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信

那天簡成蹊和女警又聊了會兒,他确實很想翻篇,所以也會不避諱地說,你知道嗎,那是我活了二十五年,第一次被人叫小婊/子。

在簡成蹊的認知裏,別說小婊/子,小娘們都算是侮辱性的字眼了。當他年紀尚小,他在餐桌上問母親什麽是***,他的母親放下碗筷,問他在哪裏看到這個詞的。

“書上……”簡成蹊很少看到母親神色如此嚴峻,一緊張,也忘了那本科普書叫什麽。那時候他的父母就很忙了,忙着工作,忙着掙錢,吃飯都很敷衍,他們也很辛苦,只能通過這種犧牲陪伴時間的方式,來給兩個孩子提供更好的物質生活。為次他們讓簡成蹊從小學起就住校,每個星期只能回來一天,但簡成蹊特別想和其他這個年紀的孩子一樣,和父母坐在一起好好吃頓飯,好好說說話。

但他似乎找了個在這個家庭裏,被認為是不能在臺面上講的話題。

“你以後會是beta,會和其他人都一樣,”他母親當時是這麽說的,“beta不需要知道這些。”

那一年簡成蹊八歲,還在懵懵懂懂的年紀,他就從母親的态度裏悟出來,跟***有關的一切似乎都是不體面的,用更世俗的話來說,性是髒的。二十三世紀的學校教育在這方面也和他的家庭一樣傳統,大量的閱讀賦予他內斂溫和的氣質,潛移默化替他篩選身邊的人。他确實沒有什麽特別交心的朋友,但當他十七歲時在課堂上突然發情,那些beta同學和老師個個都護着他,陪着他去救助中心,沒讓任何一個alpha碰他。後來他想回原來的高中繼續上課,學校領導也沒難為他,老師同學也沒有因為分化對他竊竊私語評頭論足。

某種程度上來說,他确實是幸運的,就算進了監獄,獄友知道他是寫文章進來的,跟他說話都會注意用詞,他懷孕後也是有單獨的房間,并在那裏住到了出獄前,江小筝還開過玩笑,說他就像是來休養的。那兩三年的與世隔絕于他而言未必是壞事,全世界都在找《追憶黃金時代時代》的作者到底在哪兒,是叛逃出國還是入獄,或者就像二十年前那架飛機一樣消失了,簡成蹊孤身一人,他要是真被人找到了,大概率還是會被卷入政治鬥争,所以他在監獄裏至少是安全的,他不能寫,但他後來想要什麽書,獄警基本上都不會回絕。這種待遇和費多爾曾經的監禁生活完全是天差地別,所以每次看完簡成蹊寫的故事,他都會疑惑不解,問他為什麽沒有表現出強烈的抗争的訴求,為什麽他從苦難走過來,依舊溫馴的像是羊。

“想想你待過的讨論小組,”費多爾道,“那才是年輕人應該有的模樣。”

他當然記得以前在那個讨論小組,只要談到黃金時代,個個都是口若懸河說都說不完。小組裏的學生群體尤其喜歡那個年代的憲法,會把它當經典小說一樣慷慨激昂地念給大家聽。這本憲法是很多人的希望,因為維序派政府如果在将來的一天撤銷戰時臨時法令,亞合衆國新憲法的最終版本會在這本的基本上進行修訂。

對過去的追憶使得他們對未來向往到近乎赤忱,以至于最後一次聚會,當秘密警察闖入後不由分說把所有人都铐上,有膽大的學生義憤填膺地說他們是在侵犯公民的自由。

他們在角落裏蹲成一排,警察拿着那本共和國的憲法,按那個學生說的翻到第二章 第三十五條,那一條寫着公民有言論、出版、集會、結社、游行、示威的自由。

然後警察把那本憲法拍在那個學生臉上,嘲諷着說他別是讀書讀傻了,現在是亞合衆國。

在那一天之前,這個由劉家安組織起來的讨論小組已經被秘密警察盯了三個月,小組成員裏還有他們的眼線,将幾次交流會的內容用錄音的形式記錄下來。簡成蹊的聲音很少出現,他只是打字速度快,所以通常都是他負責記錄大家的言論,然後整理出來發表到校報上。

