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波西米亞狂想曲

“這是監控最後捕捉到的畫面,這輛車在往回開,”安德烈邊開車,邊将目前的情況告訴高新野,“東五區的警力已經出動了,現在依舊在搜捕。”

“警犬隊和空中搜救隊呢?”高新野問。

“我用你給的權限,在你登機後就聯系上了。我們現在去的就是他們這一小時搜捕後确定的區域,但是……”安德烈一頓,道,“雨勢太大了。”

現在距離那輛車消失在監視系統已經有一個小時,一個小時前東五區的雨勢還沒那麽誇張,但現在,安德烈就是把雨刷器開到最高檔,也還是出于安全考慮無法提速,這樣的極端天氣下直升機也難以很好的進行空中援助,搜尋速度自然大打折扣,風雨又能迅速洗刷和沖散氣味,就算簡成蹊是個omega,警犬隊也才剛剛确定一個範圍。

高新野搖下了窗,安德烈往他坐的副駕駛室瞥了一眼,然後就繼續開車,并沒有制止。事實上在這種極端天氣下,警犬對氣味的敏感度還不如alpha,但問題是簡成蹊的腺體也是剛開始恢複的,能記住他氣味的人除了高新野和安德烈,很難找到第三個。

而且他們也都是第一次去那片區域。

“地毯式搜尋太慢了,我們需要找個熟悉那片拆遷地又記得他信息素味道的人。”高新野語氣還是很冷靜,“我想到一個人或許能幫忙。”

“……你确定他值得信任嗎?”安德烈也不是沒想到過那個人,但是……

“你跟我說了那天晚上發生的事情後,我聯系過那個派出所,也和他通話過,他承諾過會道歉。”高新野道,“他就是那片拆遷地的居民。”

安德烈沒有再說話,在下一個路口左轉,駛向那個派出所。他在歐聯盟參與進局部戰争後也從地方部隊調到了戰場,并擔任高新野的觀察手。卸甲歸田後他本想在拉國開個小工作室,但高新野誠邀他來亞合衆國,并且還幫他搞定了簽證。他對這個國家本來就感興趣,高新野和他又是患難與共的過命交情,他當然沒有拒絕。

也沒拒絕去偶遇江小筝,再讓江小筝去偶遇簡成蹊。

他們是在約莫二十分鐘後到的派出所,這段時間裏,搜尋進展依舊沒有結果。出示證件後他們直接把alpha帶上了車,跟他粗略講了大致情況,然後帶着他一起往拆遷地開。

“他怎麽就不長記性,還去那種三不管的地方,”alpha顯然是還沒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只以為那是簡成蹊的任性,“我記得你的聲音,他是你的omega吧,他要是那天不來,所長和我妹還準備架着我登門去道歉,你說你有這心思各種補救,怎麽不好好管管自己的小娘們,別讓他出去亂逛?”

“他不是小娘們,”高新野壓着聲音,“他也不是我的omega。”

“你想想還有什麽地方可能漏了,”安德烈聽出了高新野積壓的情緒,連忙把讨論引到正題上。他說了好幾個已經排查過的街道和廢棄住宅區,然後問alpha還有沒有其他地方藏人不容易被發現。這時候的雨勢還是很大,但四扇車窗全都被搖到底,直到安德烈突然停車,他們都沒有再交流。

他們也都捕捉到暴雨裏夾雜的一絲絲信息素。

簡成蹊的信息素。

出于直覺,安德烈把方向盤往右打,但坐在後面的alpha則握住他的肩膀,讓他往左。

“左邊已經被搜過了,發現了他們之前開的車,但裏面沒有人。”

“你們有仔細搜過嗎?植物也跟人一樣,變異了都快一百多年了,那一片更是荒廢好幾十年了,就算是靠近路邊的也有兩米多高,你們放狗進去過嗎?”那個alpha問,“另一邊呢?”

“他們如果想藏久一點,肯定還有下一步計劃,不會找那種地方,而且時間緊迫,萬一他們在右——”

“萬一他們不是想藏,萬一——”一個突然冒出來的可能讓高新野都覺得驚恐,“那可是劉家安。”

激進又懦弱的劉家安。

“那邊還有個積水潭,只要一下雨,水位就會上漲,人躲在那附近,氣味很難被捕捉到。”聽不懂他們到底在說什麽,那個alpha就自顧自地把自己知道的環境情況都道出來。安德烈聽到後,迅速地把方向盤往左打,沒過幾分鐘,狂風暴雨中的信息素就起了變化。在路邊停車後安德烈聯系搜救隊往這邊趕,高新野則立即下車往那塊雜草叢生的荒地裏鑽。

如果直升機這時候能趕來,飛行員就能從高空看到一束光撞進随風搖曳的雜草叢中,沒過多久那束光就滅了,高新野扔掉了進水損壞的手電筒,撥開雲霧般地大聲呼喚:“成蹊——!”

