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簡成蹊在回家的公車上。

他挑了最後面靠窗的位置,那個戴眼鏡的alpha站在靠前的地方,低頭刷着手機,直到簡成蹊站在他旁邊等待後都沒有擡頭,也沒有跟着下車。

簡成蹊攥着書包帶,從站臺到小賣部一路都沒有回頭,握住門把手後他餘光瞥見了那個拿購物袋的Alpha,他們沒有眼神的對視,那人也是一直往前走,沒有停留。

簡成蹊深吸了一口氣,用力推開了門。以前這個點祝之華都會在,但今天看店的只有老板娘,且見到來的是簡成蹊,張嘴要說些什麽,又欲言又止。簡成蹊就規規矩矩地說了句晚上好,看了看四周,問,“活寶呢?”

老板娘抿抿嘴,道:“之華給你送過去了。”

“……發生什麽了嗎?”簡成蹊頗為小心地問。

“有人找你,”老板娘沒說透,但打量簡成蹊的目光難以掩飾,好像是在重新認識他。

“是警察,”老板娘道,“你住的那個小區裏很多住戶的信件都是我代收的,警察就來問我們你是不是住這兒,我們……我們也是小老百姓……”

簡成蹊轉身,離開了小賣部。

他沒有任何逃跑的念頭,他的羊還在那兒呢,他能逃去哪裏。

他只能做好最壞的打算,然後回那個地下室,但情況并沒有他想象的那麽糟糕,那兩個警察穿的制服是最常見的那一種,而不是他四年前見過的。他的羊也毫發無損地被靠牆坐着的祝之華抱着,見他來了,活寶“咩”了一聲,撒開蹄子朝他跑過來。祝之華也起身,同時那兩個警察上前,手往後一指,問他是不是住這兒。

簡成蹊點點頭。

“地下室不能做出租屋是上個月的文件,現在都還貼着在這棟樓的大門口,你沒看見?”

“對不起對不起,我馬上就搬。”簡成蹊以為只是住房問題,正要松口氣,另一個警察問他要搬哪兒,是不是還在東五區,簡成蹊剛要說自己下個月初就會離開,話到嘴邊,他看着那兩人的制服,突然就停住了。這個停頓被他們當成了默認,其中一個就把包裏的文件拿出來給他。簡成蹊翻到第一頁,看到自己一寸照上穿的衣服是囚服,就默默地合上了。

“你必須在三天之內離開東五區,哪怕有工作在這兒都不行。”

“這是什麽政策?”簡成蹊問。

“沒有明文規定,但為了東五區的安全,本地居民的幸福指數,我們不留有案底的——”

“我已經做過牢了。”簡成蹊在這時候打斷,聽着就有些叫板的意思,“你們是在限制公民出行自由。”

“又不是只針對你,所有你這樣的非東五區戶籍人員都要遣送回去。你應該慶幸你不是西五區的,戰争都結束了,西五區別說人,東西都出不來進不去。”另一個警察就沒多少耐心,“你收拾收拾,最多三天,不然讓我們壓着你出東五區,你還得給我們遣送費。”

他們通知到位了,也沒再多更簡成蹊費口舌,擦着他的肩膀就上樓離開了。簡成蹊在原地站了有半分鐘,然後才拖着步子往前走。祝之華沒離開,依舊站在門邊,在簡成蹊掏鑰匙的時候問,你原來叫簡成蹊。

他陳述:“寫《追憶黃金時代》的簡成蹊。”

簡成蹊放在兜裏的手一僵,他艱難地擡起頭,祝之華的目光也沒有躲閃。

“看來就是了,他們等得有點久,就邊翻你的檔案邊聊天,說你哪裏人,在哪兒上學,什麽時候入獄,罪名又是什麽……我把時間線一對,就猜是你。”他道,“怪不得那天說起那本雜志,你的反應會那麽大,原來你就是——”

“那篇文章不是我寫的。”他依舊否認。

“那是誰寫的?”祝之華問。

問得簡成蹊啞口無言。

“我在外網看過那篇文章的手稿,你改了很多遍,後半部分越改越激進,但不管怎麽改,筆跡都是一個人的。”祝之華道,“你的。”

“我沒別的意思,我就是挺意外的,你居然就是他。”祝之華微微垂眼,“很多報道都推測你出逃到歐聯盟或者北約盟隐姓埋名,你是那篇文章的作者嘛,你要是逃離亞合衆國,他們巴不得給你提供庇護呢。你那篇文章……那些問題和隐患大家其實都知道,那些訴求大家都在渴望,但沒有人這麽詳細地列舉過,你,你居然全寫出來了,《時代星火》發行量又那麽大,誰都看過那篇文章,誰都說你是英雄。”

他擡頭,看着簡成蹊,說:“我也覺得你是英雄。”

“我從來沒想過做英雄,”簡成蹊一直壓抑着,拿出鑰匙開鎖,“我只想回家。”