他在那個小組裏其實是最游離的那一個,如果沒有劉家安的邀請,寫兩個人談戀愛都糾結不過來的的簡成蹊是接觸不到這些朝氣蓬勃的人的。那個小組裏有當時全首都最好的學生,雄心壯志針砭時弊,也有張成這樣的二代,他們的看法永遠來自另一個角度,或者說階層。起先他們也有所保留,也不掩藏對普通學生的那種不屑。

但心平氣和的求同存異是會打動人的,而當閘口一旦被打開,就關不上了。年輕人是精力最充沛的,也像那份判決書上寫得,是“會犯錯誤”的。

這個需要所有人引以為戒的錯誤代表就是簡成蹊,當那些校報上的文章和《追憶黃金時代》的手稿一起作為證據呈現,那些話就全成了是簡成蹊說的,那篇文章更是顯而易見是他寫的。

他也是那群學生裏被判最重的。

但如果仔細去聽那幾十個小時的錄音,會發現那些二十歲出頭的年輕人也沒說什麽過分的話,就是聚在一起,從雞毛蒜皮到古今大事什麽都聊。簡成蹊永遠是最沉默的那一個,一是性子本來就內斂,二是別人一直在說交流他就只能一直記,也沒時間插話。

但如果聊着聊着提到黃金時代的前幾十年,簡成蹊不停打字的手就終于能放松放松,錄音是無法呈現大家聊到那幾十年時臉上的尴尬的,個個都面面厮觑,覺得沒什麽好聊,到最後還是劉家安開玩笑地打破沉默,說我們要不就把二十一世紀上半葉叫做沉默年代。

而宋渠就生活在那個年代。

【在他眼裏,2019年和2018年相比并沒有多少改變,情況甚至還更糟糕。他不知道寄托了希望的明天會是美好生活還是悲慘世界,因為今天已經比昨天更絕望。

他于是被自殺誘惑,他拒絕可能更壞的明天。】

簡成蹊在文檔裏敲下這句話,習慣性地啃着嘴唇,看着在“自殺”兩個後面跳動的小橫杠。他筆下的宋渠所面臨的困境還談不上是追求自由,而是作為一個性少數,他該如何得到社會的認可,哪怕不能,他最親近的人能不能接受他的不同,而不是讓他摒棄與生俱來的個性。

這一部分的草稿簡成蹊是在一個小咖啡廳裏寫的,他喜歡坐在随便哪家店的角落,鍵盤從早敲到晚,期間要是寫累了,就托着下巴看看咖啡館裏的其他人,想象他們表情動作背後的故事。他也會想到自己,想到自己父母給他取名叫成蹊,就是希望他能走大多數人走過的路,一輩子順順當當安安穩穩。他們如果也是宋渠的父母,肯定也不能接受自己的兒子是同性戀,自己的兒子不一樣,那個年代恐懼不一樣。

但林源能接受宋渠的不一樣。

他還是每天都去工作室幫忙,也每天都能看到那個叫林源的小學員。他臉上洋溢的永遠是笑,有一次還把半張臉壓在玻璃門上,吐出舌頭沖簡成蹊做鬼臉,把他也逗笑。他才五歲就很懂得照顧人,畫畫的時候他雙胞胎弟弟挽上的袖子掉下來了,他都會把自己手裏的工具放下,幫弟弟弄好再繼續畫。簡成蹊每次看到這樣的小林源,心裏都會暖暖的。他想如果宋渠身邊也有這樣一個林源,赤誠,溫暖又天真,他說不定也會被感染到,哪怕當下的環境是壓抑的,他對未來也會寄予希望。

而美好的希望和愛,總會讓人生出活下去的勇氣。

他于是寫宋渠和林源的大學生活,那個世道可以逼得人自殺,也能讓兩個少年收獲愛情。他們隔着人群的一眼相視,一起去吃飯後自覺夾到對方餐盤裏的筷子,被沙子迷了眼後對方的吹氣, 公共課上偷偷的牽手,在鑽進深水池底接吻……這才是他擅長的,他就寫兩個人好好談戀愛,他每天都文思泉湧,并且越寫越收不住。

