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簡成蹊坐在病床上,弓着單薄的後背,懷裏抱着那瓶酒。他和高新野談好條件了,只要他肯寫後續,他就能喝酒。高新野給的誠意很足,并沒有阻止簡成蹊喝第一口。”

“我不想寫了……我、我直接說給你聽好不好,”宋渠還是抱着酒瓶子不撒手,“宋渠、宋渠二十一歲……”

他很費勁地喘着氣,疲憊地閉上眼。像是穿梭到另一個人的生活裏,他再掙紮地開口,他說宋渠二十一歲的時候出國了。

“那時候歐聯盟還叫、叫歐盟,對,歐盟。他應該是在一個小地方交流,可能是東歐,東歐都有什麽國家,東歐……我不知道啊,”簡成蹊毫無頭緒,又要喝酒,高新野不容置疑地用手掌摁住瓶口,讓他舉不起酒瓶。

“東歐有波羅的海三國,”高新野說,“現在的拉國,在戰前叫拉脫維亞。”

“那就在拉脫維亞,”知道自己不說完,高新野是不會讓自己喝的,簡成蹊就只能強迫自己繼續構思。他說宋渠應該在那裏當交換生,拿着申根國的簽證,也應該去了不少其他國家旅游,這意味着他的家境頗為殷實,他的父母應該勤勤懇懇辛辛苦苦了大半輩子,所以宋渠在那個年代成為了能出國的大學生。

如果他在畢業之後自殺的話。

“但是林雲,嗯,也就是他母親,後來去讀老年大學了。”簡成蹊已經不再“應該”“應該”了,一些情節和設定也越來越具體,比起敘述,更适合用筆記錄。

他于是拿起筆,很較真地一筆一畫,寫四年後已經從失去兒子的悲痛走了出來的62歲的林雲。沒了孩子的羁絆,她也和沒了感情的丈夫離婚。她終于閑了下來,去全國各地看看,也在老年大學學英語,準備着以後去更外面的世界看看。

【我把時間和精力花在自己身上,我在六十歲的時候終于學會愛自己。愛自己才是最好的投資。】

簡成蹊的情緒也有些平複,并給這個後續畫上一個圓滿的句號——

【我馬上就要成為這個家裏,第一個大學生了。】

寫完這句話後他的眼睛亮亮的,裏面滿滿全是祝福。

但就在下一秒,他眼裏的光全都掉了下來。又加上一句後他哭出了聲,灌酒時的雙手的力道超乎高新野的預期,不少液體灑到了桌上,暈染了那句——【這個家裏也只有我一個人了。】

“我真的不行了,我在寫什麽啊我到底,我……”他毫無留戀地松開手,不再看之前所有的一眼。

“我跟你說實話吧,實話,”他緊緊抓住高新野的手臂,像抓住一根稻草,像面對聽自己忏悔的神父。

簡成蹊說:“我父母是我害死的。”

“那是意外,是車禍。”高新野用另一只手幫他抹眼淚,“那不是你的錯,那是誰都料不到的。”

“我不是說車禍,我……”簡成蹊死命地搖頭,聲音都是啞的。

“那篇文章,我從一開始就不想署名,因為我覺得後半部分已經不算是我寫的了,我不想用自己的名字。但是在發表之前,我、我回了趟家。”他說,“我母親幫我收拾行李的時候,看到那篇文章的手稿了。”

“然後她也給我父親看,等我發現了,他們也都看完了。他們……他們笑。”

“他們笑話我!”簡成蹊真的快要崩潰了,“他們說那肯定不是我寫的,說我寫不出這些政治見解的,問我是不是哪裏抄的,他們……他們笑我。”

“他們那麽忙,每次和我面對面,都說我哪裏哪裏不好,哪裏哪裏應該改,他們從來、很少跟我說,兒子,你很棒的,你很好的。他們只會說,你是omega啊,別的omega都讀父母選的專業,也不會去首都那麽遠的地方,你為什麽就要不一樣,就一定要學藝術史,以後找不到工作可怎麽辦。他們不覺得我讀喜歡的專業能養活自己,他們經常給我安排alpha認識,也是覺得沒人會喜歡我,所以需要他們來想辦法。我在他們眼裏,好像一直都很差勁,就連我之前出書了,他們也問我,是不是我給了出版社錢,所以才能出版,他們……他們是我的親生父母啊,怎麽會有人,不想得到親生父母的肯定啊!”

“所以我堅持要用我的名字,後來的筆名也是我名字的諧音。我當時想,那本雜志發行量那麽大,這個話題也是嚴肅的,這樣他們總能認可我了吧。他們總願意好好看看我,跟我說,兒子你也挺好的。我真的好想、好想聽他們說這樣一句話,想聽他們說,他們期待我,期待啊。”

“是我害了他們啊,我!我真出事了,也只有他們一直在幫我想辦法,找律師,可如果我沒逞強,一定要署名,所有一切都不會發生,是我、我才是該去死的那一個啊!”