說完,他就關上了門。約莫過了三四分鐘,他才聽見祝之華離開的腳步聲,簡成蹊這才吐出一口濁氣,搓着臉又抓着頭發,把外套和背包挂在椅背上後就癱坐在靠牆的床上。一時間很多聲音都不受控制地從他耳朵裏冒出來又鑽進去,祝之華的評價,費多爾的疑惑,劉家安的急迫……他發出了一聲低吼,然後把自己摔在床上,不去管正在啃床單的活寶。

他還沒開燈,天花板在沒有光線的環境下及其灰暗,并以白熾燈為軸開始旋轉,把簡成蹊帶回四年前。《是月色和玫瑰啊》在連載的時候也有人給劉家安推薦過,所以當他在圖書館瞥到聚精會神敲鍵盤的簡成蹊,注意到文檔裏的名字是“張時夕”和“江崇”,他并沒想到作者會是高中時代并不起眼的簡成蹊。

當然到了大學也不起眼。

但那時候的劉家安已經是學生會幹事,在首都的高校裏混得如魚得水,簡成蹊一個寫論壇小說的并不能入他的眼。但那個故事真的太火了,連他的一些不看網絡小說的女性朋友都會追,并驚嘆這個故事字裏行間裏壓抑卻依舊野蠻生長的生命力。也是這句評價讓劉家安來了興趣,大學期間他除了有一次晚上碰巧和簡成蹊遇到了,出于禮節把人送回寝室,在門口多聊了幾句,之後也沒了交集,但當他看完連載的部分,也有些迫不及待地去問簡成蹊可不可以劇透。要是別人,簡成蹊未必會說,但面對的是劉家安,他就把後面想寫的劇情全都告訴了他。

也全都讓劉家安大跌眼鏡。

“所以張時夕還是會和江崇在一起?魚和熊掌,藝術和愛情,他都兼得?”

“不行嗎?”那時候的簡成蹊21歲,戰戰兢兢地問自帶光環的劉家安。劉家安就笑着搖頭,說簡成蹊還是太年輕,他說追求藝術到極致是需要犧牲自我的,如果兼得,那就太落俗了。

“但是、但是我就是想寫愛情。”簡成蹊不是很自信地說道,沒有人教過他要怎麽寫故事,他只是在寫自己想寫的,他同樣也很虛心地接受任何人的批評和指導。

“那你想想《逃離西伯利亞》,導演不是沒拍男主角最後和妻子兒女團聚的鏡頭,但和他把發射器丢到湖底,眼眸裏倒映出火花的結尾比起來,你覺得哪個更震撼?如果這部電影的結局是阖家大團圓,你覺得它還會那麽有名嗎?”

“不會。”劉家安幫他回答,“能被人牢記的作品就算不是悲劇,但一定會讓觀衆意難平。”

“你也應該這麽寫,”他好為人師地教簡成蹊,“寫一個愛藝術勝過愛情的張時夕,會為美犧牲一切的張時夕。”

“……你期待那樣的結局?”簡成蹊忐忑地問。

劉家安很肯定地點頭:“我期待。”

于是簡成蹊就改變了原來的思路。他只是個連文壇的邊都摸不到的業餘寫手,所以劉家安只要挑出不滿意的地方,他就會改,改出了江崇離開張時夕的結局。這個結局讓不少讀者唏噓的同時,也獲得了一些純文學撰評人的肯定,他們和劉家安的論調非常相似,認為簡成蹊如果寫張時夕收獲了愛情,那這個故事也和其他通俗文學一樣不值一提。簡成蹊終于獲得了有份量的肯定,但他并沒有得得想象中的釋然和開心,他對那個結局越來越不滿意,也越來越後悔,所以在實體書裏加上破鏡重圓的番外,那個回歸愛情的番外多俗套啊,劉家安也勸他不要破壞作品的格調,他就要再次把筆放下了,他想到那個樹洞室。

想到那個他連名字都不知道的人。

那個人如果沒突然消失,張時夕和江崇的故事絕不可能是這樣。那個人絕不會教他怎麽寫,而只是專心致志地聽,從不幹涉他內心最真實的創作欲,哪怕是五年過去,他也會對簡成蹊說,不要管別人期不期待。

簡成蹊怪不了任何人,他作為作者,結局居然被別人左右,只能怪他自己太不堅定。他最終還是寫了那個劉家安和其他撰評人看不上眼的番外,他短暫地堅持了自己,但又陷入了更深的懷疑和不自信。

他也知道自己讓劉家安失望了,那畢竟是他需要仰視的人,所以簡成蹊也覺得過意不去,劉家安讓他幫忙打字記錄,他也沒有推辭過,後來《時代星火》來找他們的社團約稿,簡成蹊就也寫了一篇。他并不是激進的人,也不迫切地呼籲變革,所寫的自然而然只停留在對戰前生活的向往,這一部分沒人寫得比他好,所以劉家安就讓他一遍又一遍地改後半部分,改到最後大家都來群策群力,一個接一個的口述,簡成蹊記。完稿後簡成蹊都認不出那是自己寫的了,一度不想署名,一些社員也能預料到這篇文章肯定會有反響,也不希望未來的榮譽是簡成蹊一個人的,所以一個個都理所應當地把自己的名字加到簡成蹊前頭。

