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你得寫完

在醒過來之前,簡成蹊不是沒有做過夢。

他夢到了小時候,從一個旁觀者的角度,他看到了自己的小時候。他的母親林英在泡奶粉,他的父親抱着他坐在沙發上,七八歲的簡鯉抓着他的手,嘀嘀咕咕地哄,說弟弟不要哭,馬上就能喝到奶粉了,馬上就好了。

“爸爸你笑什麽啊?”簡鯉哄得那麽認真,一向沉默寡言的父親反而勾着嘴角笑。

“你弟弟比你小時候鬧騰多了。”他父親說。

“也比你胖,”林英在搖奶瓶了,“你看你弟弟,這腿和胳膊一截一截的,跟藕一樣。”

簡鯉也笑:“跟藕一樣,那不是小哪吒嘛。”他戳小成蹊白白嫩嫩的胳膊,自顧自地問:“你這麽鬧騰,以後會不會真的變成哪吒啊?不過沒關系,你盡管開開心心的,哥哥罩你!”

簡成蹊當然沒有變成哪吒,越長大也越聽話懂事,但比他大六歲的簡鯉一如既往地履行小時候的承諾。村裏的老婆婆閑話多,見到小成蹊會指指點點,說簡家經濟條件也不算好,怎麽又生了一個,估計是意外懷孕,簡鯉脾氣沖多了,會跟那些老人家吵起來,老人家說簡鯉不尊老,簡鯉怼回去,說他們不知道愛幼,他憑什麽要對為老不尊的人講禮貌。

“別聽他們瞎說,爸爸媽媽對我們的愛是一樣的。”簡鯉當時這麽和小成蹊說,“以後村裏有誰再說這件事,你就告訴哥哥,哥哥幫你罵回去!”

他那時候三歲吧,他的哥哥九歲,就在村鎮的小學讀書,之後的初高中也很普通。後來父母的小事業有了起色,能讓簡成蹊享受到哥哥從未有過的教育資源。簡鯉從未表現出嫉妒,就算親戚陰陽怪氣地說父母在簡成蹊的教育上砸的錢多,簡鯉也會當着他們面反駁,說那是因為簡成蹊自己夠聰明,夠争氣,不像某些人的孩子,就算送出國也鍍不了金。

他是真的喜歡這個弟弟,每次看到簡成蹊的成績單,他都又得意又高興,真的要說遺憾,就是他沒能和父母一起去開簡成蹊的家長會。

他也永遠站在簡成蹊這邊。父母後來拼命地掙錢,很少陪伴和關注簡成蹊,所以每次坐在一起吃飯,他們都會争分奪秒地說簡成蹊哪裏做得不好,需要努力,很少誇他表揚他。他父親就很不是很喜歡簡成蹊把大部分零花錢生活費都用來買書,眼睛都看近視了,簡成蹊自己不知道怎麽解釋,簡鯉就會說,那總比他把錢用在打游戲上好吧。他高中沒寫故事,有一部分原因是他母親在未獲得允許的情況下翻了他之前的筆記本,就跟他促膝長談,說還是學習重要,不要寫這些有的沒的。簡成蹊多聽話啊,他也不覺得自己能寫成作家,能出書,就乖乖地不寫了,簡鯉為此可惜了很久,還勸過他不要放棄。

他從沒覺得簡成蹊的出生奪走了原本屬于他的來自父母的愛,他還把自己的愛和關心毫無保留地給簡成蹊,在這個思想保守和傳統的家庭裏,簡鯉是一個好得不能再好的哥哥。

但去世的不僅僅是簡成蹊的父母,也是簡鯉的。他從小到大有多照顧這個弟弟,當他從此也沒了家,他就有多恨。簡成蹊也恨啊,恨自己,為什麽死得不是他,為什麽他會出生,他多希望自己沒有出生。

他聽到那首年代久遠的歌裏唱—— I sometimes wish I’d never been born at all。

他很短促地吸了口氣,然後睜開眼,眼前恍惚的又是一片黑暗。他的思維太混沌了,只能模模糊糊地記得自己白天醒來過一次,他眨了眨眼,看了看沒拉窗簾的窗戶,他找不到月亮。

他撐着身子坐起來,駝着背,呆滞地愣神了好一會兒。他也看到趴在床邊的那個人,他肯定累壞了,所以枕着胳膊小憩,呼吸均勻。簡成蹊沒打擾他,掀開被子下床,也沒穿鞋,光着腳直直地往門外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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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剛出門,原本趴着的高新野就立即睜開眼。他怕簡成蹊是在夢游,所以不敢弄出聲響吓到他,就只是默默地在距離四五米的地方跟着。簡成蹊似乎也漫無目的,就是一直走啊走,最後陰差陽錯地進了廚房。他也沒開燈,就是扶着牆,摸索到放食材的地方。他應該是在找什麽,還打開冰箱,高新野原本還有些樂觀,以為簡成蹊是覺得餓了,所以自己來找吃的,但等他拿出的是瓶裝的酒,高新野迅即沖過去奪過了酒瓶。

