019年,他21歲。”
“2019?”高新野也琢磨這個年份,“那他就是健健康康一直活着,說不定就能看得到二十一世紀末的黃金時代來臨。”
“嗯。”簡成蹊點點頭,“如果他沒有死在了2019的話。”
高新野很重地呼出一口氣,活寶見他胸腔起伏地那麽明顯,就很好奇地把前蹄放上去,小尾巴沖簡成蹊左右搖擺。它哪聽得懂什麽死不死來不來臨的,它有人陪着就足夠開心,奶裏奶氣的“咩”叫也讓兩人的談話內容凝重,但說出來的語氣又是輕松的。
“但是他有林源,他肯定能活過2019年。”高新野側過身把活寶放中間,這樣簡成蹊也能摸到。
“那你覺得林源能救他這一次,救得了他每一次嗎?”
高新野不假思索:“能。”
“那你來寫吧。”簡成蹊笑,也去摸羊毛。
“那不行,那是你的人物你的故事,”高新野也笑了一下,“不過咱們能不能別寫這麽狠啊,你以前還只寫他們分開三年的。”
簡成蹊先是沒明白,但很快,他就回想起四年前,高新野在樹洞室裏的揶揄。除了把背景放在戰前,他還特別喜歡寫相愛的兩人分開三年,高新野的意思是他以前還只是寫生離,輪到宋渠和林源,他們面臨的直接是死別。
“但宋渠那樣性格的學生,确實有可能就這麽自殺了。對,他應該是個學生,有一些問題是只有在學生時代才會讓人魂牽夢萦的。宋渠如果是31歲,41歲,他可能就不會那麽較真,一定要家庭和社會都正視接受他的性取向,他才21歲,自殺對于他來說是當時獲得解脫的唯一出路。”
“但是他可以出國,去另一個自由度更高的環境,和林源一起。”高新野建議,“我覺得其他讀者看了這個故事,肯定也會希望他們都活着,都擁有美好生活。”
“當然也可以這麽寫啊。”簡成蹊道。他那無所謂的态度一點都沒讓高新野放松,反而更緊張。
“但是我沒有其他讀者啊。”簡成蹊平靜地說。
平靜到毫無希望。
“我寫得任何故事都不能出版。自從我們那個讨論小組的成員被秘密警察盯上後,我們每個人的名字也都上了黑名單。”他無奈地勾了勾嘴角,“審訊的時候他們是這麽說的,那個小組裏除了我和劉家安這類的普通學生,還有不少張成那樣的精英權貴的二代,這對他們應該沒什麽影響。”
“我以為我坐過牢了,也算洗心革面了。但事實是,哪怕我出獄了,不管我寫什麽,怎麽寫,都沒有一個亞合衆國的出版社敢印刷成書。不僅如此,我在首都的時候,使用的網絡一直被監控,我一旦在文學類的網站上發表主題,過兩天那個頁面就會404。那段時間費多爾也在首都,我們有過幾個月的接觸,他一直在教我怎麽寫,還說可以幫我聯系海外的出版社,但我……我是用中文寫得啊。”
“我用中文寫,但我沒辦法,在亞合衆國出版,因為我坐過牢。”
他抱着小羊,無望地閉上了眼。
“他們贏了,”他說,“這個牢我要坐一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