但就在交稿的前一天,簡成蹊突然反悔,執意只用自己的名字。這引起張成等人的不滿,連劉家安都勸他別較勁,說誰都知道簡成蹊沒什麽政治覺悟,只知道寫愛情小說,作者只有他一個太沒說服力。但簡成蹊前所未有地堅持,最後大家折中,用了個叫“晨曦”的筆名。

後來那篇文章反響确實轟動,但随之而來的沒有榮譽反而是牢獄之災。因為手稿和筆名,張成等人就理所應當要把簡成蹊推了出去,但他們也怕簡成蹊說漏嘴把事實情況供出來,所以找劉家安給他做思想工作,劉家安也沒想到事情會發展成這樣,他也才二十出頭,真出事了,簡成蹊頂不住,他就是下一個。

“這個時間段太敏感了,首都在開大會,都是外媒,把那篇文章翻譯後放到外網上大肆宣揚……我聽說這事何博衍司令官都在關注。”

劉家安的意思也不是說文章寫得多好,而是他們倒黴,出頭鳥直接撞上了槍口。

簡成蹊問:“你們要我去頂罪?”

“只要你頂住了,大家都沒事,”劉家安迫切道,“你出來之後,他們會補償你的。”

他于是又提到《逃離西伯利亞》,只不過早已站到一個對立面。他能獲得簡成蹊的傾慕就是因為他反對犧牲少數人拯救大多數,但現在他慫恿簡成蹊做出這一選擇。

“你得頂住啊成蹊,你想想張成他們都什麽背景,你要是把他們供出來了,他們家裏人動動手指,別的普通學生,我,”劉家安最後小聲地說,“你家人,都跟着遭殃。”

那一年簡成蹊二十一歲,別說權力機構國家機器,他一個普通人連另一個擁有權勢的人都對抗不過,他的憤怒也絲毫不值得一提。好在他現在沒有之前那麽孤苦伶仃,他有一只羊,有重拾的創作欲,還有一個願意和他回南方的小野。

他現在想給小野打電話。

他撐着手肘從床上坐起來,要去拿外套裏的手機,也是這時候,他才發現活寶沒吭床單了而是跳到凳子上改去咬他的外套,簡成蹊起身後它正用鼻子拱口袋,簡成蹊再遲個幾秒鐘,它可能就對手機下嘴了。簡成蹊就急急忙忙地把手機救出來,活寶還以為他是跟自己玩,追着要咬手機,簡成蹊被它簡成蹊舔得手指間一癢,一松手,那個老舊的手機就從他脖子高的地方掉了下去。簡成蹊很無奈地摸了摸它的羊角,然後蹲**,去撿掉出來的電池板。

他平時都很小心,這還是他第一次摔手機,也不知道重新裝回去後還能不能用,而要不是重啓之後顯示沒信號,他也不會重新拆開手機後殼,留意到sim卡的輕微凸起,拔卡前他也沒多想,但當他看到藏在sim卡後面的小圓貼片,他攥着手機,瞪大着眼,頭腦空白到無法思考。

那是一個竊聽器。

他不知道那是什麽被放進來的,但沒有人比簡成蹊更能确定,那是個貨真價實的、只有聽令于國安的秘密警察才會使用的竊聽器。

他随即把圓片翻到了背面,那上面果不其然有一串數字。幾年前的法庭上他見過刻着另一串數字的竊聽器,那代碼是唯一的,是只屬于某一個秘密警察的。簡成蹊抖着手把兜裏的軍牌掏出來,他翻到背面,他眼前的兩個編碼一模一樣。

他一瞬間停了呼吸,頭腦也一片空白。同時門外響起敲門聲,簡成蹊猝不及防,手機又掉到了地上。

敲門的人并不着急,确定裏面的人肯定聽到後就沒有再弄出聲響。簡成蹊沒來得及把手機再撿起來,來到門邊,問來的人是誰。

“我、我啊。”不知為何,劉家安有些結巴,“我把信帶過來了。”

“你塞進來進來就行,”簡成蹊沒開門,但還是站在那兒。劉家安也沒強求進屋,把信封從門縫裏塞進來,簡成蹊蹲**撿起拿到眼前。

他是omega,對氣味非常敏銳,他這時候已經聞到絲絲不屬于這個房間的味道,但那串數字和信封上哥哥的筆記讓他無暇思考,他迫不及待地拆開,他聞到了更濃郁的一種香。

他這時候再把呼吸屏住已經來不及了,無力地倒在地上後,他看到活寶叫着朝他跑過來。

這個聲音訊息也讓屋外的人在下一刻撞開了門,昏迷前的最後一眼,他看到的是呆滞站在門口的劉家安,以及兩個沖進來的Alpha。

一個戴着眼鏡,一個穿着灰色圓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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