但封口已經被簡成蹊撕開,薄薄的、鋁片做的、不失鋒利能刮傷皮膚的封口,被他緊緊握在手裏。

“給我……”借着冰箱的光,高新野微微弓着後背,盡量讓自己和簡成蹊平視。簡成蹊忍着哭意似的抿着嘴,反倒超高新野伸出另一只手,說,給我。

給我酒。

“你不能喝——好、好,”見到簡成蹊把封口攥得更緊了,高新野連連答應,同時也慢慢靠近,安撫道:“你把封口給我,你想幹什麽都行,你把封口給我。”

“……我只要酒。”簡成蹊也在往後推,紅着眼眶,很固執地說,他只要酒。

“你有沒有什麽、別的想要的東西,”高新野也慌了,不知道該說什麽。可簡成蹊還會想要什麽呢,他一嘴快,就問他要筆嗎。

于簡成蹊而言,喝酒并不是他唯一宣洩情緒的途徑,如果說酒精的作用更多是麻痹和逃避,那麽當他有非寫不可的沖動,他反而是在自救。就像現在,他聽到高新野問他有什麽想寫的,他站在原地一動不動,只是眼淚止不住地流。

“……可是宋渠已經死了。”他的鼻音很重,“沒什麽好寫的了,他死了,結束了。”

“那他母親呢?”高新野終于站到了他面前,小心翼翼地掰開他的手,拿走了封口。但簡成蹊旋即就再次抓住那瓶酒,像嬰兒握着奶瓶不肯松手,仰着頭就要往嘴裏灌。

“你不能喝——”高新野把瓶口擡高,酒水撒了出來,和眼淚一起撒到他手裏。

“你讓我喝好不好,你讓我喝,讓我喝。我真的受不住了,你今天晚上就讓我喝,求求你了。”

“我也求求你。”高新野緊緊抱着他,壓抑道,“你的胃受不了的。”

“……那我吃東西。”簡成蹊天真地跟他商量,“我肚子裏有東西了,我再喝,可不可以。”他說完,就掙開高新野的臂膀,摸索着翻出幾片面包,塞到嘴裏後沒怎麽咀嚼就匆匆咽下去,這種粗暴的進食對胃的刺激不比酒精少,只幾口他蹲到垃圾桶旁,狼狽地全吐出來,然後像個刺猬一樣抱着自己。

“我們回去休息嗎?”高新野捋他的後背,輕聲問精疲力盡地簡成蹊,“好好睡一覺,一切都會慢慢好起來的。”

“不會好起來了,”簡成蹊乏力地搖了搖頭,“他真的死了,四年前死了,二十一歲的時候死了。”

“……那他是怎麽死的。”高新野問他。

“水裏。”簡成蹊仰起頭。明明是在黑暗裏,他卻像是被陽光刺到地眯着眼。

“你給我看過一些片段,裏面宋渠游泳很厲害的,一百米自由泳和林源勢均力敵。”高新野克制地問,希望簡成蹊回心轉意,“他怎麽可能死在水裏。”

“他在水裏割腕了,浴缸裏,失血過多後他漸漸沉下去,溺水死的。你不是說……不是說我不要管別人期不期待,我只要去寫自己最想寫的,我最想寫的就是宋渠自殺了,死了!這次誰也別想讓我改,誰也救不了他!”

他越說,呼吸就越急促,哭腔也越明顯,聲音越歇斯底裏。他明明沒喝酒,卻比任何一個酒鬼都頹喪和絕望,好像死去的不是宋渠,而是他自己。

“那活着的人呢?他母親總活着吧!”高新野也拔高了聲量,“宋渠是她肚子裏掉出來一塊肉,他死了,他母親怎麽活?!”

“為什麽不能活,”簡成蹊平時多溫順啊,他今天晚上,居然和高新野嗆上了,“沒有誰,離了誰會活不了,她不欠宋渠的,誰都沒有義務去救、救一個爛攤子!他死了,沒了,他家人就解脫了,所有人都解脫了!”

“那林源呢?”高新野說得那麽堅定,好像那不是林源,那就是他自己,“他愛宋渠啊,愛!宋渠母親,肯定也愛他的兒子。”

“……可他真的死了。”簡成蹊潰不成聲。

“……那你把這個後續寫完。”高新野執意着,甚至有些逼迫,“你得對還活着的人負責,你得寫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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