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你到底是誰?
高新野也曾很多次問過自己這個問題,我到底是誰。
這個答案可以追溯到他的出生,他從未見過自己名義上的父親,從《逃離西伯利亞》的拍攝開始,五十年代的亞合衆國曾迎來非常短暫的門戶開放,随之而來的是人民對更美好生活的訴求。這些訴求通過民衆的游行和文人的筆,大有從首都漸漸擴散到全亞合衆國各地的趨勢,其勢态短短幾年就超乎維序派政府預想。于是,從電影上映起僅過了三年,維序派政府就派遣國安的秘密警察逮捕相關人員,給他們扣上反動的罪行,但這些人裏也有不少享譽國內外的知識分子,如果也将他們送進監獄,更強盛的歐聯盟和北約盟就能打着民主和人權的旗號,在國際局勢上對亞合衆國進行人道主義制裁。這是依舊未完成戰後重建的維序派政府不願意看到的,他們于是他們安排了一架飛機,将那些知識分子驅逐出境。
那架飛機最後在西部無人區的上空失去了聯系,至今杳無音訊,那架飛機裏就有高新野名義上的父親。他的母親當時正懷着他,又因為一些阻撓,最終沒能同心愛的丈夫一同離開。所以高新野記憶裏的母親在他面前永遠郁郁寡歡,但又要在鏡頭前露出完美的笑,這種分裂的生活持續到一年春天,她突然帶高新野去了游樂園,玩了一整天後她給他買了個冰淇淋,讓他坐在休息椅上慢慢吃,等高新野吃完了手裏的冰淇淋,他再擡頭,看到的只有何博衍。
那一年高新野只有三歲,在那之後,政治再一次成了敏感話題,民衆再次陷入了沉默,發展經濟是唯一要義。
那一年是2258年,離何博衍當上下一任司令官,還有整整十年。
何博衍并不是一個政治野心溢于言表的人,很多次他會告訴記者,如果沒有從政,他現在應該是在首都的高校當個教授。在維序派執政的近一百年裏,何博衍的形象可謂是所有司令官裏最有文人氣息的,甚至還有外媒形容他眼鏡後面的那雙眼像只羊一樣溫和。這也是上一任司令官在推行近十年高壓政策後将他推上這個位置的原因,臨時法案規定司令官的年限為十年,在不得不讓出這個位置又想繼續掌握實權的情況下,将何博衍扶持為傀儡是最佳選擇。
但人是會變的,也是能一直隐忍靜待時機的。直到七十年代初,何博衍的底牌才開始顯山露水,他給維序派高層的印象一直都是溫儒爾雅,使得他們也漸漸掉以輕心,忘了他們有的派系背景和家族支持,何博衍也有。他甚至還有一支直接聽令于他的國安警察,當他開始收網,那些曾經與他政見相左的高層官員不是銷聲匿跡,就是出于對那支殺戮隊伍的恐懼而“棄暗投明”到他的陣營。
而那支隊伍裏就有高新野。他最年輕,卻也是資歷最老的,他初進國安接受訓練時才八歲,只因何博衍說這将是一個能為他母親報仇的機會。按何博衍給高新野灌輸的因果邏輯,如果當年那架飛機平安出境,他的母親也不會離他而去,消失在無人區。而那架飛機的失蹤又太過于吊詭,說法不一撲朔迷離,只有陰謀論經久不衰。哪怕維序派政府從未承認,但當時的高層領導肯定也忌憚那麽多知識分子會壯大國外的反維序派勢力,并總有一天影響到國內局勢。對維序派政府而來,那架飛機的消失對政權穩固有百利而無害,只要飛機的殘骸沒有找到,再逼真的猜測也只是沒有證據的陰謀論,無法對政權産生撼動。這個國家的上空消失了一架飛機,消失了107個作家,86個大學教授,37個傳媒人,29個實評家,33個社會學家以及45個法學家和律師,這個國家的其他千千萬萬個人閉上了嘴,過上了經濟迅猛發展但絕不能談論那架飛機的二十年。這份沉默曾在第三年被高新野的母親打破,她在公開的郵件裏寫自己的良心不允許她當什麽都沒發生,她忘不了,她自己要去找那架飛機。
這完全是她的個人主張,無關權勢利弊,僅僅是因為這是她想做、不得不做的事,一如她第一次來到首都,她坐在司令官的位置上發表演講,她說自己的名字在民族語言裏的寓意是很好的心,她呼籲人們不要沒了良心。
“你的母親……”簡成蹊都快意識不到自己的呼吸。他看着那雙近在咫尺的琥珀色的眼眸,鑽進鼻腔裏的信息素是琥珀的松香,他回憶起那張霓族少女站在數名持槍者前的照片,她的眼眸也閃爍着和高新野一樣的光澤。
他的母親是塔爾娜,“高”是塔爾娜的霓族姓氏對應的漢語姓氏。
“那你的父親……”簡成蹊還沒從知道高新野親生母親的震驚裏緩過來,聲音很輕,就像是自言自語。高新野沒有回答,只是同他相對視,那雙眼睛多漂亮啊,簡成蹊從來都不怕高新野,就是因為他的那雙眼的輪廓——
像羊一樣溫順。
那一刻,簡成蹊的呼吸是真的屏住了。他看着那雙酷似何博衍的眼,他已經找到了答案。
“所以她才義無反顧地離開,不僅僅是想去找心愛的丈夫,而是她一看到我,她就會想到一些……”高新野低了低頭,說,“我的眼睛太像他了。”
“這件事太不光彩了,沒有多少人知情,我也是後來找到了她的日記,才知道何博衍強取豪奪過,但那時候我已經做了他近十年的爪牙,參與派系內的肅清,助他大權在握。我問他當初為什麽要折辱我母親,他說他如果不這麽做,不讓她懷上他的血脈,她也會在那架飛機上。”
“他一直知道那架飛機注定要消失,所以他用這種方式,讓她痛苦地又多活了三年。為了穩定西部局勢,她每天都要面對大量的鏡頭,都要笑,她沒有別的途徑可以發洩真實的情感,她只能寫日記。”高新野停頓了片刻,用指骨蹭了蹭鼻子,繼續道:“她在懷我的第八個月都嘗試過去撞桌角,想流産。”
他沉悶地擡頭,看着簡成蹊,說:“她不期待我。”
如果說簡成蹊和父母的一些矛盾源于溝通的匮乏,那麽塔爾娜對高新野的疏離冷漠,是因為她真的從一開始,就不期待他的存在。