但寫着寫着他也會陷入對自我的懷疑。費多爾的話依舊在他耳邊揮之不去,他知道自己如果把這個故事給他看,他會很喜歡開頭頗具隐喻的自殺,喜歡年輕人才會有的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的血性,但當後續又變成了愛情故事,他肯定會嗤之以鼻,會說這不是他期待的發展。

簡成蹊是很在乎別人是否期待的,他于是打電話給高新野。在這之前他寫得太過于投入,時間都過成了故事裏的。那通電話打通後他才意識到他們只分開了幾天,而不是故事裏的幾十天幾個月。高新野那邊的環境很安靜,他聽完簡成蹊的疑慮後只是一笑,問:“那你覺得費多爾會寫得出這樣的‘小情小愛’嗎?”

簡成蹊遲疑道:“他不會寫‘小情小愛’的,立意太局限了。”

高新野執意問:“他寫得出嗎?”

“……應該不會。”簡成蹊能肯定,“他不會。”

“對啊,他不會這麽寫,別人也不會這麽寫,只有簡成蹊會。那不是局限,哪怕是,那也是你獨一無二的局限,”高新野說,“獨一無二的才是值得喜歡的。”

“那你期待這個故事嗎?”簡成蹊問得很不自信,好像高新野的回答如果是“不”,并且提出一些建議,他也會按那些建議改。

“我當然期待,但是……”他似乎換了只手拿手機,所以聲音有些停頓,“但是筆在你手裏。這不別人期不期待的問題,這是你想怎麽寫的問題。”

“寫你想寫的,”他說,“甚至不要管我期不期待,就寫你最想寫的。”

簡成蹊動容地良久說不出話,終于準備開口,他聽到電話那頭有人叫他“高上校”。

“你有事忙嗎?”簡成蹊聽到儀器的工作聲,問,“你在醫院嗎?”

“……沒有。”高新野的猶豫很短暫,“在一個科研所。”

“那我……不打擾你了?”

“好,”高新野輕笑一聲,道,“那我不打擾你出軌寫小說啊。”

“你……!”簡成蹊紅着臉,也不知道該說什麽來反駁,就有些害臊地不想聊。也不知道是不是幻聽了,簡成蹊耳朵裏鑽進了倒抽的一絲冷氣,可沒等他一探究竟,高新野直接挂了電話。他坐在咖啡廳的角落裏,看着屏幕亮起又滅下,想再撥回去,又怕高新野真的在忙,他會打擾到他。

他于是繼續寫,直到窗外的天色變得陰沉,并可預見地要下傾盆大雨,他也準備回住處。

他先是去了商場的洗手間,簡成蹊進去的時候隔間基本上都是空的。他就進了最裏面那個,再次打開門時他正準備掏手機,根本沒留意周圍環境,所以被外力推進隔間後,他第一反應還不是弄出聲響叫喊,而是擡頭看來者是誰。

那人的鴨舌帽壓得很低,但他就是化成灰,簡成蹊也能認得。他深吸一口氣,把人推開要出去,那人抓住他手腕,另一只手伸出食指抵在唇上,是希望簡成蹊不要說話。

“你先聽我說!”劉家安的聲音壓得很低,但語氣裏的迫切絲毫不減。他的姿态也放得很低,膝蓋微微曲着,好像簡成蹊能聽他把話說完,他就是跪下都沒事。

“今天晚上你來這個地址,”他塞給簡成蹊一張紙條,“我帶你去安全的地方。”

“你什麽意思?”簡成蹊不明所以,不接那張紙條,“我現在就很安全。”

“你別怕啊成蹊,我知道你在醫院對我态度為什麽這麽差了,是因為那個alpha 在對吧,他……張成說他認得那個Alpha,以前是國安的,專門執行特殊任務,”劉家安再次壓低聲音,“我這幾天已經摸清了,出洗手間門後你往左邊看,有個穿灰圓領的Alpha提着購物袋,你過拐角,或者上公交車後回頭看看,你就會發現他們一直跟着你。”

“一直!”劉家安強調,“還有一個是戴眼鏡的,兩個都是Alpha,但都用了信息素僞裝劑,每天都會換。”

“那你怎麽知道的?”簡成蹊保持鎮靜,問,“你如果不一直跟蹤我,你能發現這些?”