他知道簡成蹊肯定在那裏面,他這輩子都忘不了那味道,伴雨砸來的草尖戳上他的眼,随風搖曳的草邊割傷他的手,他背後的腳印在泥地裏一深一淺,他前方的信息素是陽光的味道。

“成蹊!”高新野的聲音被呼嘯的風聲淹沒,但他還是一遍一遍地喊那個名字同樣被淹沒的還有他的視野,湧入的是雨,湧出的是淚。雨裏的簡成蹊在樹洞對面給他講故事,小心翼翼地問他覺得有意思嗎,期待嗎,淚裏的簡成蹊躺在他懷裏,說這要是在五年前,該有多好啊。

“成蹊!成——”

他陡然停住了。

靈敏的聽覺也讓他捕捉到低聲的啜泣,他聽到有人在叫他。

那聲音抖得不成樣子,那聲音在喚他小野。

我在這裏……簡成蹊在不遠處說,小野,小野,我在這兒。

那裏只有他一個人。高新野找到跌倒在泥地裏的簡成蹊時,他已經精神緊張到不斷地呓語。他應該是在找出去的路,但走錯了方向,在荒地裏越陷越深,圍繞着他的雜草也越來越高,高到連黑夜都要遮住,如果高新野再晚來幾分鐘,他暈厥後也沒有一個懷抱。

他手裏也緊緊拽着一根項鏈,那是高新野的軍牌。後來安德烈他們也找到了在水潭邊昏迷的劉家安,他脖子上的痕跡就是簡成蹊用那根項鏈勒出來的。人在逆境中爆發出的求生欲是無法想象的,劉家安當時肯定也沒料到,還沒完全擺脫藥物影響、馴順乖巧的簡成蹊居然會反抗。

但這種求生欲高新野找到他之後就消失殆盡。高燒讓他昏迷了整整三天,這期間他一直在東五區一家私密性很高的鄉間療養院裏,所以當外媒在首都大會即将結束之際刊登那篇被劉家安改成短篇的文字,他并沒有被任何人發現行蹤。

這幾天也足夠高新野理清來龍去脈。送簡成蹊去歐聯盟确實是何博衍的指令,但劉家安的出現則完全是個意外,所以他們臨時決定把劉家安也捎上。這番話是何博衍的秘書通過電話連線告訴高新野的,高新野當然沒全信,因為在他求得簡成蹊的減刑出獄後,何博衍曾明确表示他會被限制出境。劉家安說過的話也并無道理,簡成蹊到底是誰并不重要,這個名字早已經成了某種象征和符號,想找到他并加以利用制造話題的更是數不勝數。那幾年他在獄中其實更安全,在那裏沒有人知道他是誰,因為什麽進來,他也通過學習另一門語言有了新的靈感,也漸漸說服自己和過去和解,如果沒有揠苗助長般地遇到費多爾,他的日子或許會順遂的多,而不是像現在這樣毫無生氣地躺在病房裏,沒有絲毫醒來的意願。

“我知道你本意是希望他能不依靠任何人好好活着,但你真的不能再像以前一樣,把一切都安排好,然後再藏在一切的背後,也不應該有些起色後就離開。”安德烈對高新野道,他們都坐在病房外頭,高新野已經連着好幾天沒怎麽合眼了,今天要不是安德烈和江小筝一起來看簡成蹊,換江小筝守着,高新野還會這麽不眠不休不知疲憊地等他醒過來。

“但是我真的沒打算再見他,你是知道的,我從來、沒想過會再次出現在他的生活裏。”

“前幾天我見了何少将,”安德烈道,“她說就在出事前,你在他手機裏安了竊聽器。”他一停頓,繼續道,“你已經關心則亂了。”

“你比你想象的更在乎他,而他,或許也比你預想的更需要你。”安德烈拍了拍高新野的肩,“走吧,我們去吃點東西,你不能在他醒過來之前倒下。”

療養院裏目前只住了簡成蹊,但該配備的醫療儀器和後勤人員還是一個都不少,廚房裏的食材也一應俱全,甚至還有不少酒,但這三天高新野沒正經吃過一頓飯,他一想到簡成蹊還處于昏迷,只能靠注射葡萄糖來獲取營養,他自己就什麽都吃不下。安德烈知道厭食同樣也是放療後身體的應激反應,所以逼着高新野至少把一餐的分量吃完。高新野吃得很辛苦,等他們再回病房所在的樓層,已經是半個小時之後,遠遠地兩人就聽到病房裏動靜,高新野立即沖過去,同時也聽到一聲尖銳的慘叫。