他已經被高新野抱在懷裏了,臉埋進對方的胸膛,絕望道:“應該死在二十一歲的,是我啊。”

那是他在更洶湧的淚水決堤前的最後一句話,然後他一直哭,一直哭。簡成蹊是多內斂和安靜的一個人啊,但那個晚上,他把二十多年壓抑的情感全都宣洩了出來,撕心裂肺地像是真得死了一回。

但他到底還是活着,替他死去的是宋渠。他當初創造出這個人物,就是覺得宋渠如果不自殺,他就得自殺。宋渠當然不是簡成蹊,但宋渠承載的一切情感,都是簡成蹊的。現在宋渠真的死了,四年前死了,死的時候不管是父母還是愛人,誰也救不了他。

因為他不願意自救了。

當簡成蹊用筆殺死了宋渠,他也殺死了自己。

“好,他死了。”高新野也接受了這個事實,“那林源呢?宋渠死的時候,林源在哪兒?”

“他嘗試着去找他,救他,但是來不及了。他嘗試過了,所以他在之後的日子裏,也不會太內疚,會重新開始新的生活。”

“……你覺得他那麽愛宋渠,他能就這麽輕描淡寫地開始新的生活嗎?”

“不然呢?他不欠宋渠啊,他沒有義務去救宋渠一次又一次,就算他愛他,也不行。”簡成蹊反而冷靜了,和高新野絮絮道來:“你知道費多爾為什麽也不認可我嗎,因為他覺得我的邏輯匪夷所思,覺得我又天真又蠢。他說,你都二十多歲,連牢獄裏都待過,你怎麽還相信愛能拯救一切呢,他說、說愛連一個人都拯救不了,因為沒有什麽愛是不計回報的。所以時間、時間會抹平一切的,他也會漸漸把宋渠忘了的,林源對宋渠的愛,終有一天,也會消失殆盡的。”

“那你也要給他一個後續,你得、你……”高新野幾乎是咬着牙說出來的,“你得讓他們有一個正式的告別,對吧?如果連告別都沒有,林源怎麽可能真正地解脫,他要是有一天,突然想到自己生命裏出現過一個叫宋渠的人,想起自己差點就能救他,他的活水差一點又能灌溉進那道溝渠,他想到自己……”

高新野說不下去了。

“那我寫他們一起去歐聯盟,也就是2023年的歐洲旅游嗎,把宋渠去過的地方都去一遍,這樣算告別了吧。”簡成蹊已經是自言自語的狀态了,“我還是得寫的,對,把後續寫完,這樣他們解脫了,我也解脫了。”

他迅速拿起筆,但筆尖久久停在紙上,直到被壓斷,他都沒再寫出一個字。

“我寫不下去啊!我……我媽媽也很想去歐聯盟看看的。簽證雖然很複雜,但是也不是出不去,很多次她都和我說,等他們沒那麽忙了,我們一家四口,一起去歐聯盟玩。他們怎麽可能是真的笑話我,他們知道這個專業工作難找,就還準備了一筆錢給我留學,他們那麽辛苦,健康都不要了地拼命掙錢,那筆錢最後用來找律師,找門道……他們對我那麽好,那麽好,我偏偏就只記得他們不曾用語言肯定過我,他們……他們再也看不到更外面的世界是什麽樣了。”

嘔出了最後一句話,簡成蹊體力不支地昏死過去。這一次他沒有再做夢了,在匮乏的黑暗裏,他甚至都感受不到孤單。

但他到底還是呼吸着的,活着的。

他再抗拒,也還是在三天後呆滞地睜開眼。他還是躺在那張病床上,但床邊的高新野沒有趴着休息,而是當他的睫羽開始細細地翕動,他就緊張地湊近,神情裏有一絲絲的期待。

這種期待在簡成蹊能下床走路,吃下去的東西不會吐出來後更是藏不住。也不知道到底過了多久,在一個尋常的清晨,當簡成蹊再一次醒來,高新野遞給他兩本硬皮本。

那本子有手掌那麽大,封面紅底金字,從上到下分別是亞合衆國的國徽,亞合衆國的全稱,以及大大的兩個字——

護照。

簡成蹊沒有說話,也沒有把護照打開。他只是雙手握着,指腹來回地劃過那兩個字,像是在确認,這是不是真的。

“不打開看看嗎?裏面的簽證有效期是三十天。”高新野說,“歐聯盟的簽證。”

“……什麽意思?”簡成蹊茫然地問。

“你之前不是說,宋渠母親和林源一起去歐洲旅游嗎?你既然想這麽寫,那我們就也一起去歐聯盟看看。”高新野很認真地看着他,“上個世紀,歐洲不是主戰場,所以少數歷史遺跡就算被破壞了,也基本上被修複,這一百年來丢失的文物,大部分也都物歸原處, 比如那幅《無辜》現在就藏在巴黎一個私人博物館裏。”

“這些你比我懂,”高新野笑得很輕,“你以前寫過的畫、雕塑、建築物,我們去了歐聯盟,你就都能親眼看到。我們可以去很對很多個美術館、博物館、宮殿和古跡,你想去哪裏,我們就去哪裏。最重要的是……”

他聲音一抖,然後清咳了一聲,繼續說:

“最重要的是,現在已經是四月了。”

他一眨不眨地看着簡成蹊,琥珀色的瞳孔色澤純粹,很容易讓人覺得清冷,也只有面對簡成蹊,他眼裏才會滿滿都是誠意。

“如果我們明天就出發,從西歐一路往東,我們抵達拉國會是在五月。拉國緯度高,氣溫比南歐要低不少,但如果是五月,波羅的海的風也是暖的。”

他停頓了片刻,再開口,他也像簡成蹊當初邀請他回南方一樣,他說成蹊啊,春天來了。

“春天,”他說,“我們去更外面的世界,看看春天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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