“那能一樣嘛,我是擔心你,不然怎麽能發現你被那個alpha監視了!”劉家安往前邁了一小步,迫切道,“肯定是那個Alpha,肯定是他派人在一直監視你啊!”

簡成蹊的肩膀細細地一抖。

三年的牢獄之災讓他對某些詞特別敏銳,一聽到就會覺得毛骨悚然,“監視”就是其中之一。他出獄後也有半個月被限制人身自由,出入都會有秘密警察盯着,直到費多爾到來,他才脫離了軟禁。但費多爾并沒有直說來意,直到他們在創作主題上的分歧越來越多,費多爾才告訴他,如果沒有另一個人的囑托,他絕不會在一個格局這麽小的作家身上花費那麽多時間和精力。

“你真的是因為《追憶黃金時代》坐過牢的簡成蹊嗎?”費多爾問,“為什麽三年前你能有借追憶過去來展望未來的心胸,你現在想寫的就只是……愛情?”

“因為那篇文章不是我寫的!”那是簡成蹊對偶像說的最後一句話,然後就在當天夜裏離開了首都,去了東五區。他的出走像是接受不了批評指導的負氣,他的話聽着也像是急不擇言。

但簡成蹊沒有撒謊,他身邊的所有人、所受的一切教育、讀過的一切書都讓溫馴和自持刻進了他的骨子裏,他連髒話都說不出口,他怎麽學的會拒絕和撒謊。

他就像那幅畫的名字,他是所有人裏最清白無辜的。

他連指着劉家安良心安放的地方同他争執,他的憤怒都克制地沒有摻雜在語氣裏。

“你關心我的方式,就是讓我在法庭上承認,那些我打字記錄的言論都是我自己編造的。”他問,“這就是你關心我的方式?讓我去給那些權貴二代頂罪,然後你還撈了個生活秘書。”

說完他撇開頭,不去看劉家安。劉家安倒是能看到他後頸的傷,他是beta,就算是性腺完好的三年前,他也聞不出簡成蹊的信息素。

他當時也知道簡成蹊對他是有好感的,可當年的劉家安多風光啊,并不缺簡成蹊一個傾慕者,于是一面擺出不自知的清高姿态,一面又借簡成蹊的小名氣出入一些場所,比如四年前的文興堂。簡成蹊怕生,他就時不時地摟他的肩膀作為安撫,也會做其他點到為止的親密動作,當時還有人單獨問劉家安他們是不是情侶關系,劉家安微笑着沒回答,但也沒搖頭否認。如果沒有之後發生的一切,劉家安或許會憑借着人脈在仕途上順風順水,簡成蹊也會繼續當個小作家。他們當然不會是情侶,但他們至少還能是朋友。

而不是像現在這樣。

“你說的那個alpha沒有強迫過我,”簡成蹊肯定道,哪怕他也是剛知道自己有被監視,他也相信高新野。

他說:“我的生活不用你操心。”

劉家安一時啞口無言。

“你哥哥……”劉家安的聲音幹巴巴的,“簡鯉有封信在我這兒。我、我當時沒臉去監獄見你,但那封信我一直留——”

“我哥哥不會給我寫信。”簡成蹊打斷他的話,“我們已經三年沒聯系了。”

“我沒騙你,那信是三年前的,就是你父母出車禍後,他忙着照顧你母親,一時抽不出時間來探監,也聯系不上別人,就給了我。”劉家安往後退了一步,低着頭,聲音也變小,“我一直存放的好好的,就等着親手交給你。你要是不放心,我把信送到你住的地方。”劉家安說得很斟酌。

也很誘惑。

“你們兄弟的感情之前那麽好,你一定也想看看他都寫了什麽,”他問,“對吧。”

簡成蹊看着他,并不明顯的喉結動了動,并沒有反駁。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