“小筝!”聽到那聲音,安德烈也慌了。進屋後他們同坐在病床上的簡成蹊一樣錯愕,但簡成蹊絲毫意識不到有人來了,他雙目無神地看着江小筝被輸液針紮到的手掌,然後擡起自己血滴止不住往外冒的手背,像完全感覺不到疼一樣咬了上去。

“搖鈴!叫醫生!”高新野迅速走到病床旁邊,控住簡成蹊的手,希望停止他自殘般地啃咬。但簡成蹊很抗拒,死死咬住右手手腕動脈的地方不松口。高新野怕自己用外力拉扯會弄巧成拙,就扣住簡成蹊的下巴,把自己的食指送進去。饒是高新野對疼痛的忍耐度很高,十指連心的痛還是讓他沉悶地哼了一聲,也不知道是不是錯覺,他覺得簡成蹊咬得沒那麽不要命了,醫生這時候也趕了過來給簡成蹊注射了鎮定藥劑,簡成蹊這才慢慢松口,再次昏倒在高新野懷裏,睫毛上全是淚。

“我沒想到會這樣……我……”江小筝語無倫次地,也差點就要哭了,“我看文章裏說,可以給他聽聽歡快的音樂,我就放這類音樂的歌單給他聽。後來、後來放到《波西米亞狂想曲》,他、他真的慢慢睜開眼了,但我怎麽叫他他都不理,拿起桌上的筆就在化驗報告單背後一直寫,我看他魔怔的樣子,真的動都不敢動,也怕搖鈴吓到他,我……然後他寫着寫着,什麽征兆都沒有,突然就把留置針頭拔出來,我吓壞了,就去搶……對不起,我應該早點叫醫生,對不起……”

“這不是你的錯,你做得已經很好了,”安德烈摁住江小筝正在出血的地方,沖高新野使了個眼色,把人帶出病房包紮傷口,他一個人回來後高新野還是保持着原來的姿勢,緊緊地抱着簡成蹊,好像他一松手,懷裏的人就沒了,醫生也已經包紮好簡成蹊手上的傷,并置入了新的留置針頭,确定輸液正常後便離開了。安德烈沒有打擾,默默地站在病床另一側,拿起那張化驗單,想看看簡成蹊到底寫了什麽。和他失控的狀态截然相反,他的筆跡清晰,筆畫工整,如果不知道背後究竟發生了什麽的人乍一看到那幾行字,說不定就信以為真,以為那确實是一個叫陳雲的女人寫的。

【我叫林雲,今年62歲。

盡管我中年離異,但我有八棟房。

八棟,不是八套。房子雖不在北上廣深,但租金足夠我晚年衣食無憂。我在老年大學的同窗知道我有這麽多房,送了我個外號叫“房子多”,他們啊,一個個的除了想跟我處對象,還有一個老頭子開玩笑地問我還缺不缺兒子。】

中文畢竟不是安德烈的母語,所以他的閱讀速度并不快,當看到關于房子和的調侃,他多少也能體會到上了年紀的老婦人的那種碎碎念和沾沾自喜。但一切輕松愉悅都在下一句消失殆盡,簡成蹊寫陳雲再也沒理過那個風趣幽默的老頭子,因為她不缺兒子,她兒子也只有一個。

【我兒子四年前死了,死得時候二十一歲。】

【我兒子叫宋渠。】

安德烈放下了那張化驗單。過了好幾秒,才把那幾行字給高新野看。那個關于宋渠的故事他并沒有看過,但江小筝跟他提起過,還說題目叫《美好生活》。

但這幾行字顯然一點都不美好,也正是寫完最後一句,簡成蹊情緒失控地想自殘,或者說得更準确一點,他想自殺,想死。幾個月來,他身邊的所有人都在小心翼翼地幫他重建新生活,高新野更是殚精竭慮做了數不清的努力,他們以為就要成功了,美好生活就要來了,他們希望能好好活下去的人依舊是自殺傾向的俘虜。

“我不懂……”安德烈也心生挫敗,“他為什麽寫到宋渠死了,他反應會這麽激烈?他明明不是宋渠。”

“他當然不是,但他父母是四年前出事的,在他二十一歲的時候。他母親姓林。”

“他母親如果還活着……”高新野也克制不住聲音的輕微顫抖,“他是第二個孩子,他母親如果還活着,今年也是62歲。”

“你的意思是,他——”安德烈看着高新野,對方眼裏有他這輩子都沒見過的絕望。

他聽到高新野說:

“——他希望四年前,死得是他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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